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翰带着清查人员走了。他们没抓姜，下庄子人深深松了口气。他们坐在姜家里，谁也不说一句话。坐着坐着，又都一个一个走了。
姜曜听见家里有事，回来看姜。他嘴里攒肚里挪地赚了几个钱，为跟链打官司全趸进去了。脚不沾地的摆摊儿又赚了几个，铺子刚弄好，叫日本飞机连锅儿端了，还死了两个女婿，一个亲家。任旺的儿子豆豆、任喜的儿子蛋蛋，全给他家甩下了，往后日子咋过？难怪连街上三岁的娃娃都在唱“董永娶了七仙女，娃娃送给老槐树”，他望着姜几乎滴下泪来。
姜曜掏出几颗糖给双旋兄弟吃，豆豆、蛋蛋又要吃，张氏打了两巴掌，两个孩子就哭起来。山丹、山妹进来，把四个孩子领出去玩。
张氏说：“我右眼皮子咋还跳得不行，还有啥事？要不然，你先到保安寺躲几天，那是祖庙，有神灵保佑。亏你还读过书，给别人讲三国道列国的。杨五郎不到庙里当和尚能保住吗，宋江不到庙里能避过追杀吗，林冲不夜宿山神庙，就叫大火烧死在草料场了，秦香莲不拉了儿女到庙里，能遇上韩琦那样的好人？”
双旋兄弟俩听见了，蹦蹦跳跳跑进来说：“爹，走吧！庙里好，庙里好！”非拉着姜出门不可。
姜见他俩乐得手舞足蹈的样子，笑道：“也行嘛！躲难是假，啥事既然来了，就不要躲，从三哥、四哥逃兵那天起，眼前的事就预料到了；看看是真，多少日子没去，保安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的心血！”
傍晚，姜拉着双旋出了门。一曲唱腔顺着风儿在海子湖畔飘荡。张氏腋下夹着被褥扭头朝姜曜说：“听，人家三查小东方呢，他还唱《三滴血》呢。”
厢房里很明亮，张氏怕屋里有阴潮湿气，把姜曜从城里带回来的铁炉子生着了。双旋在庙里玩耍，姜盘腿坐在炕上，真像个打坐参禅的和尚。
朱葵花望着他们父子三人，摇头叹息。夜里她使姜文旗过去看了几次，姜文旗回来说：“五年给双旋讲故事。”
“讲啥故事？”
“《劈山救母》！”
“就讲了一夜故事？”
“还教双旋唱曲子！”
“唱啥曲子？”
“《二堂舍子》！”
“你没进去？”
“进去了，五爹给我讲了姜家老祖宗的很多故事，还讲了贺兰山大风口的鬼见愁、迷魂湾、黑龙潭、蒲草沟、蝎子滩、望乡台！”
朱葵花一夜没睡安稳，鸡叫三遍鸣时她惊醒了。她侧耳静听仿佛庙里有哭声，一阵咚咚咚的木鱼声由缓慢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激烈。一串佛铃声当当当响起来，像是从保安寺传来的。朱葵花急忙叫了姜文旗朝庙里跑。他们母子还是来迟了，庙里已经出了事。炉里的炭火烧尽，窗门紧闭，一丝气儿不透，三个人都叫煤烟打了。姜身体还没僵直，双旋面目青紫，鼻孔流血，已经死了。朱葵花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姜文旗把姜背回家里抢救。
黄黄的太阳渐渐隐去，天空一片昏暗。庄子里的老年人都说天狗把太阳吃了，敲打着破盆烂锅，奔走呼喊。小东方顿时响起各种器具的敲打声，他们说只有这样，天狗才感到害怕，把吃进肚里的太阳吐出来。
震耳欲聋的铿锵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天狗还是没把太阳吐出来。只见从昊王渠刮起两股吓人的大旋风。狂风卷着沙尘，旋移面越转越大，两只尘柱升腾得越来越高，铺天盖地般朝上下庄子旋了过来。山上的黄沙杂蒿，山下的枯枝败叶，在混混沌沌的苍穹中飞扬翻滚。长城脚下似一片刀兵嘶鸣的战场，西夏陵前又见鬼泣神愁的狼烟。山上、山下像是在“火烧小东方”，但见浓雾滚滚，摇旗呐喊，杀声连天。村村寨寨颠覆摇晃，万物哀鸣，人人眼前失去了光明，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惊叫着，扔了手中的家伙，关门掩窗躲到屋里，等待灾祸降临人间。
