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朱葵花住的窝棚看了最后一眼。突兀的贺兰山云雾腾腾,空旷的山麓浓妆淡抹。疮痍斑驳的烽燧大墩,经受了多少次矛击刀砍?它们遍体鳞伤没有倒下,是谁赋予了它们永恒的信念?它们是追忆壮烈的年代?还是憧憬多彩的明天?高高的风雨桥,安然地坐在夜色之中,弯子渠里,传来熟悉的流水声。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保安寺,不住声地冷笑。他深情地望着风雨桥,仿佛从遥远的天边又传来迟翠花那熟悉的山歌声。这撕心摘肺的山歌声,像是在一句一字地追问他,他终于回答道:“阎王爷容禀了!春思夏想秋又冬,她对我的情意全是真,我对她的情意全是空。一辈子名啊利啊全是南柯梦,山盟海誓全是耳旁风,一生全做了鸳鸯蝴蝶梦。”
这是当年夏三曼在这里唱的皮影戏《刘全敬瓜》中刘全的一段唱,他不知为啥,这时又想起来。
他拉拉草帽沿儿,遮住了半边脸,走到村外又回头望着小东方。上下庄子里的鸡都叫了,各堡寨的轮廓开始显得清晰。他终于忍不住,悲切切唱了几声,向家乡告别:“冷凄凄荒郊外哭泣几声,怒冲冲骂严年太残暴狠,眼巴巴我入了贼的牢笼,盼哥哥大功成及早还京……”
姜寻觅着当年姜昭、姜晖的踪迹来到黄河边。
这里已摆开了杀气腾腾的战场。大片大片的护岸林被毁坏,挖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战壕。挖的各种掩体数也数不清。每隔不远就筑一座碉堡,碉堡的垛口刺刀明溜溜的,碉堡的射孔各种枪管像眼睛一样,注视着河面、河岸。
姜走进东倒西歪的护岸林。不远的灌木衰草之中,有个男孩在唱:“行船的一江浪,种田的断炊粮。几家儿女呼爹娘,躲躲藏藏走四方,满滩白狗红眼狼……”
姜叫道:“那不是李丢子吗?你咋又丢到这里了?”
李丢子听见有人叫他,跑了几步,又停下来问:“他们叫你来逮我?”
姜笑道:“哎呀!我还叫人逮,我逮你呢?罢吃生蘑菇,会拉稀屎的,我这里有馍馍!”
李丢子伸着鸡爪子似的手抓过去就吃,噎得直伸脖子。
“你在这里咋过?”
“白天,都各顾各地跑。晚夕,都回来缩在掩体里。”
“你唱的歌子好,谁教的?”
“他们都这么唱,我也学会了。”
“你不回陶家庄了?”
“不敢回。”
“你还是去上庄子吧。那里有个姜岚三叔、莫氏三婶,还有刘妈,他们都是好人。”
“他们能收留我吗?”
“能!一定能!”姜掏出个纸袋交给他说:“你把这个交给他,在他家混口饭吃吧!”李丢子把纸袋揣到怀里,就朝西走了。
姜望着李丢子瘦小的身影消逝在杂草苗子中,泪如雨下。
他扭头走了几步,发现前面有座石碑。这是那年黄河水淹到县政府大门口,县长何鸣投河自尽,老百姓为他立的石碑。姜把草帽挂在石碑上,后悔当时没送给李丢子。他来到黄河边沿,军阀混战、日寇入侵、国共两党战争,黄河无人治理。只见巨浪翻滚,惊涛拍岸,塌方一声连一声,溅起的水柱扬到空中,激烈高昂的船夫号子,伴着蒙蒙水雾不断传来:“咳哟!咳哟!咳哟!兄弟们哪!握紧绳哪!脚站稳哪!喊一声哪!谁劲大哪!是英雄哪!老龙王哪!一阵风哪!”
