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和山丹、山妹等几个侄媳妇在门口打被子,姜文海兄弟合伙起粪。曹铎远远看着,院子里外只见双旋像对蝴蝶似地飞舞,没有春花、秋花的影子。他移目西望,老茔坟地曹氏的坟头上野花摇曳,衰草萋萋。陶大老看见远处陶淑琴朝这里探头探脑。他咬咬牙,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瞥了曹铎一眼,朝马文翰说:“马书记长,五夷堡国民兵集训点验,等着我俩去。你领上他们查吧,没事更好,有事告我们一声。”说完和曹铎急忙走了。
马文翰带着清查人员涌进下庄子。下庄子人干啥地把啥干,像没看见他们似的。马文翰进了姜家,搜了半天啥也没发现,正要出门,双旋兄弟跑进来问:“你们来找啥?”
马文翰朝他俩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个双胞胎!不找啥,是看你家有啥书没有……”
“有!有!”只听双旋兄弟俩应了一声,就把鸟笼底下的几本经书拿来。
马文翰笑道:“你俩也信道教?”
“是爹教我俩认字的本子!”
“哪来的?”
“寺庙里给的!”
马文翰正要还书,一位随从眼尖手快,从经书中抽出一本小册子来,问道:“这是啥书?”
“《抗战歌选》!”
“哪来的?”
“我爹常看的!”
姜刚从海子湖边钓鱼回来,清查人员轰隆一声,把他围在院里。
人说娃娃嘴里掏实话,姜几乎气成了哑巴。崔旭东每次来看他,总给他带一些书刊、消息之类的宣传品,他看完后就拿到磨坊里烧了。这本《抗战歌选》他舍不得烧,压在磨坊里的一块大石头下,闲了就拿出来看几眼,还把里面的词套在秦腔曲子中唱。谁知叫双旋兄弟发现了。
姜朝马文翰喊道:“你们嘛!连裤裆没缭严的娃娃的话也信。这些年纸片子满天飞,我咋知道是哪里来的?”
马文翰见姜说不出来由,就要把他带回县里审问。双旋兄弟见清查人员要把姜带走,抱住姜的腿哭道:“爹,谁给你的,你就说么!”
张氏跑过来,给姜使眼色,说:“可能也是王丢子带回来的吧?”她认为,反正王丢子也死了,推给他无关紧要。谁知姜喊道:“诬赖人家娃娃干啥?”他朝远处的姜嵬骂道:“那个坏天良的事,多多做嘛!那个坏天良的话,多多说嘛!”
提起姜嵬,姜恨入骨髓。
县党部整顿组织,原各乡区分部改为乡党部,各保设分部,姜岚任小东方分部书记,姜嵬任组训委员。乡党部书记曹铎把一叠表格送给了姜岚,姜岚忙着拉羊粪,便顺手推给了姜嵬,姜嵬就闭门造车填报了一大堆人。他给姜晗发党证收工本费和党费时,姜晗才知道自己是国民党员。姜知道后,扑到姜嵬家里,逼他拿出表册,才知下庄子好几个人都入了国民党、三青团,更可笑的是抓兵离家,早就不知下落的人,名册上还有。原来姜嵬为了完成组织发展任务,自己动手填写申请书,将二寸白纸片代替像片,纸片上的指印都是他代按的。姜骂他弄虚作假,用黑笔头子害人,在婆姨的裤裆里发展党团员,要拿上表册到县里告他。姜嵬只得把下庄子人的名字都涂掉,填了上庄子人补齐。姜还是不依不饶地闹,姜嵬只得重抄了,把乡里县里的底子换回来烧了。
姜文旗带着姜文海兄弟,拿锹掂锄地来了,他们和清查人员越吵越凶。张氏了双旋两个耳刮子,一手拉一个,骂道:“养上丫头是祸害,养上尕子也是要命鬼!
人说,是你们家的磨坊转了向,造着受磨难。”她朝姜文旗说:“叫带走,叫带走,都罢挡。这舞枪抡棒的,再闹出事来咋办。老是一庄子人,跟上一个人遭殃……”
姜气紫了脸,气扁了嗓子。他说:“走走走!我正想要走。我拿上这些东西,问一问马主席,告示满天飞,册子遍地撒,是谁大开绿灯?问我哪里来的,说给你呢,记不清。指给你呢,指头短。”他挥着那只断指的手,脸色铁青。
清查人员把姜带到院门口,朱葵花笑着迎上去问:“马书记长,你们来吵吵闹闹的,又是啥事?”
马文翰见这个女人气度不凡,别人忙着清查,吵吵嚷嚷的,她指点着几个女人干自己的事,像是没有看见,与己无关的样子。他停住脚朝门口静静地看。门口墙角下立着几块大案板,山丹、山妹等把一页一页的纸从书上撕下来朝案板上贴,案板上的纸贴满了,再把碎布一片一条用糨子朝纸上糊,贴了厚厚一层,把案板抬到太阳下晒。
马文翰问:“你是谁?干啥呢?”
朱葵花说:“我正和几个侄媳妇打被子……”
马文翰指着地下撂的撕的几本书说:“快看,那都是啥书?”
随从拾起来交给他,他看了一眼就“啊”了一声,原来还是本《抗战歌选》。清查人员立刻用枪指着几个女人问:“快说,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山丹说:“前天来了个卖辣面子的,要撕书给我包,我用碗盛了,要了这本书想打被子,穷得没钱买纸……”
山妹说道:“昨天来了个卖蒜的,他少给了我几头蒜,搭了一本书……”
几个清查人员把打好的被子撕了,张氏过来抢,喊道:“啊哟,这是我一堆新布条打的被子,铰两双鞋底子呢。我管你们公(共)党,还是私党,谁给老百姓吃饱肚子,就是好党!”