朱葵花是陶淑琴从庙里背回来的，她醒过来后就扑出门，追着两股大旋风在狂风沙尘中满山各洼地喊：“双旋！双旋……”
张氏撬开姜的嘴朝进灌醋，他的身体渐渐温暖，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啥。
姜在庙里刚入睡，就听见有人在说：“此身不该染红尘，素衣化缁此后行。万应通灵七香散，还是水归入黄龙。”
他恍惚惚来到唐徕渠。红黄色的浪花湍急流逝，一串串漩涡千姿百态。他长叹一声：“这就是阴间的黄泉吧，人说昏惨惨黄泉路近，我已经来到黄泉了！”他正要闭眼朝下跳，看到了渠边的弯脖子树。好像朱葵花坐在树下哭泣，她小脚上只剩一只鞋，浑身湿淋淋的，半截衣袖也没了。他想起来了：“她当年从黄云堡逃婚，就是从这儿爬上来的。一个女人，在风刀霜剑中且能活着，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反不如个寡妇了！”他昂首仰望弯脖子树，它本来是朝天上长的，因两边树冠压住，它才歪着脖子朝上长。他不禁叹道：“难怪人都叫她歪人！”他扪心自问，羞愧难耐，急忙离开这里。
他跌撞撞跑到老茔坟地。天空流云飞逝，地下空冢穿梭。举目望，空空荡荡，低头看，迷迷茫茫。他跪倒在姜秉川坟下，正要对其父哭诉，见姜明吆着一群羊放牧，还是那个老样子，头箍白羊肚三道蓝毛巾，身披烂羊皮袄，他把那么多羊朝朱葵花院里赶。姜叹道：“咦，他家哪来的那么多羊呢！”又见姜明立在山坡上，手举如日似月明晃晃的东西照着。他顺着白光看，姜明坟上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榆树，他想：“这树不是在链链院里嘛，咋跑到这里来了？”蒙，他觉得似躺在冰窖里，就急忙喊曹氏，曹氏坐在乱草苗子翻滚的荒滩里纳鞋底，她带招不理的样子。
他又叫迟翠花，老茔坟地不见迟翠花的踪影，只听见风雨桥上空有她的山歌声。他在迷雾衰草间奔跑，只见神圣的老茔坟地突然间变得阴森恐怖，鬼哭狼嚎。转瞬间又流火如昼，笑语喧哗。他跟着山歌声喊迟翠花，但见山蒙蒙，雨漫漫，雾迢迢。
他荡悠悠来到海子湖。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朝他横跨过来，似当年在沙漠里看到的海市蜃楼，像海子湖中耀眼闪烁的水晶宫，他扑向虚无缥缈的虹桥，怎么抓也抓不住，怎么爬也爬不上去。突然间，他听到四处狼嚎，黄狼、麻狼、白狼、灰狼、花狼，满山遍野向他扑来。他又带领人马打狼，越打狼越多。马蹄飞奔之处，天上红云飞渡，紫岚升腾，地下朔风哀鸣，人逐狼跑。芨芨丛中，马莲蒲旁，酸枣刺下，只只恶狼仰天长嚎。他“呼隆”一声从马上跌下来，眼前左边是沙，右边是河，还是他一个人长途跋涉。
他痴呆呆来到保安寺。天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好似有人在说：“洒向人间皆是祸，万民念弥陀！”他大声问道：“娘娘，人说保安寺能保一方平安，为何庄宅还是不宁？”只见三霄娘娘脸上冷冰冰，身上冷冰冰，像块石头似的。他鼓足劲，气哼哼朝娘娘的莲花宝座碰去，碰了几头碰不着，眼前的保安寺不见了。他又要到崆峒山问个明白，只见银白色拂尘闪电般甩过，一位须发如银相貌酷似姜梦麒、姜梦麟的老者在半空中说：“拨云寻故道，依石听流声。你家已有人求过了，念她艰辛跋涉，虔诚拜倒在崆峒之巅，这两个方子给你拿去吧。仕途财道两分明，乱世将去盛世来，济世还须旷世才！”
他急盼盼仰望空中。只见两张黄表飘然然降落下来。他双手接住，上面有三行大小不一的篆字：赞化宫？吕祖仙方？第五十九签？浪息垂钓：“信士做事好沉浮，几度求谋不就头。今日长江风浪息，劝君重整钓鱼钩。”另一张黄表上也有三行大小不一的篆字：赞化宫？吕祖仙方？第六十九签？有本生财：“任生百计与千奸，空口求人却是难。囊中有物君肯出，一钱出去两钱还。”姜怎么也看不明白，他沉思道：“姜氏始祖姜子牙有渭水垂钓的故事，但一贫如洗，本从何来？”
