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胡堡表演的是说唱《数税》。一个小孙子拉着头小黄牛,老爷爷跟在牛后上场了。孙子问爷爷又交啥税,爷爷就朝牛身上抓起一把牛毛数税目。这头小黄牛正值脱毛期,老爷爷把它身上的毛都抓光了,税目还没数完。表演中有对白有说唱有快板,形象逼真,语言诙谐,时时逗得人捧腹大笑。一时间黄黄的牛毛满天飞舞,把人的牙都笑掉了。这头小黄牛本是姜岚给姜文旗的,谁知他们顺手牵来当了道具。小黄牛身上只皮没毛,跑过去舔姜岚的手。老爷爷就在台上喊:“保长,保长!
这头牛就算这回交的税!”众人又哄笑起来。姜岚哭笑不得,急忙把小黄牛拉出人群,骂李光明:“快拉到链链圈里拴起来,把圈门锁了!”
满旗寨唱的是《海子垂钓》。一家三代蹲在海子湖边钓鱼,他们不断变换鱼饵,把鱼的口味钓得越来越高,先是蚂蚱、蚯蚓,后来是牛肉、羊肉,爷爷说儿子钓得多,儿子说孙子钓得多,原来孙子又把鱼饵换成了小银元儿。当他们都把鱼饵换成小银元时,鱼又不上钩,三代人就对唱埋怨起来。看的人眼泪也笑出来了。
临羌堡几个小青年唱的是道情《老来难》。四个人分别扮演老农民、老军人、老公务人员、老商人,各唱各的难处。他们弯着腰,驼着背,拄着拐棍,清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甩。有的蹲着走,有的趔着走,有的横着走,有的斜着走,随着鼓点踏步挪动,各显神态,看得人都唉声叹气的。
最后是小东方各堡寨青年们的秦腔、眉户联唱《朔风吹过》。他们先唱《贺兰山风云》:
百年风雨三关口,千年残照锁胡羌。西夏古冢今犹在,边墙入梦两望乡。残月空照汉家营,昊渠不流卧沙岗。烽堠一千三百座,牧童拾得旧刀枪。
咦———东西杀,南北冲,又见山川起刀兵。连天卷云雾,山飞霜雪中,月晕雾不开,晴天日蒙蒙。
又唱《保安寺沧桑》:
云锁空山夏寺多,寂寞台空草自长。英雄事往人何在,金匾凌空照乡邦。回首贺兰青矗矗,人间正气总回肠。
唉———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病残疯傻满路旁,口口声声求善人,万民念弥陀。
再唱《风雨桥今昔》:
古堡风云,金戈铁马今犹在。苦菜花黄,尸骨遍野抛荒郊。朔风吹过,春梦飞花似水流。风中守望,兵连祸接又一春。风雨黎明,又见大地碧血染。风雪黄昏,几家欢乐几家愁。
啊———天寒冷,风似刀,风雨桥上雪花飘。眼望边关路遥遥,风雪中呼儿在荒郊,梦断风雨桥。
当青年们比赛拔河、摔跤、跑马、射箭时,海子湖畔一片欢腾。
李光明钻进人群,他朝姜岚捅了一把。原来乡长陶大来了,他才扶了正,听到副乡长曹铎说了小东方开庙会的一些事,远远站在那里,火燎屁股的样子。
姜岚急忙传甲长。再的甲长都来了,唯独苏达没来,使了长子苏老大来了。姜岚骂道:“滚!你爹咋不来?老使了你滥竽充数!”苏老大做着鬼脸走了,半天苏达才甩甩搭搭地来了,说:“保长呀,保长!你一年三百六十天,老把我们抓了个紧。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才盼来了个庙会,就不叫我们洒脱几天,一来缓缓,二来趁机赚两个小钱花。”他指着一伙甲长说:“我们也算民国的公务人员嘛,你瞧瞧,一个个一家数口,两餐难保,三亲不认,四友少交,五内如焚,六魄饿掉,七窍冒烟,八节徒劳,九死一生,十实难熬。领的是七折八扣的票子,戴的是怒发冲冠的帽子,穿的是脚踏实地的鞋子、空前绝后的袜子、前露杆子后露眼子的裤子,住的是东倒西歪的房子,盖的是流通空气的被子,过的是缺米少面的日子,怕的是亲友请客的帖子,四季是愁眉不展的脸子……”
姜岚说:“你这个老谝子,就带着你们那伙小谝子溜嘴吧,总有一天溜出事来!”
正如姜岚所料,陶大一见他的面就劈头盖脸训道:“不是说开三天吗?咋还不散?原来有人宣传赤化!你们那个金斗、银斗唱抓兵谣骂国军,靖胡堡那伙小鞑子把我们收税编成快板挖苦,你也耳朵扎得高高的听。咋是万物均有税,唯有屁无捐?啥叫国民党的税多如牛毛?牛毛有多少,我们收了多少?满旗寨那伙乏旗旗唱钓鱼,原来把我们当官的一个个当鱼钓,钓一条,骂一声。临羌堡那伙小喇嘛,名义唱老来难,实际上挖苦我们公务人员,骂我们是仓老鼠、官讨吃。宁朔堡的南蛮子一窝一圈讲红军的故事,传播坏消息。你说这庙会,还能再开下去吗?
