没钱的当了兵,有钱的拿钱哄,明花钱来暗活动,乡长县长耍私情,光抓穷苦人。有人的要抓完,没人的摊兵款,一个壮丁一万五,逼得百姓翻白眼,实在难上难。有钱的快出钱,没钱的绳子拴,逼得家家卖驴牛,逼得户户卖庄田,倾家又荡产。
一曲“抓兵谣”顺风传来。一个瘦高个老头,带着两个小伙子朝这里跑,朱葵花撂下手里的针线,吃惊地说:“那不是老陶嘛!兵荒马乱的,咋到这里来了?”
陶鸿儒哭丧着脸说:“好二嫂嫂,来了一个连的人,在宁朔堡抓兵,这会正在陶家庄,一户挨一户搜人!”他朝前推搡着两个小伙子说:“快叫二婶婶!我不是常对你们兄弟说嘛!我是周家的后,周家是姜家的老亲……”
两个小伙子急忙叫了声:“二婶婶!”
陶鸿儒说:“这是德文、德从!”
陶家兄弟多,名字中都有个“德”字,人都说叫了一堆“德”,反使人一个“德”也记不住,都按排行陶大、陶二朝下叫。
朱葵花不知德文、德从是老几,又问了一遍,才知是陶三、陶四。
陶鸿儒说:“真是逼得我走投无路了。他们兄弟把个好端端的大家业,趸得拆了东墙补西墙。既然都各顾各,我就把他们分开了,早分好了,迟了。他们将干上劲,就遇上抓兵。成天把人撵得顾头不顾尾,咋种田?你说这两个要命的,说和你们老三、老四商量好了,要逃一起逃!”
陶三、陶四和姜昭、姜晖相识,是从打架开始的。
陶家兄弟分家后,在唐徕渠西开了几亩荒地。那天,姜昭、姜晖带了链链来到唐徕渠边,发现淌水的田口被陶三、陶四堵了,开口就骂:“喂,三贼、四贼!你们陶家渠东霸不开了,又跑到渠西来霸!”陶三、陶四也骂:“走,三孬、四孬!你们姜家还想在小东方称王称霸,不是那个世道了!”姜晖几锹把陶家的田口堵住,把自家的田口挖开,陶四扑过来还没动锹,姜晖就把他按在渠里打起来。陶三掂起锹朝姜昭的脚丫子上剁,骂道:“挨枪子的,叫你少根脚趾,正好四只!”姜昭跳起来也用锹剁,骂道:“当炮灰的,剁掉一个出头的,正好两双!”地上的干棍子被剁得满天飞,两人闪来闪去的,在稻田里打起来。
链链扔了蚂蚱笼子朝庄子里跑:“妈呀,快呀!渠东来的两个人和三爹、四年打起来啦!”朱葵花跑来,指着陶三、陶四说:“那不是老陶的两个儿子吗?你们咋祖祖辈辈都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你们姓周不姓陶,周家是姜家的老亲,不信回去问你爹!”四个人立马停住。从此他们轮着淌水,成了好朋友。他们也弄不清辈分,反正左脚右脚不分大小,互称三哥、四哥。陶三、陶四把小妹陶淑琴也带来,叫她和链链坐在渠上吃蜜枝玩,他们四个坐在高高的唐徕渠上,敲着锹头锨把,有腔没调的唱。人都说:“这回瞌睡遇上枕头了!”说他们唱的是《光棍歌》,只听他们四个唱道:
西北风,呼啦啦,咱们哥俩没有家。风里来,雨里去,四只赤脚走天涯。
他们唱的韵律像坐唱里的《莲花落》,像说唱里的《数花》,又像地摊戏里的《风搅雪》,又什么都不像。第一遍一字一板地唱,轻松活泼,洋溢着浓浓的阳刚之气。
第二遍拖着长音,悲壮豪迈,凄凉婉转。第三遍每个词后都有哎哟、咿呀、呢妈的感叹词,像是谁家的儿郎在倾诉哭泣,使人心灵颤抖。只听姜昭、陶三唱道:
金色的马驹儿银辔头,骑上了天边里浪走;半路里遇了个好对手,咱俩对上了唱走。
刚开始抓兵,他们四个就他找你你找他,说四个人一起跑,想不到姜昭、姜晖找陶三、陶四去了,陶三、陶四又找到这里。
朱葵花说:“你呀,可逃到地方了。前天来抓兵的刚走,今天说不上还来,连大户家的长工、短工也抓。他姜岚三叔把雇的人暂时打发了,怕被抓了去,他们娘老子又来哭闹着要人!”
陶鸿儒说:“人说多子多福,家大业大。遇上这个社会,谁养得儿子多,谁就倒了八辈子霉喽!”
