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和陶淑琴正拉粪,刘菜花慌慌跑来。她从袖筒里掏出两个馍馍塞给灵芝、改过,急忙说:“你们乔家女婿,叫别家扣住了!”
朱葵花急忙问:“咋了?”
刘菜花说:“这些日子风头太紧,你们老五又不叫下庄子人出门。我在家也蒙在鼓里,顺便来看两个丫头才知道的。”
朱葵花扔了绳子,朝风雨桥跑。
风雨桥上放着个货郎担儿,里面有干鲜果之类的东西。一位衣衫破烂的青年货郎被五花大绑,乡民政主任和几个乡丁正在盘问。
朱葵花心惊肉跳地叫道:“哎呀,那不是永祯吗?你咋到这里来了?”
乔永祯像个讨吃似的,他咧嘴叫了一声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掏出一页布告递给姜嵬,姜嵬接过来大声念道:“敌寇肆虐,残酷已极,其飞机每向我后方城市滥行轰炸。在本省计之,曾炸死难者千余人,伤者数百人。炸毁房舍数千栋,死尸枕藉,情极可怜。故从今日起,只准出城,不准进城……”他还没念完就说,“尽成了怪事了!又叫马儿跑,又不叫马吃草!城里的人不准进城,又不叫在乡下跑。
都一棒打到海子湖里淹死!”
姜嵬见朱葵花来了,朝民政主任说:“这是我们老二家的女婿,放了吧,有本甲长作担保!”
民政主任指着告示说:“攘外必先安内,共匪奸伪派便衣潜入城镇农村搞暴动,本县不准闲杂人等逗留。共匪派侦探郭雨田等二十人,化装成商人及相面、算卦、说书、卖艺之人,前来刺探我军政情报。县上说了,小东方是全县清查重点!”他见朱葵花来了,又把乔永祯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训了一通,叫他签字画押,叫姜嵬出了保据,才叫他走。并限他两个时辰内,离开小东方。
乔永祯摸着手腕上勒的麻绳印,拾起地上踏扁了的拨浪鼓,挑起货郎担,蔫蔫地跟朱葵花走了。
家里没啥吃的,给改过留的一碗菜调和,乔永祯不抬头地吃光。他舔了碗筷,说起日本飞机第二次轰炸宁夏城的惨状。在这次轰炸中,乔永祯的干鲜果铺子变成了火海,他家住的三道巷全炸成一片废墟。他一个人在城里无法生存,只得挑个货郎担儿,走乡串户混日子。
朱葵花抹眼泪说:“盼着你来,你就不来!”
乔永祯瞥了保安寺一眼,伤感地说:“妈,不是我不愿来,一来到这里,心里就难受……”
他要告辞了。
改过挑苦苦菜回来,她扔了筐子、铲子,叫了声“姨爹”,就抱着乔永祯的腿哭起来。
朱葵花拿出一包钱说:“这还是你平时带来的,我一文没舍得花,你带去垫个底,做买卖吧!”
乔永祯瞪着改过,眼泪汪汪的,他说啥也不要。朱葵花硬塞给他,他说:“妈,算我借的,等赚了再还!”他给朱葵花磕头:“妈,有你的钱垫底,我一定会再翻起来!”
他还要和姜文旗告别,朱葵花说他到县城给姜岚兑换钱去了。
朱葵花望着乔永祯担着担子走远了,连影子也看不见了。只听见他那孩子般的叫卖声和那哭一样的哀唱声:
提起那民国二十六年,日本鬼子翻了天。共来飞机五十二架,前后三次炸银川。城里的百姓哟,好不伤惨。
。
姜文旗来到了杀气腾腾的县城。他目睹了黎明前这里发生的一切。县城南桥子刑场拥满了人,原来省军法处要在这里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王仲黎。墙上贴的布告上画了个血淋淋的大“√”号。中共内蒙古三段地工委被国民党破坏后,王仲黎转移到河东一带搞党的地下工作,不幸被国民党的便衣特务认出被捕。王仲黎被捕后,受尽酷刑,但他坚贞不屈。他们从他身上榨不出一点油水,终于把他送上断头台。
姜文旗夹在人群中朝前挤。王仲黎的婆姨拉着儿子来了,后面跟着众乡亲,他们拉着一口棺材,为王仲黎收尸。王仲黎对婆姨说:“你好好领上娃娃过吧!不久就要解放,到那时,人民都有好日子过……”枪响了三声,王仲黎才倒下,人都说他是条硬汉子。他临死前呼的口号,深深烙在姜文旗心里。
围的人议论说,郭雨田逃脱了,他是姜小牛亲自送走的。姜小兔把许耀东送出来,见县城查得紧,叫他朝西山坡逃了。清查人员到山上没抓到许耀东,只抓了几个牧童暂时关起来。布告旁边贴着几大张通缉令,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被追捕的共产党员名单。姜文旗这才知道,杨家寨的三公子杨遇春也在东山牧场被抓了。他呆呆望着这里的一切,他的心像手里提的钱袋似的,越攥越紧了。
街上的士兵今天特别多,过也过不完。姜文旗望着明晃晃的刺刀,飞奔的脚步,眼睛模糊了。
“五哥!五哥!”队伍中突然有人喊他。
姜文旗揉揉眼睛,才见姜万贯从行列中飞跑出来。他捉住姜文旗的手,把他拉到路旁的大树下站定,嘴唇哆嗦了几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姜文旗问:“你不是在特务连嘛,咋又跟上他们干啥?”
