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保安队三天两头来这里检查治安。他们见到盲流人员,就抓了送到黄河边修碉堡、挖战壕。见到路上、滩里谁家的牲口没人管,就拦了来用绳子串了拉着,说违犯了治安条例。查到谁家的东西,只要你说不出个路路道道,就说财产来源不明,全部没收。他们骑着马,后面的大车上拉着东西,再后面是一群牛羊马骡,最后面是一群哭着要东西的农民。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乱哄哄的。
这天保安队路过小东方,没收的牲口群里,有一匹大儿马时值发情期。它见到草驴、骒马就朝背上猴,挣断了几根缰绳。姜嵬笑道:“正月的人,二月的猫,三月的叫驴满滩跑!”他见这匹儿马长得雄壮,骂王丢子当初拉大草驴配马种,咋怀了个驴驹?一定是配错了,啥牲口就是啥种,不可能变了种。他挡住马耀先说:“请马科长留步,你的儿马能不能给我家草驴配各种?”
马耀先说:“你们都见红押红!配种站捣一下还要三斗高粱,我们不能白捣!”
姜嵬说:“知道,知道!给你们一斗糜子吧!”
马耀先说:“两斗!捣了就捣,不捣我们走!”
姜嵬咬咬牙说:“行,一斗半糜子!”他眼珠一转说:“马科长,要是踏不准呢?”
马耀先说:“一捣就准!”
保安队唆唆在风雨桥暂停。没收的一伙牲口不合群,你咬它踢,几个婆姨娃娃哭着抱住牲口脖子不放。保安人员说,他们的牲口吃了别人的庄稼,要罚交多少多少粮食。有几个农民带来财产来源证明人,要领没收的东西。保安人员一个一个审查,说这个是惯盗,那个是小偷,又都被扣留。哭的、叫的、吵的、骂的,像蜂窝似的。
姜嵬笑嘻嘻地拉着大草驴出来,大儿马撵过去就朝背上猴,几次都把大草驴压趴下。马耀先说:“捣不上我们走啦!”姜嵬在院口搭了个木头架,把大草驴牵进去,大儿马才趴到木头架上捣进去。好容易捣完,姜嵬说一次踏不准,要再来一次。
姜万贯第一次看驴配种,惊奇地张嘴伸舌,羞地抓耳挠腮。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亲眼看见父亲把三日儿按在灶房的案板上就这样。只是那时他一点感受都没有,现在感受太强烈了,刺激太大了。马耀先不看牲口却看姜万贯,问他多大,兄弟几个,识不识字。徐家寨的长工夏应元被抓兵后分到保安队,他提着秤朝姜嵬要糜子,姜嵬朝天瞪了一眼说:“罢慌,罢慌。太阳都到头顶上了,不叫马科长喝上两盅,过意不去!”马耀先也不推辞,跟着姜万贯就进了院子。
姜嵬炒了几个菜,就叫马耀先一行喝起酒来。几杯酒灌到肚里,马耀先不要糜子了,说:“就那么警备警备,要不你也叫捣,他也叫捣,保安队成了配种站。”保安人员都笑起来。姜嵬端起酒杯和马耀先碰杯,两人一仰脖子干了。姜嵬说了一大堆谢,说他家大草驴往后要真能怀个骡驹,他还补请。马耀先指着姜万贯、姜万魁,训姜嵬两个儿子在家闲着,为啥不叫当兵。他说:“你没听人家外面到处骂:‘有钱的拿钱哄,没钱的当了兵,县长、乡长耍私情,光抓受苦人。’省政府门口,屎肚子百姓告状的每天一大堆,打都打不散,马主席下一步就向大户开刀!”
姜嵬说:“我这两个儿子从小娇惯,怕当兵受苦,才买兵顶了!”
马耀先说:“保安司令部还要扩大,下面新设了好几个专业处。我这里还有个缺额,叫万贯来吧,我给上头说一声,没有不同意的!”
姜万贯、姜万魁摸着炕沿下立的一溜枪,心痒眼热,爱不释手。
夏应元说:“大叔还不快谢!现在粮食不值钱,种田没油水,又不是去打仗,成天跟上我们吃香喝辣,多少人求都求不进来!”
姜嵬说:“真的不去打仗?”
马耀先说:“我们管县内治安,打仗有他们专防部队!”
姜万贯、姜万魁都争着要去。马耀先只收了姜万贯,说姜万魁等往后有了空额再说。
夏应元见姜嵬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道:“现在的社会,你没权,连街上三岁的娃娃都欺负你。你瞧陶三、陶四,当初那个逃哟,才几天工夫,一个当了排长,一个当了副排长。再过几年当上营长、连长,骑上高头大马再回陶家庄去,那是啥派头?
