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倒着堆水灵灵的苦苦菜,朱葵花望着它发呆。陶大的婆姨郭氏又来了,她每次来都笑盈盈的,脚像两个泥疙瘩,进门就朝地上倒苦苦菜。朱葵花说:“你家人多,提回去吃嘛!”郭氏说:“回家的路上还能挑一筐。”她每次回都愁眉苦脸的,她小姑陶淑琴的婚事,这里老不给个一定的话。
郭氏是陶家最可怜的人。
那年陶家庄门口来了个货郎担儿,担子一头放着杂货,另一头坐着个小女孩。
围观的人见陶鸿儒来了,都说:“陶堡长,你这会子家大业大,把这个娃娃买下吧,怪可怜的。”
陶鸿儒一见到卖人,就想起自己的身世,他浑身发颤,心如刀绞一般。他刚生下来,就是父亲周孝绪把他交给陶银去卖的,陶银用三斗高粱把他匿下当了自己的儿子。
陶鸿儒还没开口,徐氏摇着扇子出来了。人都说她像只护着一群鸡娃娃的老母鸡,背地里叫她鸡婆子。她人没走来,就远远地插嘴说:“鸡尻子拴线———胡扯淡(蛋)呢,我有儿有女,十脶全,不下田!又揽上个害带干啥!”
陶鸿儒瞪了徐氏一眼,说:“收就收,不收就不收。说人家娃娃是害带干啥,你养的一伙就不是害带了。”
挑担老汉急忙上前自我介绍说:“我叫郭玉昌,是受黄河水淹从河南逃荒来的。
请你收下小女,给她留个活命吧!”
小女孩从担子里爬出来,抱着陶鸿儒的腿哭起来。陶鸿儒摸着她的头不住叹息。
陶家四个公子出来看热闹,你一句他一句说:“我们兄弟谁要你?”
陶鸿儒大怒,指着他们骂道:“快夹住你妈的臭嘴!给老子滚到半个里去!看你们那个德性!”
四个公子做着鬼脸跑了,赶猪的,打尖的,跳鳖的,斗鸡的,满路像横行霸道的螃蟹。路上拉粪、送柴、过路的行人等,都走走停停绕边儿,谁也不敢出个大气。徐氏大腿压二腿坐在石磙子上扇凉,指指点点地说:“大尕子、二尕子原地不动,不挪窝有不挪窝的好处;三尕子、四尕子心太急,跳出来有跳出来的好处。”她像只老母鸡似的望着四个儿子蹦蹦跳跳,见陶鸿儒还看那个女孩,朝他喊道:“你又发啥脾气,想买了就买下吧!”
陶鸿儒说:“你再罢说那个买字了。我们淑琴还小,就叫她帮你带淑琴吧,这娃娃我家收了!”
郭玉昌泪流满面,给陶鸿儒磕头,如鸡啄米。
陶鸿儒说:“老郭,你再罢说那个卖字了,叫人听着难受。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不逼到这一步,谁这么做。这是几身衣裳,这是一斗白米,这是一包银元,你都挑去做个小本生意吧。想起女儿来了,就来。想再领走给我言传一声,养多大你领走,我都不要抚养费的。”
郭玉昌老泪纵横,他朝女儿说:“你听见了吧?好好活着,爹会来看你的!”他说完像头老牛似的嚎着,挑上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这一去就再也没见影子。
女孩进了陶家大门,给陶淑琴揩屎尿,喂猪喂鸡,扫院劈柴,煮饭洗衣,谁也没见她有闲时间,谁也没见她有笑脸,谁也没见她穿过囫囵衣服。
徐氏死得早,陶淑琴连她啥模样都不知道。她只听郭氏没人时鬼鬼叨叨说过,兄弟几个常在外面摇单双,徐氏跑到场窝棚、破砖窑、树林子里,到处撵着砸他们的赌博摊子。她跑到土地庙里砸,把石头扔冒了,砸烂了土地爷爷的一只脚,回来就一条腿不能动,才几天就死了。
郭氏刚来时,厨房夹道里给她打了一盘炕,炕的泥皮还没干,她就睡在上面。
徐氏死后,陶淑琴就和她睡在一起。郭氏上头那天晚上,眼泪汪汪地说,她要到陶大屋里睡,说夜里还过来看她。郭氏把自己那条破得像渔网似的棉絮套子给淑琴压在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用手背子抹着眼泪,默默走进陶大的屋子里。没摆酒席,没有花轿,更没有亲友来贺喜,像是谁也不知道似的。陶淑琴这才知道,原来大哥根本不愿意父亲给他订的这个童养媳。是父亲说“早养儿子早得济”,才逼他成婚的。
陶淑琴孤零零一个人睡在厨房里,她这才知道炕这么冷,夜这么长。有时夜里惊醒了,郭氏那么远都能听见,她马上跑过来说:“我来了,我来了!淑琴罢怕,淑琴罢怕!”她拣了半捆胡麻柴捶了,抖干净秆纤儿,用麻绳子连了个垫子给她铺到炕上。晚上过来陪她,尻子还没坐热,陶大就在屋里打声色,她急忙又惊慌失措地过去了。