朱葵花说:“一个都愁的。原来天天在榆树身上刻记号,盼着他快点长大,现在反怕他长得太快了……”
庄子里的狗又咬起来,朱葵花听咬得特别急,说:“不好了!”顺手揪了片芦叶卷了个哨子,“吱溜”吹了一声,链链划着芦荡中的小船,就像箭一样冲到岸边。
陶鸿儒目不转睛地看着链链,他神情敦厚的脸,一双聪明冷静的眼睛,眼里露出锐利的目光。
链链问:“妈,咋啦?”
朱葵花说:“快!快带上你陶三哥、陶四哥躲到芦荡里。记住,我不给声,千万罢出来!”
陶三、陶四跳到船上,船又像箭一样朝芦荡冲去。
陶鸿儒一直瞧着链链,链链不见影子,他还朝湖荡呆瞪着。
朱葵花说:“老陶,吃点馍馍喝点水吧!”
陶鸿儒还朝湖荡呆瞪着,原来链链没被抓兵,是朱葵花把他藏得太巧妙了。谁都会做芦叶哨,谁都会吹芦叶哨,但朱葵花卷的芦叶哨、吹的声音和别人都不同。
他不禁问道:“二嫂嫂,链链还没对象吧?”
朱葵花说:“还小呢,也不敢给他说。郭栓子还没下世呢,又出了个杨尕娃!常下来抢粮食、刁女人。你说这土匪咋不绝种,祖祖辈辈在贺兰山里续窝,把人的苦胆都吓破了。偏马鸿逵又雪上加霜,三番五次地抓兵,吓得人心好像从嘴里朝出跳!”
陶鸿儒说:“二嫂嫂,你难道不知……”
马鸿逵为扩大私人势力,到处抓兵。农村青壮悉数拔兵,田园荒芜,逃亡塞道。
随着征兵次数和名额的增加,买兵、雇兵价格不断上升,不但农民逃荒要饭,不少地主、商号也因“兵灾”倾家荡产。
陶鸿儒说:“我养了一伙要账的,就一个丫头,还没出婚。她妈死得早,大媳妇贤惠,把她拉扯大了。这些年我争名夺利一场空,就剩下小丫头是块心病,要是能遇上你们母子这样的人家,我死也能闭上眼了!”他说着滴下泪来:“早上,她要随我来,她大嫂领她到坟地獾洞躲去了。”
朱葵花说:“你的心意我知道。他小时也看不出来,大了才发觉,一点都不像他爹,那个脾气和他五年一个样!这婚事我要先给他说,还要和庄子里他五年他们商量!”
陶鸿儒说:“那就多谢二嫂嫂的大恩大德,我替我家淑琴给你磕头!”
两人正说着,几个国民兵闯到海子湖边。他们到窝棚里搜了没人,问道:“你们儿子呢?”
朱葵花赔笑上前说:“儿子还小,裤裆都没缭严,晚夕还尿炕,一早就到山坡上挑苦苦菜去了!”
“儿子小了,老子顶!”他们不由分说,就把陶鸿儒绑了。
朱葵花说:“你们又抓错了!他是老陶,我儿子巴掌大时他老子就死了,早做成灰了!你们没见,给他戴上孝帽子,他一把揪掉扔了,狗偷吃了供品,他把狗按到弯子渠里淹呀,淹呀!”
“我吸上了一口白面呀,我赛过了活神仙呀……”
随着几声哼哼,马步福龇着黄牙来了,他眨巴着眼睛说:“陶大户!你逃到这里骚情来了。那年抗军粮,把你威风抖的,牛屁哄哄的,这会咋成了老讨吃?”他朝陶鸿儒“啪啪啪”就是几个耳刮子:“你还知书达理,就不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往哪里逃,逃了和尚逃不了庙!”
鲜血从陶鸿儒嘴里流出来,几个当兵的推推搡搡,走几步就用枪托朝他脊背上捣一下。陶鸿儒怕惊动湖里的人,一声不吭,踉踉跄跄走了。
朱葵花急忙朝庄子里跑。
抓兵的又来到了上下庄子。
风雨桥头的大牌子上,“抽丁法”月月变换。原来规定年满十八至二十五岁,后来改为十八至三十五岁、十八至四十岁,现在变成了十五至五十五岁。原来还抓阄、抽签,按壮丁抽,现在改为按丁抽。次数也从一年一次、两次,变为月月催兵、天天抓兵。还规定了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父子二人合格抽一、老少搭配、兄残弟换、父老子承、兄逃弟替、父死子承,一户逃走,全甲负担,一甲缺兵,全保公摊,实行乡保甲长“连坐治罪”法。
小东方上下庄子乱哄哄的,儿童妇女的哭闹声,吵吵嚷嚷的叫骂声,一窝连着一窝。
姜被绑在朱葵花老房子门前的榆树上,一个当兵的用剃头刀给他刮胡子。
姜嘴里不住地骂:“抓嘛,抓嘛,好好地抓嘛!抓得越多,跑得越多!你们不把国家整倒灶能甘心?”他摇晃着脑袋不配合,胡子总刮不尽,脸上斜三横四尽是血口子。
曹氏跪趴在地上磕头,她沙哑着嗓子哀求道:“你们就饶了他吧,他那么大岁数了,抓去能干啥?”