朱葵花知道这些书多半都是货郎许新娃散发的。她从抢寡妇那天起,就本能地对货郎特别警惕。她心里明白,许新娃不是一般的货郎,像个侦探。他鼓动张新海、王丢子闹事,朱葵花便对他的身份明白了三分,果然事出有因。她走上前笑道:
“你嘛!我当啥事。我们斗大的字不识半升,谁知道是禁书?上面写着骂我们呢,吃我们呢,还是卖我们呢,我们都不知道。叫别家卖了,还帮别家数钱。你们识字,快念给我们听听,里面到底写的啥?”
马文翰气黄了脸。
朱葵花朝姜文旗一挥手说:“链链,快到我们家去拿书。你到海子湖边给一本,他到海子湖边给一本,一堆呢。”
姜文旗一脸怒气,扎窝子不动。朱葵花又说陶淑琴:“不拨不转,木头疙瘩!”陶淑琴瞪了姜文旗一眼才走。
朱葵花又朝她喊:“大前天买碱面子包的纸,前天买花椒包的纸,昨天买盐包的纸都拿来,叫马书记长快查一查。我记得那个人姓何,是个矮胖子,那个人姓李,是个瘦高个儿……”
陶淑琴展眼把书抱来,马文翰一看是《中国青年运动的新方向》、《当代中国名人志》、《目前国际形势与中国抗战》等等。他吸了口冷气,嘴唇发抖,问道:“你家这么多书,都是哪来的?”
朱葵花说:“好马书记长呢,我老婆子再不识字,难道连黑的红的也分不清?那几本红皮子书,是你们少战团发的嘛,说是叫老百姓看了,打日本鬼子……”
马文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随从蹲在地上翻书,他朝他的尻子上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国共合作时发的宣传品,叫你们收,为啥不收?”
朱葵花上前劝道:“马书记长,也不能怨他们。什么提筐挑担的,卖葱卖蒜的,吃酒闲转的,算命讨饭的,每天扯毛绳似的,不知多少人。”
马文翰把姜放了,当众宣布说:“谁家还有书,自动交出来,只登记不抓人。
谁要不交,查出来全家进班房子!”
果然又有几户主动交书的,姜旺、姜昀、姜……每家都拿来几本,有《血染的军旗》、《抗日妇女书信》,还有《抗战歌选》,等等。他们说,这些书,是来小东方参加庙会的人给的。
马文翰说:“这全是少战团发的宣传品嘛!”他又要打随从人员,说他们老哄他“收光了!收光了!”
朱葵花挡住道:“马书记长哟,穷人家的娃娃,随你混口饭吃,你咋老打他们,可怜的。”
清查人员把收来的书刊、传单,都集中到风雨桥烧毁。一大堆纸灰,似为王丢子烧的纸钱。一阵西风刮来,纸灰漫天飞舞。刮走的,越来越看不见了。刮不走的,又飘飘洒洒落到人们头上。低头的人群,似是为这位孤儿致哀的亲人。
马文翰站在风雨桥上,给民众训话。无非是“防奸防特”、“防止共匪赤化宣传”、“防止奸党策反活动”等等,他最后说了一大串“怪了”:“……怪了!怪了!两个庄子,偏这些东西是从下庄子搜出来的!上庄子咋没有?怪了!怪了!水里有鱼,水面就冒咕嘟!一定有人活动!”他不知道,本来上庄子人也收到这些宣传品,但他们立即烧了。马文翰认为,下庄子有上庄子没有,是特务连的姜万贯给事先通了气都藏起来。他突然又想起姜嵬:那天他到特务营干啥?记得整顿组织发展党员时,曹泽曾向他报告说,小东方的姜来告状,说姜嵬发展党员弄虚作假,造成小东方保分部党员名册上下更换。他不禁叹道:“原来这父子俩都是鬼!”他回去,就把这个情况给上面报告了。
姜万贯被从特务营三连除名,派到野战部队去了。
马文翰一行走后,姜文旗带着一伙小青年要为王丢子收尸。姜挡住说:“慌啥?放着!国民党造的孽,叫老百姓好好看看嘛!”
姜岚在汉延桥集训,听说小东方出了事,就跑回来。他见王丢子如此惨状,跌足叫道:“造孽呀!造孽!”他大骂姜嵬父子是坏天良的,天打五雷轰的。
姜嵬家里的长工、短工全逃光了。姜嵬骂姜万魁不干营生,父子俩正在怄气。
姜嵬听见姜岚骂,出来接茬儿道:“我家鸭换多长时间没回来,这事与他何干?谁见清查队是他叫来的?你当叔老子的咒他干啥?你养的都是好天良的,都是天不打雷不轰的!”
他末了一句话,像刀子似的戳姜岚的心窝。姜岚扑上去要拉姜嵬,姜岩、姜岽等兄弟挡住了。姜岚又骂曹大鬼、大贼娃子,为了给姜老五下马威,杀鸡给猴看,打鬼借钟馗。刘菜花端来饭叫他吃,他只瞧了一眼,就爬在风雨桥栏杆上吐。他喊来保丁,从树……子上摘下王丢子的头颅,和尸体合在一起,用芦席卷了,埋到山坡上夏应元的坟旁。他又命冲洗风雨桥,弯子渠里的红水,淌了几天才不红了。
风雨桥上每天都在盘查行人。外地人不准来这里,庄子里的人走了哪里,也要说个子丑寅卯。刘菜花听风雨桥上又吵吵嚷嚷的,出来才见又围了很多人,她走过去伸头一瞧,就“啊哟”一声,急忙朝朱葵花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