郭氏干活,陶淑琴常不离开她的身边。陶淑琴帮她烧火把饭烧煳了,她不但不责怪她,还夸她柴抖得虚,火头旺,不煨烟,不费柴,说:“老实人低头烧火,尖滑人抬头看锅!”陶家兄弟在厨房里,除了吹胡子瞪眼睛,就是砸筷子掼碗,好像一切过错都是郭氏的。什么不吃肉了,馍馍黑了黄了,都朝她出气,她从来一声不吭。
家里吃肉了或有白面馍馍了,郭氏总藏一点让陶淑琴多吃几口。有回切肉,她有意留下一大块肉骨头没剁碎,炖的时候常用筷子朝锅底下按。人都还没进来吃饭,她就先用筷子夹出来,塞到锅台拐角,用抹锅台的麻穰疙瘩遮着。陶大看见了,朝她尻子踢了两脚,骂道:“郭家卖货的婊子,买了来是侍候爷们的,还是偷着吃嘴的!”郭氏没提防,被他踢得在地上滚了个骨碌,她一声没吭,爬起来又忙着干活。
陶淑琴吃了没炖烂的肉或是没烙熟的馍肚子疼,郭氏就把她搂在怀里给她揉肚子,轻声唱道:“肚子肚子你罢疼,一泡稀屎拉到宁夏城,城倒了,一泡稀屎拉好了。”陶淑琴的肚子真的呱啦呱啦响起来,连放几个响屁,一泡稀屎真的拉出来。
郭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每次外人问,她都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的。她从烂衣袖口揪出几蛋棉花烧成灰,一点一点朝脸上身上贴。只要门口有货郎的拨浪鼓声,她总没命朝出跑。她常瞪着路口、村头流泪,望着天上的大雁对陶淑琴说,他们河南黄河水有多么大多么大,淹死了多少多少人,听说天下黄河富宁夏,就和她爹随着大雁来到了宁夏川。她常失神落魄地给陶淑琴唱那支《长脖子雁》:“长脖子雁,扯红线,一扯扯到宁夏川。郭家的丫头擀得好长面,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根线。公一碗,婆一碗,案板底下藏一碗。哥打呢,婆骂呢,小叔子还要闹气呢,这样的日子咋过呢。”
陶家兄弟分开另过后,日子更是紧巴巴的。每逢过节才能吃到一点白米、白面,过年才能吃上饺子、油饼。平时闻到别家炸油饼的香气,郭氏就哄陶淑琴说:
“快了,快了!你大哥上月就说要换香油!”她牵着陶淑琴的手,一上一下左右摇晃着,和平时炒菜双手抓住锅耳朵转锅底的油一样,教她唱道:“油锅油锅热热,锅热了炸馍馍,炸了馍馍给哥哥,哥哥吃了套车车。”
割麦子时,郭氏像狗一样躬着腰拨豆沟。又细又长的豆枝子像线一样和麦秆缠在一起。陶大不是嫌她没拨干净,就是嫌她拨得慢。她拔豆沟里没割干净的麦子,陶大又打她骂她。他常骂她是头光盛松不坐胎的野骡子,直到她生下陶三世后,他才不骂这句话了。
摘黄藤子时,郭氏累得睡着在豆沟里,手上脸上落的蚊子红红的,她一点也觉不着。陶淑琴用草苗子扫她的脸都不醒,她喊了声:“大哥来了!”郭氏立马翻起来,双手又抠黄藤子。
她望着天空五彩云霞,给陶淑琴讲故事,说:“从前有兄弟俩,老大为人刁钻,老二为人老实。父母死后,老大和婆姨总欺负老二,不想和他在一起过,分家时只分给老二一把斧子。老二穷得到山上砍柴,树上蹲的喜鹊说,你罢砍,你罢砍,有啥苦楚尽管对我说,我一定能办到……”
冬天郭氏领着陶淑琴满滩各洼地扫柴禾,用钉耙拉田野里的枯枝败叶烧炕。
她望着风沙迷漫的原野,又给她讲故事,说:“很早以前有兄弟俩,老大见老二生活比他们过得好,就眼热得不行,硬是把老二的婆姨逼死了。老二怕再给女儿娶个后妈受罪,就相依为命地过着。有一天……”
陶淑琴哪能知道,她讲的是她娘家的事呢?
陶淑琴大了,郭氏更加提心吊胆。开始是杨尕娃下来抢,后来是郭栓子下来抢,再后来是连年抓兵。郭氏拉着陶淑琴爬草垛、钻獾洞、上砖窑、下桥坡,到处藏身逃避。上月的一个下半夜,郭栓子下山抢劫,郭氏不顾个人安危,到处找她。天亮了,土匪走了,还不见陶淑琴的影子。她庄里庄外地跑着喊:“淑琴,淑琴!”
郭氏寻不见陶淑琴,跪在陶鸿儒、徐氏坟前,头碰着老树桩子大哭起来:“爹哟,是我没看好她……”突然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笑,走到一个又深又黑的獾洞前,伸着脖子朝里看,满脸忧伤顿时化为笑容,用手背揩着眼泪说:“天哪,两只小眼睛瞪得圆圆的,我当是獾儿子。快出来,快出来!”
