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鹅伸着脖子叫,原来刘菜花来了。
朱葵花见她没带灵芝、改过,胳膊上挎着个包袱,大吃一惊,问道:“你咋啦?两个丫头呢?”
刘菜花揉眼睛吸鼻子说:“两个丫头,好着呢。”她进门就抱住朱葵花大哭起来:
“还不是为两个丫头,我才惹翻了黄家那个婊子。”
朱葵花让她坐下喝口水。
刘菜花说:“你说么,说得好好的没娃娃,头把她娶到寨子里就从天上掉下来两个儿子!天下的后妈多呢,谁像她?两个丫头本来在他们里间住,她看着他们夫妻行事碍眼,非叫挪到外面住。她的两个儿子住在套间就不怕碍眼,她说男娃娃不碍事。眼看天冷了,我说我和两个丫头住,她说我给她撒了坏风———叫外人说把前房的娃娃赶到下人屋里。你没见哟,手到被窝里冻指头。他叫了个人来捣烟囱利火暖炕,她把干营生的人骂走了,说里捅外捣不吉利。我反正豁出来了,就和她骂。
他从外面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她哭得更伤心了:“就朝我翻白眼,说我走了的人,咋又回来……”
朱葵花咬牙叹息。
刘菜花揉着眼睛,朝屋里四处瞪了一遍,眼睛落到朱葵花的炕上,哀求道:“你先让我住几天,看哪里有打零工的,我就走。”说完又伤心落泪。
朱葵花说:“快罢说了,叫人听了心里刀刮似的。你就住着吧,有我一口吃的,哪能饿了你。”
刘菜花这才放下胳膊上的包袱,屁股朝炕上挪了挪。她尻子没坐热,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只是心疼两个丫头。走时赌气不觉得,离开才像是把心丢到寨子里。她俩整天奶奶长奶奶短的,叫你是外奶奶,反把我当成亲奶奶。不是烂婊子搓捏我,咋说也得把两个丫头抓大嘛!”
刘菜花留下后,朱葵花把她介绍到姜岚家帮工,顶替她在大厨房里干活。不久,姜岚腾出一间房子叫她搬过去住,刘菜花就这样住到姜岚家。
刘菜花搬走后,朱葵花彻夜不眠。闭上眼,就见红花拉着灵芝、改过站在头前哭泣。她决定,再去徐家寨一趟。
宁朔堡已是一片繁忙的备耕景象。无垠的田畴,在黄黄的太阳下,蒸腾着白色雾气,拉粪的车队,从陶家庄出来,延伸到田野里。红尘滚滚的路上,车铃有节奏地“当啷当啷”,清脆的鞭梢声在空中炸响,“噢啾!噢啾!”的赶车人,都是高声大嗓子的。陶三世领着车队走在最前头,只听他唱道:“提起那个徐老蛋,一辈子抽洋烟。
早上吃饭晌午端,晌午吃饭日落山,晚夕喝汤鸡叫唤,你看可怜不可怜……”
朱葵花听着那婉转缠绵的歌声,深情地朝徐家寨望着。徐家寨东西南三道高寨墙不知啥时拆除,仅存一道歪歪扭扭的北墙堵挡凛冽的西北风。寨子里显露的几间房框,像唱完大戏还没拆除的戏台,孤单萧条,看了心酸。当年碉堡林立的草料场无踪无影,代替它的是明溜溜的稻田,稻田里的冰已开始融化,水汪汪的映照着徐家寨的破砖烂瓦。
寨子门口的两排杂货铺无踪无影,黄掌柜掠了财物拆了房子回陕北老家。陈平逃跑了,听说在城里哪个黑旮旯做小买卖。他们走时都没给徐生强说一声,还状告徐生强欠了他们工钱。
寨子里死气沉沉的。南墙根下缩着两个女孩,红袄子上落满了补丁,大的给小的扒开头发捉虱子,小的啃吃干萝卜,好像两个小叫花子。
朱葵花远远地就喊:“灵芝!改过!”
两个晒太阳的女孩听见先是一惊,接着就哭跑过来:“外奶奶来了,外奶奶来了!”
