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躺在炕上,她头顶用布带勒着,两眼睁得大大的,没有一滴泪水。
那天陶三世慌慌忙忙来送信,她正在抱柴,还没听完就昏过去了,是张氏来叫姜曜吃饭时发现的。醒过来后,她挣扎着要走徐家寨,姜拦住说:“你去干啥,搅和的他们啥事都办不成。有老六去,轻重缓急他会掂量,再说,哪有白头人送黑头人的理?”
朱葵花又要找姜梦麒算账,说:“他当初,是咋给他俩合的婚。”
陶淑琴拉住说:“妈,人都完了,你又和老神仙闹。这四里八乡,哪个不是他结合的婚?谁知道都是好姻缘坏姻缘。”
朱葵花扶着炕沿哭道:“原来,合婚是骗人的。”
张氏说:“你忍着吧,谁不心疼?一个大腾腾的人说没就没了,又丢下两个热腾腾的娃娃,你没个怨的了。你没见他家三女婿,简直是人王。二女婿是人精,三个女儿都是无义种,难怪他爹骂得不叫上门。寨子里遇上那么大的事,你也哄着说走了,他也哄着说有事。你瞧铺子里那个黄掌柜,纯粹是个阴阳人,把他妹妹撺掇到寨子里骚狗套皮绳。真是个黄毛妖怪,狐狸精闹江山。”
朱葵花两眼直呆呆哭道:“儿哟,谁逼着你走这条路!”
张氏说:“谁逼的?她当了家,为啥不早早把这些祸害一笤帚扫得远远的?反把个刘妈早早打发了。”
庄子里的人,一拨子一拨子来劝朱葵花。朱葵花像没听见似的,她双目痴呆,嘴里总唠唠叨叨,重三迭四地朝他们说:“儿哟,你叫妈咋活。你们要记住,儿女找对象第一次见面,千万罢吃鸡肉、鸡蛋。鸡,尖嘴呢;蛋,翻闲话呢。我就宰了只鸡,怕不够又迭了一碗鸡蛋,后悔死我了。这里野鸟蛋多,他们牛牛又要,还有几只黄嘴雀儿。我这个大丫头,自打过门,就闲话不断。我隔三差五地想她,去亲家又没个拿的,就扎几把笤帚带去,总比他家市上买的强,就没想到笤帚扫断路呢。我可怜的儿哟,这回你把为娘的心揪上走了。”
从此后,这里的人找对象第一次见面忌吃鸡肉、鸡蛋,亲友送东西也忌送笤帚。
朱葵花还是挣扎着出去了,她在姜明的坟前碰头撒死的,直哭到天昏地暗。
姜曜、姜文旗办完红花的后事回来。他俩低着头,坐在朱葵花身边。朱葵花一句话也不问,他俩也不知从何说起。好大一会儿,姜曜才说:“是她自己吃上大烟泡子死的,你也不要怪徐家。她留下两个娃娃,看着可怜。”
朱葵花指着徐家寨咬牙骂道:“哥哥子!你没出息,没志气!亏你还是从姜家出去的人!你没吃上软骨草,先得了软骨病!”
朱葵花提着镰刀出了门。
海子湖边,她母子当年开出的一片地里,罂粟正长得旺盛。饱满的骨朵,向主人展示着一年的辛劳和汗水。朱葵花挥舞银镰,“嚓嚓”地砍起来。姜文旗和陶淑琴急忙也下地砍,砍完了用镰刀勾成一大堆用火点着。罂粟骨朵“嘣嘣嘣”裂开,乳白色的汁子“”助着火势浓烟滚滚,“噼噼啪啪”冲向天空。
朱葵花坐在火堆边哭道:“我的儿,你可看见了。人说肚子疼,吸上两口就不疼了。苦得乏了没精神,吸上两口精神就来了。谁知道,吃上还闹死人呢。可怜的儿,你从小离了老子,自幼风梳头雨洗脸,身上穿的是菜吊子,吃的是草根树皮,喝的是苦苦菜汤,苦你还没吃够。老天呀,你就用根麻绳子把我勒死吧,换回我娃的一条命哟!”
姜曜、姜文旗、陶淑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把这些天憋的悲痛、心酸、愤懑、怨恨,从胸腔发泄出来。
泪眼蒙中,姜文旗见姜背着一个女人从小树林中走来。啊,原来是山妹。
姜文晏常偷卖家里的东西抽大烟,山妹辛辛苦苦绣了一包袱绣品,准备托姜曜到城里卖了,买口生铁锅回来,谁知叫姜文晏换了大烟。山妹一气之下上了吊,幸亏姜及时发现。
山丹哭叫着给山妹灌姜汤,张氏见姜文晏避着不敢来,大骂道:“连你妈都想偷着卖!不要脸的瞎驴,一天嘴上不冒烟就活不成了。人家迟家的丫头嫁给你们姜家,都倒了八辈子霉了!”