姜反背双手立在河沿,湍急的洪水滚滚东流,左冲右撞。滔滔巨浪吞吐着白色烟雾,气势磅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水柱,呼啸之声十里可闻。姜任凭脚下塌方一片接一片,任凭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起了他的衣衫,吹打着他那张清瘦、憔悴的脸。天空乌云翻滚,飞鸟哀鸣。河对岸烟雨蒙蒙,模糊不清,滔滔东流的黄河水,似千万匹狂奔的铁马。他心中的奇奇海市,缈缈蜃楼,一派佳境,都在惊涛骇浪之中。他朝东“三哥、四哥!”叫了几声,就哭泣起来:
弟兄们相会在荒郊外,我含羞带愧跪尘埃。兄奉命领兵边关外,征战胡儿显英才。胡儿骁勇我兵败,为国尽忠理应该……朱葵花大早起来就呆呆地朝庄子里望。一股白色的雾气像水银柱似的朝天空升腾。她以为姜家里着了火,跑去才见这股白气,是从姜门口的树头上冒出来的。这棵老树左挨磨坊右靠姜的住房,它死了三年,今年枯枝上又发出了幼芽。
白气从一片嫩枝叶中升起,越来越大。“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树身中炸响,树头上出现了火苗。姜文旗说:“怪事!怪事!”他提了桶水要浇,朱葵花拦住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由它吧!”她叫姜文旗关了院门,不准外人观看,直瞪着火烧空树身,烧烂树皮,一棵老树变成了一堆灰烬。
两股旋风从门口旋进来,把地上的黑灰旋到空中。呼啦啦的大风来了,朱葵花老房院内“哗啦啦”响起来,像是谁在用鞭子抽打。她这才发觉,原来这棵老树一直给她的老房子挡着风,她不住叹息。母子俩正要进屋看姜,猛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朝这里跑来,原来是姜岚。
姜岚也是刚出门。他见有人又要来送他,就故意大声说:“都回,各忙各的。县里又要集训保长,我不去能行?”送的人见刘菜花、姜万华、姜万民、姜万国都眼圈红红的,明白是怎么回事,都低了头,一声不吭。
刚到村头,苏达、哈富成、黄义、姜晗等甲长跑来回事。姜岚说:“哼!又来给我出啥难题?”他朝黄义说:“唐徕桥头的碉堡,咋还没完工?还有岗楼,看你磨蹭到啥时候。这回上面来检查,你说去!”他又朝苏达说:“你们几个谝嘴的,一天就知道谝。你们瞧,西面战备路口盖的望塔,蹲只鸽子都能压倒,咋上人?”
苏达说:“黄河是第一道防线,东大路是第二道防线,唐徕渠是第三道防线,共军来到我们这里就满山红了,还望啥?你们尽逼着我们干哄人的事,我们能不哄人!”
哈富成说:“他们收慰劳将士的慰问品,去年稻子就没成,哪来的白米?我们除了有条鱼,再有啥?”
黄义说:“交黄米不行?单收白米。明儿个叫共军在原大滩打败了,难道说吃黄米吃黄了。共军吃草根树皮,咋也能打胜仗?我们天天吃苦苦菜,吃灰条,罢活了!”
姜岚甩手就走,说:“你们闲臊多了,朝乡里拉去!”他刚走了几步,就见前面有个男孩,躲躲闪闪朝这里跑来。
刘菜花眼睛尖,高声叫道:“那不是李丢子嘛,你咋又丢到这里来啦?”
李丢子问:“谁是姜岚三叔?”
刘菜花说:“这不是,你找他干啥?”
李丢子从怀中掏出纸袋交给姜岚。姜岚抽出来看了一眼就“啊”了一声。里面有姜嵬买的蒙汗药、杨花匠出的证明、代仁元的来信、李光明作假证的说明、夏应元放在姜嵬家彩礼的清单、警卫营莫陶写的九姑娘被害始末,还有姜嵬、姜岚等人给军政官员送礼的名单,姜昕被马步福打死的医生诊断证明,还有检举曹铎、曹驿兄弟通匪,陶大和李久青的婆姨通奸,逼死李久青的母亲,赶出李丢子的检举信,等等。
姜岚还没看完,脸色就变得像黄表纸一样黄,又变得像白纸一样白。他双手抖动着,紧紧攥住纸袋儿。
李丢子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拔腿就跑。
姜岚撵上去一把抓住问:“你跑啥?这信,是他在哪里给你的?”
李丢子缩成一团,说:“黄河边给的!”
姜岚跌倒在地上,问:“他为啥给你?”
“他说,你见到信,就会收留我的。他说姜岚三叔、莫氏三婶,还有刘妈,都是好人。”
姜岚泪如雨下,他急忙拉住李丢子的手,朝刘菜花说:“你快领上李丢子回去吃饭,这娃娃我家收了,就叫他在院里打杂!”说完把纸袋塞到怀里,急忙跑着喊姜文海、姜文晏。
姜文海、姜文晏才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伸懒腰,姜岚扑上去问:“你们五年呢?”
姜文海爬在窗户上瞧了一眼,说:“那不是,在屋里躺着吗?”
