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子渠从东向西流去,渠南边是上庄子,渠北边是下庄子。上下庄子多是用垡垃砌成的平房,坐北面南。姜秉川是下庄子长门之后,他住的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四合院,墙上的红砖沙打雨蚀,失去了往日的辉煌。顶上的琉璃瓦、琉璃滴水、琉璃鸱吻接满明沙。门口两根柱子油漆斑驳,上面两条飞龙已模糊不清,色彩黯淡了,锈迹斑斑。柱底座的石墩,凸处磨得闪光锃亮,花纹还是那么清晰,跪姿的裸女两个奶头特别突出,饱饱满满拖在大腿上,双手朝上举盘似的托顶着巨柱,双目无神,面色无光,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永远应受到这样的镇压。
姜明进了门,三间正堂里,红木桌上摆着别致的高足碗,气派的三阳开泰鼎,精巧的玉壶春瓶,昂首仰卧的一尊鎏金铜牛双目圆睁,两角上弯。正面墙上挂着幅《牛耕图》,一头老黄牛迎着黎明的第一缕朝晖,在春的田野上昂首奋蹄。它的后面黄土翻起,扶犁的老汉扬鞭躬腰俯视大地,脸上闪烁着美滋滋的希望。喷薄欲出的红日,把画面映得半明半暗,近景是弯子渠、保安寺,远景是海子湖,尽头贺兰如黛,黄河似练。画的上方有“固国之本”四个篆字。对面墙上镶着幅草体行书《黎明雨中雾》,每个字都像飞龙走蛇:
血染东南半壁红,光又照贺兰峰。惊闻鸡唱东方白,稳把长竿钓渭中。
姜明回到家里,才知姜秉川的病越来越重,他躺在炕上,头上冒汗。墙上还挂着那张弓,只是那把箭咋不见了?大嫂吴氏在他额头敷了条毛巾,大哥姜昕站着一声不吭,五弟媳曹氏站在墙旮旯呆呆的。
五弟姜进来嘴就不停:“是谁规定,祖祖辈辈非他们上庄子主事?气死周瑜来吊孝,小量江东没有人了……”
姜昕说:“五弟,你少说两句吧!”
姜明蹲在炕沿下,两眼不住地瞪姜昕。
姜昕轻声说:“爹,老二在山上放羊,看上了一个丫头……”
姜秉川的眼神也直了,他两眼直直地瞪着姜明。
吴氏递上茶说:“爹,有好的就订吧。家大弟兄多,成一个算一个。五弟都娶了,偏他的三个哥哥,一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耽搁了一个,别人都说当大嫂的不费心。”她揉揉眼说,“有婆妈活着,我操啥心。”她见六弟姜曜趴在炕角头睡着了,朝他肚子上撂了件衣裳。
姜秉川双目环顾,见三子姜昭、四子姜晖不知又哪里疯去了,有气无力地说:
“老大,你先叫梦麒结合合婚,看咋样!”
姜昕拉着姜明急忙出了门。
姜梦麒是保安寺住持,他住在保安寺南厢房的一个小院里。院里香表气味袭人,一片洁白。院门的右联是“保安寺寻根问父”左联是“崆峒山修道遇祖”,横批是“梦至东方”。神堂上悬着“海到天边天是岸,山登绝顶雪为峰”的条幅。
姜梦麒正襟危坐,他长得肥头大耳,和庙里塑的泥神差不多。四棱四正的脸,半睁半闭的眼,额头高大,发际深广,耳垂大而厚实,面目慈善威严。
姜昕带着姜明扑通扑通走进来。姜梦麒的屋里全是书,他坐在那儿像没听见似的。只见他嘴唇动着,喃喃地说:“曾饮黄河之滨,曾宿西夏之陵。曾迎日出于崆峒,曾沐霜风于贺兰。唉!回首贺兰青矗矗,黄河依旧绕东行。唯见东方起雾烟,红尘漫漫尽是怨。废残病瞎满路旁,口口声声求善人!”