朱葵花掏出芝麻糖给她俩吃,改过不住手地朝嘴里塞,说:“外奶奶,我们奶奶叫后妈打上走了。”
灵芝把芝麻糖刚送到嘴里,又吐出来说:“先罢吃,等肚子饿了再吃。”她拉着朱葵花的手说:“外奶奶,走外面说话吧!”
朱葵花一愣,心里说:“大老远地来了,不让着进屋,反叫到外面说话!”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说:“头发都锈成了毡片片,不知多长时间没梳。你是当姐姐的,也不说每天给她刮上两木梳。”
灵芝说:“我给她梳,她老喊头疼。”
朱葵花说:“越不梳越疼,都锈成疙瘩了能不疼。你瞧瞧这虱子,不知多长时间没洗头了。”
灵芝说:“家里没热水,她嫌冷水冻。”
朱葵花用篦子给改过刮头上的虱子,刮一篦子,就大拇指抠着篦齿朝地上一甩。地上血红的大肚虱子乱爬,灵芝、改过抢着用指甲掐,两个人的指甲都抹红了,地皮也染红一片。朱葵花还不停手地刮,她的手腕刮酸了,头上的胡子还白白的。
她用唾沫给改过梳了两根羊角辫儿,走路一扇一扇的。朱葵花又给灵芝刮虱子、捋虮子,刮了半天,给她梳了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她望着灵芝想起了什么,眼泪刷刷刷朝下淌。
她要两个孩子到屋里换下脏衣服洗,才知她俩住在刘菜花原来住的屋里。她倒了半盆冷水,见没胰子,就到灶房里抓了把碱面子,就“哗啦哗啦”的洗起来。
两个男孩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进来。大的见了朱葵花没言传,小的伸手就抢改过兜里的芝麻糖,他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吞到肚里,又伸手抢。
朱葵花看着大的比灵芝略大些,小的比改过略大些,就说:“这就是你们的两个……哥哥?”
灵芝低头不语,改过说:“才不叫他们哥哥,老欺负我们,还……”
朱葵花不叫改过说了。
寨子里灰飞尘扬。徐生强把房顶上的瓦都一片一片揭下来卖了,又把椽子一根一根抽出来卖了,几排房子全蹋了。黄秀梅说他卖的钱全抽了大烟,不养活他们母子,和他闹翻了。徐生强又出去要烟账,原来几个收购烟土的窝点被上面查封,烟贩子转入地下,在场窝棚里、破砖窑里、烂庙里设暗点。一个个烟鬼像幽灵似的曲蜷着身躯,朝昏暗的油灯伸着嘴,“”地烧烟泡子吸。他们都欠徐生强的土烟款,徐生强去要账,他们就把他领到那里吸烟冲账。黄秀梅见徐生强又出去鬼混,开始拆墙卖砖卖垡垃。外面的人见寨子里砖和垡垃便宜都来买,车拉、人背、驴驮,你来他往。黄秀梅一手卖砖一手收钱,一文不少。她不知听谁说“三年的墙,两年的炕,上到田里庄稼旺”,把砖和垡垃都卖完了,又一车一车的卖墙土。
徐家败落,亲戚也反目为仇。三女婿高赢听说县长刘宪义出了事,逃到外面贩卖烟土。徐生强把刘宪义的种烟手谕交给了马文翰,上面很快把刘宪义逮捕。刘宪义一口咬定徐家寨种烟是高赢暗中操纵,上面又追捕高赢,高赢拒捕,被乱枪打死在汉延桥上。高赢的婆姨从此和徐生强姐弟为仇。二女婿蔡冒怕受干系到唐徕桥跑买卖,因他拖欠客户的钱太多,又长期赖着不还,客户便串通起来,抢了他的货,把他勒死在唐徕桥的桥墩下。人都说这两挑担,原来仗着有钱有势,横行霸道,这回螃蟹掉到滚水锅里———再也横行不了了。徐家的女儿原来就不多回娘家,父母死后,弟弟出事,又连累了他们,从此更断绝了来往。
朱葵花只觉得两眼发黑。徐生强染上了大烟,黄秀梅进寨子,刘菜花出寨子,红花吃大烟泡子自杀,徐家寨急转直下。人说兵败如山倒,家败如流水啊!