他把一本小册子扔给姜岚说:“曹副乡长大发雷霆,你再不把庙会停了,叫他捅到县里、省里,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姜岚见是本《红军歌谣》,忙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陶大说:“这是人家曹副乡长,从你们庙会上收到的!”
几个甲长伸过头来瞧,姜岚急忙扔到香表火堆里烧了。
姜岚正要拉陶大锅饭,村口汽车鸣响,原来是新任县长何鸣带领县科局的头头,在县党部监察委员曹泽指引下来了。
陶大的脸也吓黄了,他“啊”了一声,自愁前头的路不平,像把脚趾头跄折了似的,屁颠屁颠的朝前跑。
姜岚扎窝子没动,一伙甲长长吁短叹道:“不窝到哪里吃去喝去,又都跑到这里赶啥红火热闹!”
苏达说:“刘显溢,刘显溢,溜了;河明,河明,黄河的水就不清嘛,咋明呢!”
姜岚骂道:“还溜呢,快夹住!都还不悄悄地?”众甲长都远远地垂首待立。
陶大在何鸣面前先自我介绍。何鸣问他:“姜岚这个人到底咋样?”
陶大说:“乡上人都说,他是轴承脖子弹簧腰,头上安着测风标,手抓两把泥,脚踩西瓜皮,能抹就抹,能滑就滑!”
何鸣正色道:“你作为上级,咋能这么损下级?在基层干的人,有他们的难处嘛。哪像我们,说上两句话,一拍屁股走了。他们和农民还要常处!”
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何鸣说:“庙会是一种群众文化现象,多少出点事没关系,主要看我们咋引导!”
陶大、曹泽急忙点头说:“是!”
何鸣指着风雨桥头的《村规民约》,认真地读了起来:“勤奋务农,教化子弟,敬老睦邻,管好家禽家畜,人人各负其责。杜绝奸淫狗盗,根除不良嗜好,严惩赌徒烟民,劝导无业游民,人人义不容辞。兴国安邦,保家卫国,反匪除霸,惩恶扬善,乃姜氏《祖训》。违者严加治罪,昭示于民,众口诛之。立规定约,有公无私,有法无情,共勉监督。”
何鸣说:“这个很好,要考虑全县推广!”秘书急忙抄录下来。何鸣朝记者说:
“像这些东西,报上要多宣传。这就叫发扬民主,群众自治!”他朝曹泽说:“我见不少地方,都没有保办公处。小东方这个保办公处,就盖得很好嘛。”记者立马拍起照来。他们不知道,这个保办公处,不是借用盖庙化的布施,还盖不起来呢。
何鸣看到保安寺门前挂的“仁义小东方”、“边关二廉”和“回汉一家”等历代大匾就不走了,曹泽急忙介绍说:“元代五夷堡镇雷台的主持张魁,借八月十五前送大月饼之机,策动西部汉人八月十五杀蒙古军。上下庄子的族长姜泾、姜渭发觉后,急忙到五夷堡制止,并派人四处营救。事后蒙区王爷亲送‘仁义小东方’金匾,还和姜泾、姜渭在海子湖边结盟!”他指着一块石头说:“那就是结盟石!”他指着“回汉一家”大匾说:“清兵镇压回民起义,上下庄子的族长姜秉山、姜秉川救了回民,这是他们给保安寺送的匾!”
何鸣感慨道:“人都说小东方历史悠久、历史辉煌,果然有此物证!”
曹泽说:“屋里陈列的老古董还多着呢,有不少是皇帝的手书!西夏时,小东方的红砖爷爷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官,在中兴府直出直进。元代时,出了文武两进士,人称边关二廉!明代时,有两位将军驻守西边墙、镇守三关口。前清,出了一个知县。中清,出了两个举人。晚清时,才和乏旗旗闹翻的。”
何鸣对随从说:“我们县是多民族聚居地。自古以来,为啥那么多民族都能在小东方和睦相处?要深挖其原因!你们要多宣传汉族救蒙古族、汉族救回族、汉族救满族这些事,这样才能把庙会办得有意义!我说么,汉人开庙会,咋连山后的老蒙古也来了,外县的回民也来了,他们是冲着这些匾来的!”
何鸣指着墙上贴的《功德榜》说:“谁说他们借办庙会敛财?你们看,保安寺监事会把收方、付方公布的清清楚楚的嘛!连突然病死的几个香客,都给买了棺材、给了路费嘛!”
曹泽指着长长的斋茶、斋饭棚子说:“庙会安排得不错嘛,这么多人,能组织得这么井井有条,谈何容易?上回北塔庙会才多少人,省里派去不少保安人员执勤,结果还每天出事!”
何鸣一行当即决定在小东方召开全县民族团结工作会议,宣布已开了五天的庙会,再延长十天。海子湖畔,欢呼声此起彼伏。
何鸣大声叫道:“快传姜岚、姜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