踏得半个宁静县都动弹,谁敢惹?”
他们正说着,门“咚”的一声被踢开,段氏拄着根开了杈的棍子闯进来。夏应元在野外巡逻认识她,他端起一碟苜蓿肉对姜万贯说:“你妈饿了,这个给她吃吧!”
姜万贯撅着嘴,把碟子端到段氏面前。段氏接过碟子,骂了声“老贼!”就朝姜嵬砸来。姜嵬烫得“啊哟”一声,满脸满身都是肉雨。段氏扔了棍子,扑过来“哗啦”
一声把桌子掀翻,一伙保安人员躲避不迭。姜嵬朝姜万贯说:“快拉她出去,快拉她出去!”姜万贯两手提着段氏的胳膊,像拖死狗似的把段氏拉到院里。段氏的两只胳膊从前面被拧到了后面,她疼得“哎哟!”一声昏倒了,醒过来后,挣扎着又要朝屋里扑,喊道:“老贼,快来你的贼爹哟……”姜万贯摁着拖着把她扔到堂屋里,“哗啦”一声上了锁。他把钥匙装进自己衣兜里,跑进来先朝马耀先等人道歉,接着把屋里收拾干净,又重新摆好酒菜。喝到黄昏,他才随马耀先等人走了。
姜走到哪里,都满目凄凉。田里的庄稼荒了,只有张氏领着几个娃娃干,狗蛋兄弟四个躲兵至今没回来。院里空荡荡的,只有秋花一个人缩在墙角。她把一束野玫瑰花,一瓣一瓣揪下来,朝脸上贴,朝头发里塞。她见姜来了,朝他嘿嘿傻笑。曹氏睡在炕上像死人一样。他等到天黑,姜曜才从黄河边回来,他只说了声“随链”两个字就捂着嘴哭起来。姜的心都黑了,一股一股的恶气朝上涌。
夜,黑沉沉的夜。姜夜里总睡不实,迷迷糊糊的。他常梦见自己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走着,他在寻找什么,老是寻找不见。他终于找到了一片花的海洋,有艳如晚霞的桃花、粉里透红的玫瑰花、蔚蓝蔚蓝的兰花。当他伸手摘时,这些花突然变成了一道彩虹。他见曹氏貌似天仙,飞升到彩云之上,大声疾呼:“兰花!兰花……”又见自己置身于一片胡麻花中,胡麻花像流水似的消逝了,眼前只剩下一丛二月兰,他叹道:“二月兰开得早,谢得早,她妈偏给她起名兰花!”他好像觉得自己掉到黄河里,不住朝下沉。又是他少年时追逐曹兰花的情景,曹兰花在远方飘浮不定,她又在唱《五哥牧羊》,他又在唱《兰花妹》,唱得口干舌燥的。姜惊醒后,浑身汗淋淋的,他起来找水喝,好像房梁在响,箱子锁扣在动,院里有脚步声,他点亮油灯,吸起烟来。
二天后晌,临羌堡的黄义像猪八戒似的,摇摇摆摆来了,他见姜怏怏不乐,远远就喊:“五掌柜的,五掌柜的!”走近才说:“不知你又气啥,老气,把人都气死了。
散心散心吧……”
姜指着他身后的车问:“不是收账嘛,咋收了一堆箱子?”
黄义摊着双手说:“天灾人祸,收屁呢。原来放的账都收不回来,他们说,要粮没有,要命一条。还说我是蒋介石的头,马鸿逵的肚子,你听听!”他指着车上的箱子说:“我小舅子张德的灯影班子来了,他们看了都说好,你也叫演几场,开开心吧。”
姜说:“你噢,又来抠头钱来了。”
黄义说:“那能有几个钱。张德班新收了个唱的,叫夏三曼,唱红了西北几个省。她是夏生家的人,听说和你们姜嵬还多少沾亲带故的……”
姜一听就明白了,笑道:“好嘛,好嘛!人说戏是点化人的,好好叫他们父子看看!”
演驴皮影子戏有个规矩---只能在驴圈里演。姜岚家驴圈大,莫氏说牲口最近得了传染病,圈里圈外都撒石灰消了毒,乱人不能进去。姜嵬说他家驴圈虽大但驴多站不下人,只有在风雨桥演了。夜幕降临,人都围在风雨桥上看皮影戏。
皮影道具简单,台上放了张桌子,上面支着一张白纱大亮子,仅有二胡、三弦、唢呐、干鼓、钵锣,就能奏出雅若高山流水、狂若翻江倒海的乐章。
不少人拥到亮子后面,专瞧夏三曼。只见她上穿兰花紧身袄,下着水粉色裤,白净的瓜子脸。一双眼睛像活葡萄似的,忽闪忽闪的眼睫毛很长。有人说她装瞎,给她吃的叫她接,她总是双手摸错了。中老年妇女都抹眼泪,问:“你眼睛好好的,咋看不见了?”