朱葵花用无可奈何的眼神望着黄秀梅。难怪她小名叫黄毛,原来浑身上下都是黄的。脸上黄绒绒的汗毛没绞,就涂了铜钱厚的脂粉,像驴粪蛋上接了霜。黄头发细茸茸的,像被火燎过一样,头拐子上斜插的一朵金黄花落满黄尘。黄衣裳压的皱巴巴的,上面的花子干叶火招的。裤子本是蓝的,却镶着反差很大的黄边儿,那双脚有一尺多长,上面沾满了黄泥。
朱葵花不知如何说她,她指着黄秀梅嚷道:“你把土也卖完了,还卖啥?”
黄秀梅一转身,急忙叫道:“啊哟,她外奶奶咋来啦?”就朝朱葵花哭诉起来:
“……我把首饰都卖了,凑钱送他戒毒。他还是三进三出嘛!你叫我咋办?”她大放悲声哭起来。
徐生强惊慌慌来了。他精神颓丧,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他比以前瘦多了,高粱秆似的身躯,两眼深陷,下巴黑密坚硬的胡茬像刺猬一样。胳窝里夹的算盘用红铜丝箍着,上框明显少了颗珠子。他一来就朝黄秀梅怒眉翻眼说:“妈大老远的来了,你咋不让进屋……”
“呸!”朱葵花朝他吐了一口,骂道,“我不是你妈,你妈早作成灰了!她要活着,也不认你这个无义种!”
徐生强还是妈长妈短地劝她进屋。
朱葵花冷笑一声,拉了灵芝、改过说:“这里,还有我们扎锥子的地方?我问你,寨墙咋拆了?”
徐生强环顾四周,苦笑一声:“妈,你老不知道。四周刮了稻子,把寨墙浸得东歪西裂,怕倒下来砸着娃娃。”
“为啥刮了稻子?这不是徐家人老几辈子的老旱田吗?”
“卖给陶家了……”
“还叫两个娃娃进呢,等你哪天也把她俩卖了,还害得我找人牙子赎!羞你们先人了,还朝我张臭嘴,白牙都熏成黄牙了!”
人群中一阵哄笑,徐生强低头不语。
朱葵花指头指到他的眼窝里问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知道为啥吗?万恶从建起,万行孝为先!你不重新做人,我一辈子不认你这个女婿!”
朱葵花拉了灵芝、改过,来到徐衍、陈氏的堂屋里。屋里堆满了杂物,阴潮湿气袭人。正面墙上挂的“法祖尊亲佑起万代兴隆,酬功报德培植百年仁义”的条幅,被一把芨芨扫帚顶戳得千疮百孔,斜斜拖拉着。“慎终须尽三年礼,追远常怀一片心”
的墨迹被红缨马鞍压在墙角下。徐衍的神主牌是在耧仓里找到的,陈氏的神主牌还亏改过的眼睛尖,从驴拥脖下面抽出来。朱葵花用衣袖拂去灰尘,眼泪一滴滴洒在上面。
院里的青年人瞪着惊异的目光,上年岁的人眼泪汪汪的。
陶三世拉粪听说朱葵花来哭闹,腋下夹根鞭杆风风火火跑来,他劝道:“二奶奶,你走吧,罢哭了。这里再没你挂念的,要自己保重!”陶三世当长工,从陶家到徐家,又从徐家到陶家,混到如今,仍是光棍一条。
朱葵花叹道:“多谢你,这么多年,帮助他们……”
她拉着灵芝、改过来到徐家新茔坟地。
这里早已变成明晃晃的一片冰滩。徐衍、陈氏合葬的坟头上,一簇白茨被积水浸泡而枯,尖利的干枝发出“嗡嗡嗡”的声音。红花孤零零的坟上,厚厚的一层白碱皮像豆腐渣似的,一丛衰草在西北风中颤抖。
朱葵花在大坟下用食指画个圈,又在圈中画了个十字,将大衣襟里兜的纸钱和徐衍、陈氏的神柱子一起烧了。她哭泣道:“徐亲家,对不住你们老俩!谁想到会变成这样。怪我养的女儿不争气、没骨气!我可怜的亲家哟,枉费了你们一世的心!