一阵清风刮走了他手中的纸，他大声疾呼：“双旋，快接住！双旋，快接住！”双旋没了踪影，只见姜文旗站在大路上。两张黄表各显出两个大字，一个是“认”，一个是“真”。姜文旗双手接了“认真”二字，头也不回地朝大路尽头走去。但见云开雾散，漫天霞光，一轮红日喷薄欲出。他拼命喊：“链链！链链……”
姜文旗听见姜喊他，急忙捉住姜的手，姜这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太阳穴暴着青筋，两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了，嘴唇无声地嚅动着。
傍晚，沙尘暴渐渐小了。马文翰、曹泽领着一伙当兵的从迷茫茫的远处走来。
姜岚迎到村外，叫士兵们原地待命，把马文翰、曹泽又请到家里。曹泽板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马文翰收了姜岚的厚礼，一副为难的样子，他说：“唉，咋就没料到，上面规定，在当前国共两军激战的非常时刻，凡共军营长级家属都要关押。”
姜岚说：“哎，马书记长，我不为难你，把我抓走吧！”
马文翰吃了一惊，他这才发现地上有姜岚早已准备好的铺盖卷儿，桌上放着姜岚的一包零用东西。
马文翰瞪了曹泽一眼，急忙说：“啊！这不行，这不行！上面要抓共军营级军官家属，我咋能把保长抓了去？”
姜岚说：“我咋不是家属？姜昭、姜晖在家时，我常叫三哥、四哥。堂兄弟也算家属。再说，我这个当弟弟的又是保长，两个哥哥不但加入了共产党，还当了营长、连长，我能脱离干系？上面谁能相信这么多年没联系、没来往？现在投案自首，也许能对我宽大处理。”
马文翰朝曹泽摊着双手说：“你，这事闹的！”
曹泽一进门就全明白了。他长叹一声：“暂时嘛，这么处理也行！上回，他为姜老五写了保据，上面就说兄弟关系咋能作保？他这么做也是为我们着想。那个姜老五，人都说是个滚刀肉，还有个朱葵花。老五没下世，又出了小五，还有一帮破命的打手。后台主谋的，前台指挥的，打仗的，写状的，啥人也有。当年马步福抓兵的事，马主席早就定了案，他们还告。现在又拉出夏应元、代仁元、刘开泰、九姑娘、王丢子，等等一大堆案子。他们破命上访、告状，马主席又叫我们查，我们查谁？你没见最近陶乡长就避的不来！正经共产党把我们这些人恨的，我们再抄内部的事，压都压不住，还抄呢！龚团长不是例子？比他案子大的团长咋没事？下庄子告的嘛！
谁做事不为自己留条后路？”
他的一番话，把姜岚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马文翰听明白了，两眼直望着姜岚。
姜岚苦笑一声说：“嗨！马书记长，不论咋说都谢谢你了，有情后补！”他背了铺盖卷，提了桌子上的包就要出门。
马文翰急得说：“你看这事！”
曹泽说：“先罢慌！你不是说投案自首嘛！这一走，是抓走的，还是投案自首的？”
马文翰一甩手说：“你明天早上，吃得饱饱的，自己去说吧！”
他叫了曹泽，喊了村外的清查人员，急急忙忙走了。
姜是鸡叫时离家的。
从天黑时，他就听到两家的哭声。一家是姜岚的婆姨莫氏，一家是海子湖边的朱葵花。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容易等到鸡叫头遍鸣，他朝空荡荡的屋里看了最后一眼，戴了顶草帽，出来锁上屋门。
小东方的夜色是那么美。天上眨眼的繁星光辉闪耀，浓浓的云层已退到天边，圆月高照，似明亮的眼睛。明光光的清辉泻在海子湖面，湖里的芦影，村庄的轮廓，远近的水山，似一幅浓墨勾成的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