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泰伸着双手朝前后压着喊:“镇静,镇静!”他朝姜嚷道:“没见你这么个人,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像年轻时一个样!有啥你说嘛,这是干啥?”
姜指着马维民的鼻子说:“马步福把我大哥打死,就白打死?你把马步福枪毙了,给我大哥抵命。这个保长我不但干,还干好!”
马维民朝袁泰说:“他啥时来了?”
袁泰说:“抓兵!”
马维民说:“来抓兵,咋把人打死了?”他指着姜,厉声吼道:“你有啥证据?”
姜掏出一页纸说:“这就是中医的诊断证明,两条肋骨叫马步福用枪托捣折,一条肋骨捣伤。不信,现在就开棺验尸!”他指着张氏说:“马步福把她儿子抓走,还逼她把儿子的指头吃了!”他伸手把姜……拉出来说:“他一头黑发,叫马步福套上烧红的犁头烫光,成了秃子,他的儿子刚把裤裆缭严,还没一桌子高,也抓了去。”他拽着姜旺说:“马步福逼他把一包芒硝、石灰吃了,现在成了半哑巴……”
“行了,行了!”袁泰打断姜的话,急得说,“这些以后再说,今天主要任命保甲长!”他给马维民使了个眼色,急忙说:“他既然不愿干,重新任命!”他又拿出一张委任状宣布道:“任命姜岚为小东方保长!快接委任状!”
姜岚走上风雨桥,他先朝马维民等弯腰鞠躬,然后抱着膀子说:“马局长不知,袁乡长是知道的,我不够条件。我是独子,不是‘子弟众多’;家里还穷,不是‘家道殷实’;历来怕见官,常负众望。况且身体有病,管不住人,能力太差……”
马维民朝天开了几枪,大声吼叫:“反啦,反啦!听说你们小东方历来抗上,果真如此!今天我哪里也不走,看着你们闹!不抓出几个闹事的坏头头,我就不离开小东方!我知道你们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今天非面缸里打出个四老爷不行!”他狠狠瞪了袁泰一眼,带着一伙人朝姜的院里走去。
人都围到姜家院里,只听马维民拿着一张纸在念,原来上面规定,如选出的保长不愿上任,就将其家产查封。
“咣当”一声,马维民还没念完,姜便一脚把门踢开,他伸着双手,像欢迎贵宾似的说:“请马局长查封!”
一伙人闯到屋里,轰隆哗啦砸起来。春花、秋花吓得爹哟妈呀地哭喊,链链带着几个人要进屋,姜挡住说:“都罢进去,叫砸叫打嘛!”他朝链链说:“好好瞪着,都给我记在心里!”
朱葵花瞥了姜一眼,进去喝道:“罢砸,罢砸!规定查封家产,没规定打砸家产!”屋里的人不砸了。姜桌上那只心爱的公鸡花瓶砸碎了,茶碗、烟灯、算盘珠子满地滚,鸭嘴夜壶也被砸了,里面还有尿,满屋臊臭气。曹氏从炕上跌下来昏过去,她醒过来哭骂:“你们是杨尕娃,还是郭栓子?咋大白天抢人!”她抱着一个士兵的腿说:“你们打死我吧,你们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听说要查封家产,张氏扭着一双小脚,带着几个孩子跑来。跟链进来就拉牛、抢农具,说这是他家的一分子,还有庄子北的一条田;金斗护着两间库房,说这是大家的血汗,不是哪一家的;银斗霸着十几只羊,说他从小放到大;张氏又赶猪又唤鸡,说平时谁也没喂它们一口。院里顿时鸡鸭“扑腾扑腾”乱飞。
莫氏跑进来,她指着朱葵花母子说:“还有他家的一分子嘛!狗蛋兄弟四个回来,吃风屁呢!”
姜脸色苍白,他咬着牙,双手发颤。朱葵花母子站在他旁边,一个不住抹眼泪,一个庞着脸不吭声。
马维民见这么多人涌到院里,搬这抢那,问莫氏:“这都是他家的人?”
莫氏说:“那能有假,一伙人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当然人人有份啦!”
马维民说:“那不行,我们是查封家产的,不是给他们分家的!”他命随从立马把查封家产清单核实报来。
清单很快报来,共有四十亩田,其中糜子六亩,谷子二亩,高粱二亩,其他农作物三十亩。大牛小牛四头,山羊绵羊七只,木车一辆,小麦九斗,胡麻六斗。住房三间,连桌一张,条桌一张,小条桌一张,小板箱一对,炕箱一对,蹲箱一对,大水缸、小水缸两个,大铁锅、小铁锅两口,饭碗五个。
马维民说:“日弄谁呢,一个保长家里,咋这点东西?”
姜说:“还有五双筷子没记。‘家道殷实’嘛!”
马维民说:“没问你,先一边站着去!”