刮脸的兵停下刀子,指着曹氏骂道:“你再不滚远点,我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
曹氏再不敢言传了。一个当兵地指着她的屁股下面说:“血!血!”
刮脸的兵又停下刀子骂道:“还不快把这个婆姨给老子撂远,老子今天倒了八辈子血霉!”两个当兵的提着曹氏的胳膊,把她甩到一边。
马步福坐在椅子上乏不邋遢的,他不断打哈欠流眼泪滴口水。一个传事兵给他端来烟灯,烧了几个大烟泡子,他伸着脖子“滋滋滋”吸了几口,精神立马来了。
他是马鸿逵老家河州的一个二流子,投了马鸿逵后,先当了个二混子班长,靠抓兵才当上了连长。原来军营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抓兵十二人当班长,抓兵二十五人当排长,抓兵六十人当连长,抓兵一百五十人当营长。他正朝营长的位子上扑呢。
他操着河州口音,斜着眼睛朝姜骂道:“你天生就是个抗槽驴!兄弟子侄一大伙,挺尸得挺尸,逃跑的逃跑,偏你留下来鸡蛋碰石头。”
姜昕听见狗咬就在庄子里喊起来。连日抓兵,迟翠花把狗蛋兄弟四人带到她老家东山躲兵,姜昕不放心也跟了去。谁知这里刚抓兵,姜昕回来了。姜叫姜昭、姜晖躲了,就叫姜昕快跑。姜昕叫姜跑,说他留下应付。两人只推让片刻,门口就叫抓兵的堵住了。兵站的站长说姜给庄子里提前通了气,把壮丁都放跑了,一个大头兵抡起枪托就捣姜。姜昕急忙闪过身来挡,胸口被捣了三枪托,他立马抱着腔子趴在地上。
朱葵花跑来见姜昕躺在地上,四肢抽动,两脚乱蹬,急忙把他背到屋里。姜昕躺在炕上一直昏迷不醒,朱葵花用针穿他的鼻梁,用手掐人中,用冷水泼他的头,他还是醒不过来,就哭叫起来:“天哟!可怜的人哟!她前头走了撇下你一个人哟,盼着你照看他们兄弟四个,你又要走哟!天哟,你四个的养儿子哟,这会子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呀!你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呀,我可怜的人呀!”
姜被刮光胡子绑走了,曹氏哭哭啼啼地跟着。新兵房里关满了人,兵站的书记亲自在那里登记,一排排士兵在门前站岗,刺刀明晃晃的,家属谁也不准靠近半步。
一个兵朝马步福说:“报告马连长,他把手指头剁掉了!”随链的食指上缠着棉布哭号,两个兵走一步搡他一把,张氏跟在后面大呼小叫地哭道:“我的儿哟,叫你随上链链你不听,都怪你老子,走城里不把你带上!”
马步福问:“那半截指头呢?”
张氏急忙掏出来,半截指头把白布也染红了。
马步福问:“这是你给他剁掉的?”
张氏哭道:“早上牲口没草了,我们母子给牲口铡草,他坐在地上草我铡,还没铡上半捆草,他就说把指头铡掉了!”
马步福冷笑道:“草两把手十个指头,咋单把右手食指铡掉了?你哄三岁的娃娃去,还来哄我?”他指着半截手指头说:“你铡掉了,你就吃上!”
张氏巴地瞪着随链,她朝马步福说:“只要长官开恩,吃就吃!”她把儿子的半截手指塞到嘴里,一仰脖子吞了,就伸着脖子倒白眼昏过去。
当兵的问:“他,要不要?”
马步福说:“少了指头,不能扳枪扣,就送到辎重营骆驼队,当马夫!看他的指头多,就都朝掉剁!”
随链被抓走了,张氏才醒过来。她扑过来见当兵的就抱腿,哭道:“你们还我的儿子,你们还我的儿子!”她趴在地上呕吐,吐了一大摊,儿子的半截手指也没吐出来。
姜小福被拉上来,当兵的说:“他把右眼弄瞎了!”
马步福笑道:“瞎了就放了呗!”他把姜小福的左眼用布带勒住,说:“你回家吧!”姜小福掉头就走,结果先撞在墙上,又撞到圈门上,爬起来又要跑,被脚下的坷垃绊倒了。马步福把他抓回来抽了两个耳刮子,扯掉布带问:“你是用啥治瞎眼睛的?快说,不说老子今天枪毙了你!”
毡匠姜旺跌跌撞撞跑来,他掏出个纸包说:“长官息怒,长官息怒!是用辣面子、石灰,还有芒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