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跌死的,谁见砍死的?”徐生强急忙说:“趁现在人都走了,挖个深坑一起埋了。为防野狗刨尸,把没烧完的柴草堆在上面。往后谁来打听讨吃、兽医什么的,就说没见!”
红花说:“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么做行不行?往后他俩的亲属再找上门来,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是更说不清吗?”
徐生强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人家要说是来救火烧死的,再讹我们咋办?
跌的伤和砍的伤,人家能验不出来?自古杀人偿命,谁承当?”
陶三世和白连升吓黄了脸,急忙说这个办法好,两人埋尸去了。
红花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两人又吵起来。
徐生强从此心灰意懒。禁烟、着火、丢银子对他打击太大了,幸亏红花打发了一批人,要不然,寨子里的吃粮都成了问题。他诸事推给红花,自己不管了。人说,但凡丑事,不要戳破窗户纸儿。刘菜花在,好赖还有个把门的。她走了,黄秀梅三天两头朝寨子里钻。红花骂她,她开始带招不理,后来顶着和她骂,回击的话,难听的不可入耳。徐生强开始还顾脸面,后来帮着黄秀梅骂红花。
红花气得病倒了,这天她好容易挣扎着吃了点东西,又听到书房里有男女的说笑声。她踢开门把黄秀梅的衣裳扯烂了,把她的头发抓散了,打得鼻青脸肿的还是不放手,寨子里外看笑话的人扎了一道营。
徐生强恼羞成怒,他狠狠踢了红花一脚,骂道:“你不叫我娶小,我只不过和她耍耍,你又来管闲事。”
红花骂道:“我从小把你领大,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你光知道一个人吃喝嫖赌,这个家咋办?”
徐生强像没听见似的,牵着黄秀梅出去了。
红花又病倒了,身边只有灵芝、改过趴在两旁哭哭啼啼。
这天后晌,徐生强神色恍惚地来了,他扬着手里的一张字纸,朝红花怀里一伸,说:“我再也不管你了……”
红花一把抓过来撕得粉碎,朝徐生强脸上狠狠砸去,说:“我踏进你们徐家门时,就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把这张揩尻子的纸塞到我手里!你瞎了狗眼,我们姜家的人,是你们徐家要了就用八抬大轿请来,不要了就用八抬大轿请走的吗?我死了,也要你徐生强亲手在这儿挖个大坑,就把我埋在这屋里!”
徐生强浑身发抖,两腿打颤,转身走了。
他又有几天不进寨子。每天都有人拿他的借条到寨里讨账。红花给他们付了钱,打发他们走了。白连升来回事,红花觉得身子支持不住,叫他找余树春。谁知余树春也说要走,说小学校长崔旭东请他去教书。
余树春脚步轻快地走来,红花见他提着行李,两眼直冒金花。她哀求说:“你能不能不走?你看眼前一大堆事,你再帮帮我吧!”
余树春愣住了,他涨红了脸,说:“我有个要求……”
红花还没听他说出,就朝他摆摆手,扶着桌子站起来,轻声说:“你不要说了,你走吧!”
余树春提了行李要走,回过头“扑通”一声跪下说:“你跟我……”
“不要说了!”红花大吼一声,她颤颤抖抖起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指着余树春说:“你滚!你滚!你好狠的心,临走时再朝我的心口戳上一刀!”她摇摇摆摆跌倒在地,余树春要扶她,她拉了桌上的算盘,“哗啦”一声朝他砸去。算盘框架全散了,算盘珠子蹦蹦跳跳,满地乱滚。
余树春叹息着,他提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花扶着墙出了门,院里静悄悄的。远处的蛙鸣,使她眼前浮现出那苦菜花黄的山野羊肠小道。天空的雁队,把她带到那莺歌燕舞的海子湖畔。高高的寨墙,挡不住那白骨累累伤心落泪的望娘滩。她走进了徐生强的书房,书房里的被垛枕头,使她想起看见他的那一天,他像只小白兔在草丛花间跳跃。她留恋流逝的岁月,那时他是那么稚气纯真,那么顽皮实在,那么叫人柔肠寸断。多少个飞星传恨的寒冬,多少个鸿雁南飞的深秋,尝不尽的酸甜苦辣,熬不断地朝朝暮暮,过不完的沟沟坎坎。这一幕幕一桩桩在眼前飞逝,留下的是揪心的痛,伤心的泪。原来离别寒窑进相府,美梦竟是一场空。
她双手伸到床上,轻轻抚摸他的被褥,铺盖上面的灰尘印下了她清晰的指纹。
她要出书房了,回首深情地看遍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发现枕头一头高一头低,手到下面拉出一包大烟泡子,她急忙用自己的帕子包了,塞到袖筒里。她又揭开床垫、拉开抽屉,搜出了一包白面,她撕烂抖了,屋里顿时粉尘弥漫。
红花心如刀绞,她来到公婆的神主牌前,悲切切哭道:“苦苦菜苦救人命,罂粟花香害人亡!爹妈哟,你们给阎王爷说说,绝了人世上这种东西吧!”