姜昕双手递上姜明的庚帖,他看了一眼,就掐着指头算起来。算了半天,他拿出封面画有月下老人的书,摊开了红线谱。红线谱上面像蜘蛛网似的,全是粗细不一、长短不等的红线,有的线弯弯曲曲,一直到头。有的线弯来弯去,不是接上了这条线,就是接上了那条线。有的线只弯了半截就断了,还有的线弯过来转过去,又转到原来的线上。姜明歪着脑袋只看了一眼,就眼花缭乱,头昏目眩。
姜梦麒咕囔着不知说啥,嘴里念念有词。姜昕、姜明一句也听不懂,他把庚帖还给姜明说:“不能合庚换帖!”
姜明蔫蔫的出来了。
姜昕安慰他说:“好丫头多着呢,再找吧!”
姜明非要找朱葵花,说不叫他找,他就一辈子不找。他说和尚道士的话都是鬼话,他从来不相信。他和家里怄气,不吃不睡,不干营生,蹲在弯子渠边,老对水瞪。
渠梢下,上庄子姜秉山的独生子姜岚正在抓鱼,他还是个小尕子,一脸娃娃相,手里提着一串鱼,朝姜明跑来说:“二哥,你咋不找我爹?庄子里外,他们有啥事,都对我爹说!”
姜明朝下庄子瞪了一眼,低下头。
姜岚拉他说:“走吧,走吧!”
姜明脸上变颜变色的,跟他进了上庄子。
姜明进了上庄子才发现,姜秉山大户不知啥时分了家。一大伙侄子领着婆姨娃娃拉粪、挖田、犁地、撒粪,一家一户像是在暗中比赛似的。
他不知道,这是姜秉山死前干的一件大事。
那天早上,姜秉山把上庄子的人都传齐了,他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有今无明的,再不管你们了。从今往后,你们各家各户,都分开另干吧!”当时人都惊呆了,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姜秉山把田地、粮食、种子、牲口、农具等等,全按人头分了。他和姜岚分的最少,他这户远近闻名的姜大户,突然变成了小户。他教还没成年的姜岚犁田、下种,不叫庄子里人来帮忙,说他不学着干,一辈子都不会干。
姜秉山干的另一件事,是给还没成年的独子姜岚娶了个婆姨。姜岚趴在他的腿上像糖芦葫似的缠着说,我不要婆姨,要上婆姨干啥。姜秉山说莫家丫头我了多少年,男人是耙,女人是匣,不怕耙掉齿,就怕匣漏底。你往后就知道她重要了。
姜岚说她是章的(一种水鸟)蛋麻点点。姜秉山说丑是家中宝,俊了惹烦恼,娶婆姨是为了过日子不是给别人看,那不是麻点子是福坑子,你没听人说,丑婆姨养的好儿子,坷垃田里出的好糜子。他拍着姜岚的头说:“俊婆姨招惹得野汉子馋,妖婆姨折腾得心不闲,懒婆姨不知过日子难,傻婆姨搅成个面团团。哥哥子,你还不懂!”
姜岚嫌她比自己大好多岁,姜秉山说你就把她当姐姐吧。姜岚在上庄子同辈中排行为三,人都叫他小三子。姜秉山看了“晓起沿山飞黑雪,暮色村炕起岚烟”和“我家龙眼松竹里,百迭烟岚漾溪水”的诗,给他起名姜岚。
姜秉山是上庄子长门之后,他住的四合院早就拆了,仅留坐北面南一排房子。
院里空旷冷落,从没这么寒酸,只有一辆老牛车、两头黄牛、一张犁、一副耧、一只耙。院里散发着中药味,莫氏忙里忙外的。她脸蛋白净端庄,就是鼻洼和两腮有几个稀稀拉拉的麻点子。庄子里不兴大伯子和弟媳妇说笑,她朝姜明说了句:“二哥来啦!”就扭头忙她的去了。
姜岚像只蝴蝶似的跑进屋,蹲在地上就刺啦刺啦刮鱼。他说爹常喝药苦的,喝点鲫鱼汤补补身子换换胃口,莫氏忙着为他换水、扒鱼肚子,像个大姐似的围着他转。姜岚见姜明缩在门口不进来,就喊:“二哥,进来!二哥,进来!爹,姜明哥来看你来了!”