姜文旗不愿和陶家攀亲,是他看透了陶家兄弟。
上月的一天天还没亮,他刚走到风雨桥上,就见夜幕下一群人朝庄子包抄而来。姜岚还没起来,长工短工已从家里早早来了,就准备上工。姜文旗跑来就喊他们快逃。苏小四拉了南克勤朝山坡上跑了,黄勇叫了哈文朝海子湖躲了,纳长青朝湛思路的断壕里藏了,李光明揉着眼睛裤子还没穿上,抓兵的已经进了院子。姜文旗把他按在一个醋缸里盖上缸盖,自己还没来得及藏就被抓兵的抓走了。
抓的兵先被送到了乡公所,陶大副乡长亲自过目登记。他瞪了姜文旗一眼,一句话也没问,就在新兵登记册上写了“姜文旗”三个字,把册子交给了县兵站的站长,兵站的人把姜文旗等人关到了新兵捕房。杨遇春来给县兵站交新兵款,他一扭头认出了姜文旗。他知道姜文旗是姜昭、姜晖的亲侄儿,姜昭、姜晖又随他的骆驼队去了延安,就朝看守说:“你们咋把陶乡长的亲妹夫也抓啦?”看守说不认识,又问陶大去了。
杨遇春自我介绍说,姜文旗的姐姐出嫁,他在徐家寨见过姜文旗,姜文旗这才想起他是汉延桥杨家寨杨老爷的三公子杨遇春。谁知看守来说陶乡长说了,他妹妹没出阁,就是出了阁也是公事公办。杨遇春硬把姜文旗搡出门叫他逃了。
后来姜文旗才知道,陶大叫兵站的人追捕,是杨遇春替他交了新兵款,兵站的人才不追捕他。姜文旗常想,他对自己的亲妹夫都这样,能对别人好吗?他当时逃出来没回家,决心离开小东方到河东去,随上姜昭、姜晖大干一场。但他在宁州渡上船时停住了,他想起母亲、妹妹那双小脚就泪流满面,不忍心就这么撇下她俩。
家啊,家!使他永远离不开又走不脱!
姜文旗躺在房后的小树林里,他见郭氏走了,进来抓起葫芦瓢,咕噜咕噜喝了水,顺手拉了锹就往外走。
朱葵花挡在门口说:“你到底是啥意见,她大嫂来了多少趟,把门前的田都踏了个抄路子!”
姜文旗瓮声瓮气地说:“我早说了,我不同意!”
“为啥呢?”
“我把他们陶家看透了!”
“你们俩小时候就合得来,她三哥、四哥,你三爹、四年常把你俩背到唐徕渠上耍,还夸你俩在一起不打捶骂仗,吃个啥耍个啥,都谦谦让让的……”
“你尽说那些馊事!”
“现在她长大了,看着大方老实,文静沉着。陶家人都嘴唇子厚,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唇子厚人厚道。也是属牛的,和你同庚,人说同庚就是同命,就是白头到老。她娘母子死得早,是她大嫂带大的。陶家人旺,后辈人一定儿子多。虽说败了家,现在又朝起翻。俗话说,男攀低户,女嫁高门……”
姜文旗一步跨过门槛,扛上锹就走。朱葵花还要挡,谁知他站住了,原来姜站在院里。他煞着脸子说:“找对象,是大家商量的事嘛!你有你的意见,她有她的道理,谁的正确采纳谁。你只看透了她家,你就没把她家一个一个的人看透!”
姜文旗不吱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急得要哭似的。
“婚姻大事,谁想做就做,谁不想做就不做?你三爹、四年闹了个啥结果?这辈子又都闹!你了解她大嫂吗?是她大嫂一手把她带大的,她们姑嫂和陶家兄弟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不是老陶当年在这里托孤,你以为陶家的丫头没人要?硬赖给你?就你会看问题,我们的眼睛都瞎了!”
姜文旗被姜骂得闭口无言,无地自容。他耷拉着脑袋走进姜岚的院里,一伙长工、短工都围过来回事,南克勤说换的种子咋还没送来,等了三天了。苏小四说两个人三哥又叫到渠工上顶数子,田没犁完等着放水。黄勇说犁尖折了,哈文说浪稻子的木头太粗。纳长青跑来回事,姜文旗还没回复,姜又撵到这里,当着一院子人骂:“威风死了!体面死了!呸!你一辈子就是个当长工头儿的料!将来叫儿子、孙子都接着当长工头儿!人都说你老子是块榆木疙瘩,他还硬是把你妈从宁朔堡弄来,你是麻袋换草袋———一袋(代)不如一袋(代)!”
姜岚跑来劝导:“五哥算啦,我再劝他。男娃娃大了就要娶婆姨,这是好事嘛!
保管我叫他高兴得合不住嘴!”
姜文旗到田里指派几个短工,姜又撵到田埂上骂:“呸!母子都卖给别人了,就赎不回来了!望着香香大了,又拉进去跑龙套。我都替你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