姜文晏撅着嘴推门门不开,才见门锁了,因为挂着门帘,锁子看不见。姜文海又爬在窗户上看,原来炕上只有被子,摆成睡人的样子,人早不见了。
姜岚骂道:“早就给你俩安顿了,是干啥吃的?这回他回不来,看我不打折你俩的腿棒子!”他朝姜文旗说:“快!骑上马,朝黄河边跑!”
姜岚和姜文旗他们来到黄河边。找了半天,才见县长何鸣的石碑上挂着姜钓鱼时常戴的那顶草帽。姜文旗抓起草帽扣在头上,跑到河沿大哭道:“五年!
五年!”
河沿还在一条一片的朝下塌方,大树小树像切西瓜似的向河里倒,河面上漂满了树木和杂草。一个接一个的大漩涡漩来漩去漩到主河道,溅起十丈高的浪花朝东奔流。
姜文旗等弟兄不顾脚下的塌方,齐声呼喊:“五年,五年!你回来吧!”
姜岚骂着叫他们朝后退:“没看见,脚下正在塌方吗?”他急得说:“这咋捞!这咋捞!”
姜文旗、姜文海等要跳下去,用拉网顺着河边拉,淹猛子扎到河底双手摸。姜岚急得骂:“不想活啦?黄河又不是唐徕渠!”姜文晏哭道:“要是响雷,就能漂出来!”姜岚说:“他叫塌方压住了,咋能漂上来?”
曹泽慌忙忙跑来,他望着河面喷起的水柱,晕人的大漩涡,横冲直撞的树木,朝姜岚、姜文旗说:“没事了,他上不来了,叫泥沙压住了!”他跪到河边大哭起来:“五哥哟,你一辈子都叫我提心吊胆哟!结果还是出了事哟!”他哭得悲悲切切:“五哥哟,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哟……”
姜嵬为姜做了口新棺材和朱葵花、姜万魁等扶着来到黄河边。姜嵬哭得最伤心,连胡梢上都挂着泪珠。他跌跌爬爬叫道:“五弟哟,五弟!后悔死了我呀!谁不知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呀!应该我死,咋能轮到你呀!五弟哟,五弟!我姜老大后悔得抠腔子呀!你说这闹来闹去,我们兄弟谁闹谁呀!”
小东方各堡寨的人都来了。县城的人听说又有一位共军家属逼得跳了河,也都跑来。黄河岸边人山人海。当姜文旗举起白色招魂幡儿时,人都跪下朝黄河磕头、烧纸、哭叫。姜嵬和朱葵花抬开棺材盖,先从姜文旗开始,来的人都排成龙蛇似的大长队,他们每人抓一把黄土扔进棺材,白茫茫的人流随着棺材缓缓西行。姜文旗第一个叫道:“五年!回家了!”后面的人都跟着叫起来。
棺材通过县城,街道两旁站满了人。县政府大院,头勒白布条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原来农民又结伙请愿,要求政府不要虐待共军家属。路两旁的警察见送葬的队伍朝这里通过,不住声地叫:“快抬走!快抬走!”谁知抬棺材的绳子断了,棺材“嗵”的一声跌到路中,里面的黄土洒了一地。请愿的人都围上来瞧,他们又惊叫起来:“咋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当他们知道一位共军营长、一位共军连长的亲弟弟,被清查队逼得跳了黄河,请愿农民群情激昂,更加愤怒了。
曹泽急急忙忙从后面跑过来说:“小五子,快叫抬上走!”姜文旗捏着手里的草帽子,只抹眼泪不动弹。姜岚急忙又拴好绳子,喊了姜文海等抬上棺材朝前走。前面又有队伍要过宁州渡开赴前线,小东方抬棺材的人不给他们让路,士兵都从两边低着头跑过去。
姜死的这天晚上,庄子里的狗无缘无故地整整叫了一夜。棺材抬到姜院里,姜曜、姜晗等早已搭好灵棚守候。朱葵花见姜炕头上放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他刚当族长时曹氏为他做的袍服。一件紫底银圈图样的长袍,一件漆黑色的马褂,一顶青缎瓜壳帽,还有一双迟翠花为他做的驼峰式千层底棉鞋。她都扔到棺材里,算是为他入了殓。她把姜常拿的钓鱼竿儿交给姜文旗,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曹铎、曹驿兄弟带着子女也来了。他们只跪下烧纸、磕头,谁也不说一句话。
陶大来了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人都忙着不理他。陶淑琴看见了,急忙过去说:“大哥,他到县城给上庄子三叔兑换钱,看见我三哥、四哥了,他俩早就过了黄河!”陶大厅后,“啊”了一声,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