夏三曼像唱戏似的回答:“人生道路坎坷,高一步低一步越走越远,不如不走;满目欺诈苍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看越烦,不如不看。世态炎凉啊!”人都为她叹息。
先是吵台。夏三曼被人牵到亮子前坐下,亮子后面的灯灭了,亮子前面的灯明了。一阵欢快的乐器声奏响,只听夏三曼唉了一声,先道白:
奴家夏三曼是也!人说天有三光、地有三宝,人有三教九流,臣有三朝元老,礼有三纲五常,而人世最怕有个三字。古有三圣母,今有杨三姐,路遇三道巷、三岔口、三关口、三黑滩、三段地要三思而行;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晋信书不该三滴血,苏三起解偏遇三堂会审,三姑娘王宝钏出门不该三击掌,三国时诸葛孔明经不住三顾茅庐,周郎挨不过三气,刘关张起事于桃园三结义。奴娘给奴起名夏三曼,害得奴好苦也!
夏三曼不缓气,一口溜出来,引得众人大笑。
张氏捅了朱葵花一下说:“二嫂嫂,人说为三的磨难多,起名也罢有个三字。陶家庄的后人,咋全从三字上叫?什么陶三春、陶三夏、陶三秋、陶三冬、陶三世……”
朱葵花说:“男人有三,翻山过关;女人有三,苦泪涟涟!”
夏三曼拨动三弦,先唱《莲花落》。一唱三叹,荡气回肠:
幼丧母乞讨流落,咽糠菜三春熬过。我爹将我卖到三里坡,马家抓兵杨三娃他难躲过,闪得我新婚搂公鸡进被窝。小叔子大姑子一伙有谁怜我,碰上个好公公他早早死过,遇上个恶婆婆将我折磨。
三弦停,转数板。传神逼真,如临其境:
手擀面,脚烧火,嘴揭锅盖鼻闻锅,耳听蒸笼眼看火,腿夹笤帚臂掌簸,头顶香盘供上祖,桌摆饭菜敬婆婆,小叔子瞪眼姑子撇嘴,一天到晚把事戳。挨脚窝,烙铁烙,锥子攮,剪子劐,你说难活不难活。粮收了,田犁了,再问婆婆走娘家,这里还有啥活做?
夏三曼大腿压二腿,一手夹烟,一手指着,学恶婆婆腔调。诙谐幽默,使人叹息:
米碾了,面磨了,子搓上三百个,面筋洗上一大锅,淀当笼里摆一窝。垫好圈,打好柴,今天去了明天来,做好三双袜子四双鞋,回来路上拾捆柴。
婆姨都听得泪簌簌的,说:“戏上有,世上有!”男人都说:“胡谝呢,世上谁见过这么恶的婆婆,说书的嘴,唱戏的腿嘛!”
夏三曼又唱《苦菜花》,一波三折,凄婉浩荡:
为躲婆婆把我卖,孤身逃到三关外。那年逃到石嘴山,遇上拉骆驼的小张三,夫妻成家过日子,一连生下三个男,谁知他又被土匪戳死在三黑滩。恨爹娘给我这双眼,怎么只见恶来不见善?
姜先前还忙里忙外,这会不见了。他只朝夏三曼瞪了一眼,就急忙走开。他突然想到曹氏,悔恨自己少年时离家出走,追逐曹兰花,落了个鸳鸯蝴蝶空梦一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转而又觉得曹氏很可怜。夏三曼的遭遇使他脊背发凉。她一字一板的唱腔,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戳他的心。
张德拿了戏单叫姜点戏,姜望着戏单上《一江水》《二进宫》《三世仇》《四进士》《五典坡》《六月雪》《七仙女》《八件衣》《九华山》《十五贯》等戏,排列的整整齐齐,还有《抱火斗》《打金枝》《下河东》《上南山》《柜中缘》《拾玉镯》等段子戏,他只点了《李翠莲还魂》一出。
夏三曼唱完,人都拍手不停,只得又唱了《十劝》。人还拍手起哄,她下去了。
亮子前的灯灭了,亮子后面的灯亮了。锣鼓聚起,悠扬的秦腔排子曲奏起,皮影戏《李翠莲还魂》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