一个乡丁指着户册说:“不是兄弟六个吗,咋剩两个了?”
姜说:“打死的在坟里,打不死的在营里。‘子弟众多’嘛!”
一个国民兵说:“不看着你大风刮倒的样子,打你呢。钻空子挖苦人!”
姜说:“再大的风也刮不倒。‘年富力强’嘛!”
马维民说:“你浑身的肉煮烂,就是嘴煮不烂。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姜说:“你们就是糊上我一身屎,我也臭不了。‘素有众望’嘛!”
马维民拍着清单,骂乡丁,看着保甲长逃的逃,顶的顶,置若罔闻;骂民政股长徐信,打没挨好,敷衍搪塞;说乡长袁泰一贯推诿扯皮,是个老滑头,要紧三关咋又不见了。骂完,他叫把县政府训令贴出来,人都围上来瞧,上面规定凡查封家产,就地拍卖,一草一木,一针一线,均得呈现清报。
姜家查抄的财产开始定价。来的人吵吵嚷嚷,半天才定出多数人满意的价格,都写了条子,每件贴一张。围观的人都瞪着姜,又望着春花、秋花伤心落泪。
姜却仰天大笑道:“乡亲们!大家看,他们穷疯了,连婆姨的血裤子都提着卖!”他啐道:“呸!人有人格,国有国格,穷极了!”
一伙陌生人立马挤到院里。他们多是些小商小贩,还有一些外地逃荒的。原来他们经常跟在整顿保甲工作队后头,遇到拍卖就抢购。只要交了钱,扛起东西就跑。
袁泰拽着姜岚来了,袁泰进了院子,就举着一张委任状要宣布。谁知姜岚挣脱他的手,把在院门口大声喝道:“都放下,都放下!滚滚滚!哪里来的野人?没处发财了?这些东西我都买了,能轮上你们!山东的猴叫四川的人耍!隔席叼卷子!
气死周瑜来吊孝---小量江东没有人啦?”他“咚”的一声,把钱袋扔到桌上,把外地人都骂出去。
袁泰笑眯眯地举着委任状说:“姜岚当保长,就这么定了,不变了!”他把委任状塞到姜岚手里,把马维民拉到一边,小声说:“他俩本是堂兄弟,谁当保长一个样,算啦。不是上面咋都避着不来小东方,你不知底细,马步福就是例子,他们到处告。”
马维民甩开袁泰的手说:“不行,这个人是危险分子,今天要带走!”
袁泰说:“谁不说他是个五嘲乎!那张嘴只要张开就合不住,连他爹妈都骂,谁不骂?他舌头尖子就压不住话嘛!”他嘴对着马维民的耳朵说:“你还不知道他小时候的事,他爹送他念书,他书没念多少,才十几岁的人就学会了找对象。找对象不到人里找,却到大沙漠里找,把他妈气死了……”
马维民还要把姜带走,曹氏蹿出来抱住马维民的一条腿。秋花头上斜三横四插满了花,脸上抹得红一道黑一道,她满院乱跑,不住嘴喊:“杨尕娃来啦,杨尕娃来啦!”段氏掂了半截砖跑进来,马维民以为要打他,不住朝后趔,谁知段氏骂了几声“老贼!”,“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唱《周刚绊转》。
马维民说:“这些人咋啦?”
袁泰说:“叫土匪逼疯了!闲了我给你说!”他牵着马维民正要走,就见门口一群人围上来。
朱葵花左手举着镰刀,右手举着斧头,带着一伙婆姨娃娃,要马维民捉拿马步福。链链带着一伙小青年,他们都头上勒着白布条,说要到县政府请愿。
马维民先骂了声“刁妇!”,又指着链链说:“那小子是个闹事头,他是谁?”
袁泰说:“姜小五嘛!”
马维民说:“姜老五还没下世,又出了个姜小五!走了多少地方,没见过这个地方!”
袁泰说:“所以嘛,上面老骂我们,就不知道下面的情况!”他牵着马维民,慌慌忙忙地走了。
姜还跟在后面骂:“呸!千朝古代,听说过买官卖官的,谁见过用枪打着叫人当官的!呸!国民党的官臭懵了!”
这里的人哭闹着散了,姜岚还一个人呆呆站在风雨桥上。他把手里的委任状捏成蛋还捏着,手指骨节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李光明来叫他,说家里来人了,姜岚才回去了。
姜岚走到门口,乡文书正在等他,交给他两页纸,叫他在收文簿上签了名,又匆匆走了。原来是刘宪义县长签发的县政府令,说明日上午八时集合各乡乡长、民政股长、保干事、保甲长点验训话,要求将保甲长缺额连夜补齐。为肃观瞻,一律穿戴青服青帽。晚间到县整顿,以便听候点验。有病者须用驴驮来,万勿缺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