姜秉山正翻阅《姜氏族谱》,他听下庄子来人看他,靠着枕头坐起来。他面色苍白,两眼沉陷,两只手皮包骨头,青筋暴出。
姜明走上前看着他,人都说他长得和姜秉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从来没仔细瞧,原来太像了。他叫了声:“大爹!”就急忙把目光移开。
地上摆的一张八仙桌松了卯,用铜箍镶着,四周是一溜小凳。一只蓝花圆肚大瓶里插着孔雀毛,一只方瓷瓶里斜着把掸子。一匹鎏金铜马腾空欲飞,铁蹄下的底座是一只苍鹰。桌上有本线装《番汉合时掌中珠》。墙上那幅《子母鹿》已经很陈旧了,一只梅花鹿抬头远眺,似侧耳静听林涛阵阵,溪水潺潺。它的肚下有只小鹿跪着吮奶,两只鹿身上的梅花似飞雪点点。远处贺兰山头白雪皑皑,路绕羊肠,一股紫气升腾,整个画面渲染出风雪黄昏的色调。画的上角公公正正写着“宁静致远”
四个字。那幅《夕阳山外山》楷体方正,一笔一画:
仰有紫岚俯泾溪,轩窗初开是北西。云峰雨岫安排定,松竹森森自整齐。
姜秉山说:“二尕子!多长时间不见,你瘦了!是不是有啥病?”
姜岚说:“病到没啥病,他相中了一个丫头,梦麒不给他合婚。”
姜秉山说:“这好说,你先回,我把梦麒叫来给他说!”
姜明连说了几声“大爹保重”,高高兴兴走了。
姜梦麒来了,他朝姜秉山的脸瞪了一眼,就啊了一声。
姜秉山摆摆手说:“罢说我,老了嘛,多活几天也是死,少活几天也是死,反正庄子里的事,我都安顿好了,只是把他们分出去太迟。担心的就是他!”他朝下庄子指了指说,“一辈子都是驴脾气,他要有个闪失,下庄子咋办,你既出来,就过去看看!”
姜梦麒立在他头前,合掌垂目,一声不吭。
姜秉山说:“二尕子的事,你再给拨折拨折,把婚合了。我没你看的书多,但我经过的多。什么白马怕青牛,鸡犬泪交流,龙兔难相逢,野猪怕猿猴,虎蛇如刀断,鸡猴不到头等等一大堆。真是这样吗?说是女大三抱金砖,却穷得穿不上裤子;说是女大一没米吃,却荣华富贵。夫妻也好,家庭也好,关键在为人处事。德行不好,变故就多。再美满的婚姻,再富贵的家庭,都是这样!”
姜梦麒耷拉着眼皮,停了好一会,才朝下庄子走去。
姜梦麒来到姜秉川家,他瞧了一眼他的气色,不知说什么好。
姜秉川说:“正找你呢,你来了。老二和那个丫头,只是属相不对,还有别的吗?
你没见他在我这里闹哟!”
姜梦麒合掌不语。
姜秉川说:“她这个人到底咋样?”
姜梦麒停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太强硬了!”
姜秉川忽地坐起来说:“这就好,这就好!人软受人欺,马善受人骑。说是一伙儿子,大媳妇是个老实头子,五媳妇是个没嘴的葫芦,再娶上个窝囊废,这个家谁来主事。老二懦弱,娶上个歪婆姨也好。只是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有啥过错啦,灾祸啦,你可好好捣鼓捣鼓,都折到我一个人身上。往后他们都要是有啥事,看我不使人抄了你的窝!”
姜昕要领姜明到宁朔堡相亲了。吴氏叫姜明洗了头,他穿上月白色长袍,在地上走了一圈,靛青的头,洁白的脸,文弱飘逸,活脱脱一个书生模样。姜把一把折扇硬塞到他手里,打趣说:“人都说小东方我是美男子,咋就没发现老二!”
靖胡堡的车把式吆来了一辆马车,兄弟们把礼物都放到车上。车把式看姜明一眼,就捂着嘴笑一阵,看姜明一眼,就捂着嘴笑一阵,他坐在车辕上,抱着膀子,摇摇晃晃的。姜明捅了他一把,他才抬手扬鞭,只听他唱道:“提起那个昊王渠的姜老二,他的故事说不完。酸甜苦辣一串串,悲悲喜喜一罐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