姜蹲在一旁,气得干瞪眼。
张氏说:“就没人管这些没笼头的野驴,庄子里寻死觅活的,淘气离婚的,哪个不是为了抽大烟!”
姜要打姜文晏,他早躲了。他扔了鞭子提上镰刀,喊了姜文海、姜文瑞兄弟,先从他家田里开始砍罂粟,庄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只听姜站在田里骂道:“这伙祸国殃民的!要是下来吃呀,捞呀,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上面禁烟,喊了多少年,你禁呢,他放呢。大烟财还没发够嘛!”
姜岚硬着头皮听着,等山妹醒过来,他才松了口气。乡里召开第三次禁烟会,各保甲长抓住刘宪义的种烟手谕不放,说有的保甲种植面积已达粮田总面积的百分之四十左右。要求减免今年的田赋杂税或等明年春天再禁种。县党部书记长、县禁烟委员会主任马文翰要求立即砍烧,减免田赋杂税的事等县里研究了再说。
谁知减免田赋的事迟迟定不下来,何鸣县长要求省里减免,说省里不给县里减免,这户减了加到那户头上,等于打狐子不成反惹了一尻子酸屁。保甲长见上面推诿扯皮迟迟不决,就暗中串通,有的做做样子,有的按兵不动。他们说上面经常哄人,把人都哄怕了,害得他们下乡还得带上两个打狗的人,这回不见兔子不放鹰。
姜岚决定不能再等了,他集合了保丁、治安员、甲长等人,从上下庄子开始,在小东方各堡寨全面禁烟。他先命保丁和治安员齐齐站在风雨桥上,喝令他们扒了上衣,一个挨一个用柳条抽打,打一个骂一句:“你再夜里摇单双!你再夜里喝酒!
你再夜里睡大觉!你再夜里偷鸡摸狗!你再夜里朝回跑!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二求的那包大烟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这么多人站岗放哨,烟贩子是咋到小东方的?”他把他们的脊背都抽得鲜红,直到打不动才扔了条子,扶着桥栏杆喘气。他又叫黄义端来一盆屎,骂道:“往后谁再放烟贩子进来,就先喂他吃屎!”
黄义说:“好保长呢,算啦,都拉家带口的……”
姜岚骂道:“你少在我跟前装好人,临羌堡往后再发现烟贩子,先叫你吃屎!”
田地里从没这么喧嚣激烈。呼喊的,畅笑的,哭骂的,碰头的,揭背花的,什么招数都使上了。到处是杂乱奔忙的脚步,熙熙攘攘的人流,像三夏大忙龙口夺食,似暴风骤雨合伙起场。都说这回姜保长的半吊子气惹上来了,谁都罢朝火头上碰。
各堡寨碰头撒死的老头老太,被绑了用绳子连着,带到风雨桥上。有几个闹得凶的被绑到树身上,殴打禁烟人员的几个人被吊在树……子上。红尘飞扬的路上,首先钻入耳朵里的,是骂不绝口的脏话:
“开春是干啥的,钻到婆姨的裤裆里捂昏了。”
“你们不仗着大烟,一天咋吃喝嫖赌。”
“你们的政策,翻红倒黑。”
“你们说大烟种坏了,我们还说种好了。这骨头架子上裹的,屎肚子里填的,干脑袋上戴的,哪个不是大烟换来的?卖三斗米还扯不上一件衣裳。”
“还不是溜县长的尻子,朝上爬。”
“这伙溜官害民的,你们咋做都对,老百姓咋做都错。”
不知谁说姜嵬家高粱地里,还匿着半块罂粟。姜岚看了果真是,他指着姜万魁喊道:“快把那个现世宝,给我乱棍打死!”
几个保丁知道他是甲长的儿子,他们把姜万魁按到地上,想做做样子。
姜万魁骂道:“眼睛长到裤裆里啦?快放开我!”
姜岚见地上有一泡冒着热气的牛粪,抓起来给他填到嘴里,用鞭子整整抽了七十下。姜万魁被揭了背花,脊背流血不止,把半截白裤腰也染红了,他哭都哭不出来,嘴里呕吐不止。姜嵬看见了,扑过来抱着姜万魁心疼地骂。姜岚跑到姜嵬田里放火烧罂粟,结果把高粱也燃着了。姜嵬站在田埂上跳骂,说他不活了。姜岚把他搡到火田里,姜嵬又杀猪般地喊。他从高粱地里爬出来,像条大蜥蜴。姜岚命再次清查,如有匿下没砍的罂粟,保丁棍责五十、甲长鞭责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