姜万贯骂道:“五哥不知,都是那个马文翰乱驴捣的告的。他说上庄子没搜出非法宣传品,是我事先给透了气。他想抓你五年没凭据,把事都赖到我头上。上面就把我从特务连调到野战部队。胡宗南占领了延安,把共产党的老窝连锅端了。
马主席调集三万人马打盐池、夺三边、守青铜峡。没想到出征前能见到你。”
姜文旗“啊”了一声。
姜万贯问:“五哥,你来县城干啥?”
姜文旗抖抖手中的钱袋说:“姜岚三叔叫我来给他兑换钱。”
姜万贯说:“要快换,兑换日期快到了,县城有三个兑换点。这年头,银两换银元,银元换铜元,铜元换法币,法币换金圆券,还有地方纸币,老不稳定。还是我爹灵,都换成硬头货,埋在地里几时都值钱!”
姜文旗心里想着别的事,像是没听见似的。
姜万贯说:“你说怪不怪,偏把我编到你三妻哥、四妻哥管辖的部队里。也好,也好!鸭子的爪子,连手嘛!人说上阵离不了父子兵,打仗离不了亲兄弟。都沾亲带故的,能不互相照应?你三妻哥、四妻哥如今是营长、连长了,可牛了,说一不二的……”
队伍中,又有人喊姜万贯快走。姜万贯扭头骂道:“知道!催着死呢!”他还捉住姜文旗的手不放,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说不完。他哆嗦着嘴唇不说了,瞪着姜文旗,眼泪又扑簌簌朝下掉。他停了半天,才说:“在家,也不觉着什么。要离开家乡了,才觉心里难受。我爹老了,就那么个人,我也不想他。桂花妹妹可能早死了,只想二狗子弟弟……”
“你临走前,应该给他们说一声……”
“这是特级保密,连你三妻哥、四妻哥都不知道。”姜万贯像个孩子似的,揉着眼睛哭泣道:“……我走了,请五哥能多照看一下我弟弟,我也就放心了!”他见姜文旗不住点头,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消逝在千军万马之中。
马队来了,滴滴答答的马蹄声踏得地动,路两旁的人不住朝后退。姜文旗被挤到大树身上,两只脚踩着老树根,用一只手扳着树……子,呆呆瞪着匹匹红鬃烈马。
“链链!链链!”突然,马队中有人喊他。
两匹高头大马嘶鸣两声,出了马队。陶三、陶四从马上跳下来,他俩穿戴笔挺,威风凛凛站在姜文旗面前。
姜文旗像是不认识似地瞪着他俩。
陶三、陶四眼圈红红的,问道:“我们的小妹淑琴可好?”
姜文旗望着他俩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
三个人都在沉默。眼前的马队潮水般地流去。飞扬的红尘,把他们带回逝去的岁月,是陶淑琴和姜文旗谦谦让让地坐在渠上吃蜜枝玩,还是四个人又在唱《光棍歌》?那流逝的岁月,在姜文旗的记忆中,早已灰飞烟灭。
后面的汽车队来了。陶四从马鞍上摘下个大包,放到姜文旗脚下。他一句话不说,只掉眼泪。陶三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抚摸着姜文旗的肩头说:“想起来,我爹当初把小妹许配给你是对的。小夫小妻,在农村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哪像我们,一天东一头,西一头的。这包衣裳是我俩没穿过的,就说托人给淑琴送去,走得太急。你穿更合适,你不想穿,家里娃娃多,叫淑琴改了,给她们穿吧……”
陶四突然转过身,他捉住姜文旗一只胳膊,哽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两人才说:“你好好待淑琴吧,别忘了告诉我们大哥一声……”
队伍过后,马路上空荡荡的。姜文旗望着人马都走完了,才发现了脚下的大包,他提上大包朝前撵去。
黄河宁州渡口人山人海。但见波涛汹涌的河面上,大小船只、羊皮筏子从西岸连到东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前来送出征将士的家属,人头攒动,哭声一片。他们都向黄河招手,祝愿亲人早日凯旋而归。河面上千帆竞发,吼声雷动,千军万马已扑向黄河东岸。
