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小东方各堡寨的秧歌、高跷、旱船、长龙在这里表演。
高跷队伍中,原来的大头和尚戏柳翠、白蛇青蛇、七品芝麻官、姜子牙身背封神榜、白眼窝逮蝴蝶等人物没有了,全是清一色的工农兵形象,男的手舞斧头、镰刀,女的手握麦穗,随着“哐嚓嚓”的锣鼓声翩翩起舞。有走八字、单掏、双掏,有走单花、走双花,配以鼓乐伴奏,气氛热烈,幽默风趣。
“土改”工作队的陈芝敏领着秧歌队上场了,她披着长头发,一身旧军服洗得发白,她扭得体态轻盈欢快优美。青年农民跟在她后面,男舞红绸,女飘绿彩,那个跳哟扭哟,从来没有这么兴奋,从来没有这么自豪。最吸引人的是旱船表演,船姑娘唱着民间小调,队形有拜四方、过州漂洋、坐船观月、游四方等等。只听锣鼓有点数地敲着:“咚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朱葵花心里喜滋滋的,废除保甲制,建立行政村,小东方各堡寨划为一个行政村,姜文旗当选为农会主任、党支部书记,从此,人们都叫他姜书记。朱葵花听见风雨桥弯脖子树上吊的钟声响了,急忙把茶壶煨到炉子上。每次开会,她都提着壶夹着碗摇摇摆摆来送茶。她又用火筷子捅了捅炉子,茶壶响起来,她的心也像火苗似的跳动。招兄和招弟参加乡里的扫盲班已脱了盲,招兄当了妇女扫盲班的班长,每天夜里组织妇女读书识字。招弟当了女民兵班的班长,一有空就带着一伙大姑娘使枪弄棒地操练。灵芝、改过也随着招弟跑了,屋里空荡荡的。箱柜上、缸盆上、粮囤上、笆斗上、筷笼上、锅台上、炕墙上、灯柱上什么物就贴着什么字,说是认起来方便好记。门框上新贴的对联写着“斧头劈开新世界,镰刀割断旧乾坤”,横批是“一元复始”。
那天陈芝敏来贴春联,她进门就掰着手指头说:“大娘,你听听!什么招兄、招弟、改过,你老重男轻女!”她指着漫天飞雪,说飞雪迎春到,给招兄起名姜雪英,给招弟起名姜雪芬,给灵芝起名徐雪芹,给改过起名徐雪莲。
姜雪英姊妹几个高兴得蹦蹦跳跳的。
随扁又哭丧着脸来了,她一来就哭着不想回家,老用眼睛……着家里人,嘴撅得尖溜溜的,说家里人人都是贫雇农,为啥偏把她一个人给到地主家里。
朱葵花朝她头顶上指了一指头说:“旧社会就不划阶级成分,谁知道啥叫地主?
啥叫贫农?”
陈芝敏说:“大娘,你的三孙女旧社会养活不起给了人,许队长‘镇反’时就给你说了,你要朝回要。”
随扁立马撇着嘴,泪水夺眶而出:“再的丫头都能养活起,偏我就养活不起?灵芝、改过两个人咋也能养活起?偏我就不如外人了?还不是偏心眼儿……”
朱葵花说:“好陈大姐,不能朝回要。人家欠儿欠女的抓了去,从一个黄皮子茭瓜,养得扁大扁大的满街跑,我们能再要回来?我家丫头一大堆,不缺她。”
陈芝敏给随扁起名姜雪花。
姜文旗永远不会忘记解放初人们那一张张热泪盈眶的笑脸。他带陈芝敏到各堡寨作革命传统报告,把童养媳、卖身汉的《卖身契约》放火烧了,宣布旧社会的一切收养关系、卖身文书全部作废,支持寡妇自主改嫁,禁止妇女缠足。女人们流泪欢呼:“解放了,自由了!”男人们奔跑跳跃:“天亮了,苦日子到头了!”姜文旗带许耀东到各堡寨检查治安,老人们都说:“土匪绝种了,大烟绝迹了,出门不锁门,晚夕不闩门!”姜文旗回到家里,家里立刻变成了会议室,三三两两的人围了来,问家里能分多少亩地,能分几头牲口,能摊几件农具。姜文旗给他们匡算了,都高兴得乐哈哈的。开心的锣鼓,欢快的秧歌,激动的笑脸,千村万户歌声飘扬,龙腾虎跃!
张氏来打听分田的事,她见朱葵花坐在门口掐梅豆丝,姜雪英、姜雪芬又随陈芝敏跑了,就指着说:“也学陈大姐铰个二道毛子!自古以来,丫头梳辫子,媳妇盘发髻,都留二道毛子,往后丫头、媳妇分不清了,那社会不乱了套?”她把长头发叫二道毛子,还说男人留分头,女人披二道毛子,往后社会要分成两大派。
张氏猛听到屋里突然传出婴儿的哭声,她瞥了朱葵花一眼,扭着小脚,撩开门帘,进来朝陶淑琴说:“哭啥呢,又不是谁愿养丫头。你不把她撂到炕上,死死箍在怀里,成心想憋死她。你要注意,月子里落下病害一辈子,谁管你!”