你们在天有灵,就原谅了他们吧!我对不住你们呀……”
灵芝、改过见朱葵花哭,也“哇”的一声哭起来。
朱葵花在红花坟下撂把纸钱点燃了,喊两个孩子:“快叫你妈使钱!”
灵芝、改过哭着叫:“妈呀,快使钱来!妈呀,快使钱来!”
朱葵花咬着牙,没让眼泪滴下来。
坟地的冰滩立刻被火灰烧化成两个洼坑,黑黝黝的泥土裸露出来。
朱葵花两眼半睁半闭,像是在说梦话:“当年轰轰烈烈把你娶来,才多长时间!
老天!老天!怪我当初不该把你送到这里!”她双手捶着腔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惊天动地,鬼泣神愁。远近备耕的车马人群,都停下来朝这里张望。
天空北风呼啸,黑云压顶,闪眼间雪花飞舞,坟地变成银白色的两个馒头。
徐生强迎着风雪,赶来劝道:“妈,你还是把灵芝、改过留下吧!你家里也困难,回去咋养活?”
朱葵花厉声道:“我就是拉上她俩当讨吃,也比在你家强!哥哥子,放你的二十四个心,你的娃娃长大后,我会还给你的!”
徐生强立在坟旁抽泣。
朱葵花拉着灵芝、改过走了。茫茫风雪中,两个穿红衣裳的女孩一闪一现,就像是朱葵花手里提的两盏灯笼。
后面好像又有人喊叫,原来是黄秀梅的两个男孩,光着脑袋,冒着风雪撵来。
朱葵花叹道:“咦,你们俩又来干啥,快回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她见小兄弟两腮上挂的泪珠,都变成了冰蛋蛋。摸摸衣兜又掏出几颗芝麻糖给他俩,大的咬着嘴唇流泪,小的缩着脖子不接,朱葵花塞到他俩衣兜里,哽咽道:“你俩快回吧!
你俩快回吧!”两个男孩一步一回头,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
朱葵花回头眺望,徐家寨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是那么宁静,是那么安详,是那么空旷无垠。她瞪着脚下的路,这条熟悉的小路虽被风雪掩没,还是那么清晰明亮,使人揪心牵肠。
改过仰起脑袋说:“外奶奶,我们后妈可坏了。”
朱葵花脸上凄惨惨的,叹道:“娃娃哟,罢这么说。你们年纪小,哪能知道做女人的难处!”
朱葵花拉着灵芝、改过走上了高高的唐徕渠。渠里的水早退了,渠底的雪似水银流淌,两岸千树万树挂满了雪花、冰吊。那棵弯脖子树,在风雪中越发显得歪歪扭扭。
正月二十三的夜晚,是燎干的日子。远近的村庄、田野,大大小小的火堆冲天而起。一把一把的食盐黄米撂进火中,火堆毕剥爆响。青年人在火堆旁跳过来跳过去,娃娃们跳不过去,大人抱着朝火上一甩一甩。他们都想把旧年的晦气一燎而光,希望在新的一年,有个好运气。燎完干,就开始扬花了。红红的火子被木锨扬到空中,犹如漫天繁星飘落到人间。娃娃们争的落地红火星儿,谓之“踏老鼠”。五光十色的星空,白雪茫茫的大地,欢呼跳跃的人群,预示着来年的好收成、好运气。
“外奶奶,你瞧这回扬起的火花多么亮!”
“那是麦子花,明年的麦子成呢。”
“外奶奶,你瞧这回扬起的火花多么鲜!”
“那是稻子花,明年的稻子成呢。”
“外奶奶,你瞧这回扬起的火花多么红!”
“那是蜀黍花,明年要多种蜀黍。”
要下渠了,朱葵花再一次回头向徐家寨展望。茫茫夜空只见飞星传恨,银河迢迢。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徐家寨消逝的无踪无影。
灵芝、改过指着漫天星火问:“外奶奶,为啥正月二十三要燎干?”
朱葵花给她俩讲起了正月二十三放旺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