姜文旗扑到黄河边叫道:“三爹、四年,他们都过去了!三爹、四年,他们都过去了!三爹呀!四爹呀……”他跺着脚,咬着牙,把陶三、陶四给的大包,扔到滚滚波涛之中。
姜文旗深一步,浅一步朝回走。眼前晃动着队队飞骑、列列哨兵,这里已布下天罗地网,正在追捕地下共产党员。
这天,小学教师向阳正在给学生上课,曹铎、陶大带人闯进来,把他按在讲台上捆绑了。校长崔旭东、教师余树春等人已逃。他们到处搜捕,小东方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探子报告说,小东方是个共党窝子。不但姜小牛、姜小兔、王丢子等大批过敏病史共党分子,还有崔旭东、余树春等教师。就连王仲黎、郭雨田、许耀东等人也在小东方活动。还说崔旭东、余树春就藏在小东方。曹铎、陶大带了乡丁、防奸防特人员、省军法处人员先包围了上下庄子。
人们不知这么多兵又来查什么,只见明岗暗哨林立,海子湖、山坡上、树林里、庄子里、田野里处处像捉迷藏似的。树头上隐匿的一名暗哨说,天亮前有人背着背出来了,他顺着脚印,查到姜家后墙根。
马文翰、曹泽带领清查人员来到姜家。
姜头戴草帽,腋下夹了根鱼竿,准备到海子湖边钓鱼,他又哼唱起《兄弟相会在郊外》。
马文翰迎上来突然问:“崔老师最近来过吗?”
姜说:“我认得他,是高子矮子胖子瘦子?”
马文翰冷笑一声,说:“他夜里是从你家走的吧?”
姜说:“你看见,咋不抓住?一来人赃俱全,二来你也好请功讨赏!”
马文翰说:“你煽动小东方百人连名告状,名气大嘛!没想到,别人告你吧?”
姜说:“我没想到,龚团长有你这么大的后台。告错了,我这就到马主席那里把状子撤回来!”
曹泽觉得姜也顶得太硬了,支开话题说:“这背是谁的,咋放到这里了?”
姜反问:“咋啦?老百姓拾泡臭粪,也错啦?”
曹泽拿了姜的鞋到房后验踪迹,果真是姜踏的鞋印,他摇了摇头。
马文翰说:“天没亮,就拾粪,你哄谁?”
姜说:“我不是拾粪,我穷极了,出去到风雨桥拾几片子寒碜纸,给娘老子烧纸钱。”
马文翰恼羞成怒,连声叫道:“保长呢,保长呢?”
姜岚垂手走上前说:“在!”
马文翰暴跳如雷:“这么多人,在这里多长时间,你是咋配合的?先鞭责五十!”
刘菜花闪电般地扑过来,护住姜岚,大声嚷道:“你们要打他,先打我!他不当这个烂松保长,你们硬叫他当。前三天说叫他催公粮,如有颗粒短欠,保长代购垫支;前两天说不论本籍外籍皮匠,择手艺精巧者,连夜送军需处做皮衣;前一天说军需处做军鞋,代购牛皮、驼皮及破旧布片做鞋底鞋帮,如不负责,决不姑宽;前天说宁州渡口所需木匠,三令五申,置若罔闻;昨天兵役局来人催,黑皮匠、白皮匠、鞋匠连夜送交服装厂,查出以老弱充数、借故推诿、徇情袒护、吃钱卖放,军法处治;今天早上乡上来人说新城飞机场的路加宽,原来收的羊皮板薄毛脱不堪熟用,黄河岸上修碉堡缺人,木匠跑了几个,皮匠少了几个!多少事呢。他能连婆姨铰鞋样、剜花样、打被子用的啥纸也管过来?他不贴告示了,你们训他扣压了宣传品;他贴了你们又说内部文件看完不交故意扩散出去。人说官官相护,你们也不护他,看着他可怜地还打。怪不知十个保长九个跑了。他从昨天到今天就忙得没吃饭……”
刘菜花瓦罐倒核桃似的,当啷啷地说了一大堆。
马文翰“啧啧啧”地咂着嘴,说:“原来是保长老婆,像戏台上溜快板的。”
刘菜花甩手“哎”了一声,用袖子揩眼泪。
曹泽把马文翰叫到一边,小声说:“所以嘛,有些事坐在办公室里说着简单,头下来就难了。明天县长说还要点验保长,你打了他,他又去不成了。”他又瞪了民政主任一眼说:“差了人,民政主任又要挨打!”
民政主任急忙说:“算了,罢打了!”
马文翰叹道:“小东方啊,小东方!谁来都头疼,我算服了!”
他们至今还没抓到姜小兔家里的人,限姜岚十日内,如还找不到他们的家属,就亲自到县防奸防特领导小组去请罪。
一个密探匆匆忙忙跑来说,崔旭东、余树春朝北逃了。马文翰一行急忙朝北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