她硬把婴儿一把拉掉,朝炕上一摊,就惊叫起来:“啊哟,这回才养了个尕子!”
朱葵花抓了黄米掺了青盐,把屋里屋外洒了个遍,扯了块又宽又大的红布条挂在门框上。她忙着做了碗荷包蛋,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油花。陶淑琴不看也不吃,仍是哭泣。
姜文旗闻讯赶来,他高兴得脚不沾地,把饭碗双手伸到陶淑琴面前说:“你快吃啵,养下个儿子就有下理了!”他在地上转来转去说:“咋没想到这回是个尕子,给他起个啥名字?”
张氏边洗涮边气哼哼地说:“你们招兄、招弟、改过的叫了多少年,这会子真的招了来、改过来,又不知叫啥。”
姜文旗说:“庄户人有了田、有了儿,是两件大喜事。就叫双喜吧,叫解放也行!”
朱葵花听见鸡叫,急忙说:“我自有道理!”她跑到院里,墙头上一只大红公鸡正伸着脖子叫鸣,她一把逮住,在婴儿身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提到墙后宰了,把鸡血朝房四周淋了,又在婴儿身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不住地说:“祖宗有灵,祖宗有灵!这娃娃是用鸡换来的,就叫鸡换吧!”
鸡换不住声啼哭,陶淑琴把儿子身上的几滴鸡血用舌头舔了,仍用烂布包好,抱在怀里,还是哭泣。
朱葵花说:“要放下,你看,鸡换的头都长成茭瓜了。”她用黑豆装了枕头叫鸡换枕,说:“头圆,脸形才方正,大了好找对象!”
陶淑琴把儿子轻轻放下,谁知这孩子头一挨豆枕就哭,她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朱葵花说:“鸡换老哭咋办?嗓子哭坏了,长大说话声音不洪亮。”门口拨浪鼓响起,鸡换不哭了。朱葵花灵机一动,跑出去喊:“大张,大张!”
张化燃挑着杂货担儿来了。姜岚打发长工时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回河南老家,他伤心落泪地不走,说老家再没啥亲人,就一个人住在村外的场窝棚里。姜岚没法,只得又给了他一副家当在场窝棚安了家,张化燃说自己种田是外行,又挑起了当年的货郎担儿。
朱葵花说:“你说怪不怪!我这宝贝孙子老哭,咋听见你摇鼓儿就不哭了?”她两眼直勾勾瞪着他手中的拨浪鼓儿。
张化燃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说:“是他老没听过呗!听了稀奇!还没剃胎毛吧?满月了要剔胎毛,天热了,小娃娃头上毛长,心里烦躁也哭。”
朱葵花说:“他爹要给他剔!我怕头皮嫩,刮烂咋办?”
张化燃说:“不怕的,不怕的。屋里黑,你抱到院里我给他剃。”
陶淑琴把鸡换里三层外三层裹了,生怕他受惊招风得什么病。张化燃剃一刀,她心里就抽动一下。小茭瓜似的头刮完,他一声没哭。
朱葵花说:“自打鸡换养下来,他们都怕脚步硬不敢来,你是第一个踹生的人,就给我家鸡换当个干爹吧!”
张化燃说:“行行行!”他从担里取出一只蓝边小瓷碗,一只银白色小勺递给陶淑琴,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说:“你说,我穷的,再有个啥!”
朱葵花盛了一升白米、一升白面给他,他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家里老不开灶,走到哪里混着吃到哪里。早晚转到你这里,吃上一碗热饭,就行了!”
张化燃摇着拨浪鼓逗鸡换玩,陶淑琴、朱葵花给他做了一碗百岁长面,他连吸带扒,呼噜呼噜几下吃完,伸脖子打饱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说他们河南老家的事。
朱葵花不时插上一句:“这就怪了!同是一条黄河,我们这儿河在地下,你们那儿河在天上,咋不淹死人!”
张化燃又东一句西一句,说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的事。说他们连长对他如何如何好,平时新兵家属孝敬他的东西用不完,就派他拿到市场上卖。回来交钱从不数,朝抽屉里一撂,还赏他一杯酒喝。所以,他在军队里就学会了做小买卖。朱葵花想起那天区里叫姜文旗统计各堡寨伪兵的事,心里“咯噔”了一下。张化燃见他们婆媳低着头,就告辞走了。门外拨浪鼓声,渐渐远了。
朱葵花逢人便说:“我们鸡换拜给大张了,你们往后就叫他张鸡换吧!”她恨不得把“张鸡换”三个字写到墙上、树上叫别人叫。
张鸡换还是日夜啼哭。朱葵花不敢叫巫婆神汉来家里给他拨折,自己给孙子“出泥世吉”。她把黄米倒在一个量米的木制合里,用尺子把合口刮平,用红布包起来,合口对着张鸡换的全身轻轻按摩揉擦,嘴里咕叨默念。一会儿揭开红布,见合里的黄米一角儿少了些,添满再按摩。连做三次,都是同一角儿黄米下陷,断定是正南方冲犯了。她烧了纸钱,把纸灰落到清水碗中,用中指蘸了,在张鸡换的前心、后心、手心、脚心、眉心划了十字,端到风雨桥上朝上庄子泼了。
刘菜花探头探脑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