陶三世探头探脑朝这儿看,红花叫住他说:“我要换衣裳,谁也罢叫进来!”陶三世应着走了几步,她又喊了来说:“打贼的事,往后如有人翻腾,你要如实说,千万罢朝他身上推。看着徐、陶、姜三家老亲连着小亲的分上,可怜公婆疼了我一场,他们只有这根独苗苗了。我就是死了,在阴曹地府,都感激你。”
陶三世急忙应道:“是。”
她又说:“上回,你二爹说,叫你回去。你回去,帮他们吧。我给账房里说了,除了工钱,我又另给了你……”
陶三世说:“最近,田里的事太多,我咋能走。”
她叹息一声把门关上。屋里静悄悄的,一会儿,从门缝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一步三回头,洒泪抛故乡。窗外雨,枕边泪,梦里想爹娘……”
姜曜、姜文旗一路风尘赶来。
红花已被抬到铺满谷草的地上,一条白单子严严盖着,一屋人都低头沉默。只有灵芝、改过,趴在脚下哭泣。
姜文旗哽咽着揭开白单子,见红花脸色青紫,鼻孔流血。他失声哭道:“姐姐,你咋了,你咋了?”他忽地翻起身,扯住徐生强的衣领问:“你快老实说,你是咋把我姐姐逼死的?快说!快说!”
徐生强脸色苍白,满口支吾:“我没有,我不知道。这几天,我在外面收账,不信你问余管家!噢,他走了。不信你问刘妈!噢,她也走了。再不信你问秀梅,她知道!哎,秀梅呢,她不是刚还在吗!”
姜文旗朝徐生强就是几个耳刮子。
徐生强嘴角流血,他抱住姜曜的腿说:“我没害她。六年,请你老给我作主!我这几天,真的不在家,不信你问!”
姜曜甩腿挣脱徐生强的双手,指着黄掌柜等人问:“快说呀,老实说呀,我们的人是咋逼死的?说不清,就用垡垃把她砌在屋里,叫何县长亲自下来拿问,几时查清了,几时埋人!”
徐生强浑身汗淋淋的,他站在墙角半瘫半傻。
门外传来揪心的哭声,原来刘菜花来了。灵芝、改过急忙扑过去哭喊:“奶奶!”
刘菜花跪在红花脚下哭道:“可怜死了我的主啊!你在这个家像使唤丫头似地熬了半辈子,你的命咋就这么苦!虽说我们主仆一场,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女儿,你把我打发出去我不怨你,他能变好,我在外面逃荒要饭也甘心哪!都怪我没把他带好,才逼得你走这一步,我的好强的主啊!谁人都说你好,你咋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啊!”
徐生强躬身拉劝刘菜花,刘菜花反手了他两个耳光,骂道:“我再不想见你,你滚开!你爹妈把你托付给我,我说的话你半句不听,我才走了几天,寨子里外就变成这个样子!你真是你老子常骂的无义种!”她骂完又抱着灵芝、改过哭:“我心疼的娃娃,离了娘母子你俩咋活?也怨你妈太要强了,那些事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徐生强使到外面请人的人都回来了。高赢、蔡冒到城里进货没在家,高赢的婆姨忙着给孙子做满月,蔡冒的婆姨给女儿侍候月子,徐家户族里的人不少,都说等到发丧时才来。刘菜花好话说了几大车,好容易才把姜曜、姜文旗劝到客房里坐下。
姜曜见屋里没人,揉着眼睛对姜文旗说:“你五年病着不能来,你妈又不敢叫来,只有我们爷俩商量看咋办。事情基本都清了,他这几天确实不在家,她是吃上大烟泡子死的,没吃完的几颗还用手帕包着,吃前换了从娘家穿来的新衣裳。是国民兵砍烟、草料场着火、银子被盗、刘妈被辞、黄秀梅进寨子、余管家撒手离去等一连串事逼的,主要还是为他吃喝嫖赌的事。”
姜文旗说:“我总觉得,还有别的事。”
姜曜说:“有两件事还不明白。她死前在火盆里烧的啥?我只在地上拾了指头蛋大的一片纸,上面只有一个‘另’字,是他写的。她烧了是不想让后人知道,我们再追问他,不是违背了她的心愿吗?她为啥把算盘砸了?余管家进了学校就病倒了,听见她死也避着不来。当时他们陈述我没插嘴再问,这事把余管家掺和进去没好处,防止他们朝我们头上泼脏水,正经都把人气死了,能耐得住再听那些话?我检查尸体时,发现她手里捏着颗算盘珠子,就悄悄藏了。”
姜文旗说:“要是报了官来查,一定有个水落石出。”
姜曜说:“要说,我们打官司告状,他吃不了兜着走。只是撇下两个娃娃,不来看看,牵肠挂肚的;来看看,还有啥脸面?不看死的看活的呢,看着当初他爹妈对我们姜家不薄,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听陶三世说着火、丢银子的事,好像里面还有别的事,如果我们里外搅着抄着闹,把他逼出事来或者抓进班房子,叫徐家老亲小亲反说我们姜家不义。我看管他这阵子钱多钱少,叫他把我们的人轰轰烈烈埋葬了,也就算啦。”
姜文旗说:“我一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姜曜说:“啥事,宁叫悔着干,罢叫干了悔。你五爹就是遇事不冷静,干完了常后悔。就徐家寨这些事,不信你往后听着,不一件一件出来才怪呢。”
姜文旗蹲在地上哭起来。
徐生强听姜曜说要告到县里掘地三尺清查,吓得当时就稀屎拉了一裤裆。他像瘫了似的爬在床上,骂徐家的亲戚有利钻裆无利脱逃,到紧要三关躲得一个不见面,骂平时处的客户、朋友一个用不上,还隔岸观火,骂徐家老家里的人平时对他们不薄,现在一个个像缩头乌龟,又怨陶三世没把红花看守好,哭诉当初没听红花的话。
当他听说姜家同意发丧时,像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给姜曜、姜文旗磕头又磕头。
当徐衍、陈氏的坟下,又圆起一座新坟时,姜曜、姜文旗挥泪离开了。
徐生强让陶三世送的东西又驮回来,还带着姜曜当年从徐衍手里借去的银元。
徐生强撵到路上,两人已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