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鸣时,天已大亮。一曲《谁养活谁》的歌子,在庄子里唱起,民兵齐刷刷地在风雨桥上集合。他们分成两大组,分别由许耀东和陈芝敏带领,开始没收地主财产。
姜文旗揭榜后,许耀东、陈芝敏和农会成员商议,决定查无主田。外地的长工、短工、佣人都被传了来,庄子里、田埂上、渠上都站满了人。他们没用上半天时间,就把这些田是谁开的谁种的,谁又转让给了谁,谁种了多长时间又撂荒了,说了个清清楚楚。许耀东、陈芝敏先查农会成员“镇反”以来开的荒地,其中有李光明在望娘滩开的两亩,朱进在海子湖边开的一亩半,张新海在白碱湖边开的两亩半,苏小四在大墩洼开的两亩,哈文在弯子渠梢开的三亩,南克勤在唐徕渠西开的两亩,黄勇在弯子湖边开的三亩半,其余绝大部分是“镇反”前上庄子大户指派长工在腰池子、六亩坑、上闸砌、新开渠、弯子湖等地开的。其中姜、姜岩、姜岽等人开的最多。
陈芝敏从县里请来“土改”专家,重新审核上下庄子阶级成分,他们查出姜岩“抓儿子”、姜“分家”的字据根本不是姜梦麒的笔迹,甲长姜嵬的画押也是伪造的。他们“抓儿子”、“分家”一律不予承认,阶级成分仍按前三年的状况划定。姜、姜岩、姜岽等人定为地主,朱进、李光明、苏小四、黄勇、哈文、南克勤等农会成员仍定为雇农,姜文旗加了姜岚解放前给的一头小黄牛、一辆破车,仍定为雇农。
没收地主财产开始了。姜挡在院门口哭道:“看着我有了点家底就眼红,非把我打成地主你们收了分。你们新社会咋借粮借钱也有利息?我只不过多收了几个,就是黑驴子打滚的变天账,就是放账剥削人。我这点家底,都是平时嘴里攒肚里挪的,给儿子留的……”
姜文晏挥着枪吼道:“你开不开院门?不开我们踹呢。你的剥削账公布得满墙都是,你不识字?你不老实,帽子就在我们手里提着,随时给你扣到头上!”
姜见民兵喊着要给他戴帽子,又见许耀东也来了,才磨磨蹭蹭开了院门。他见民兵把羊赶出来,抱住羊脖子叫:“可惜了我的大胖绵羯羊!”他见民兵把牛赶出来,抱住牛头叫:“我的老黄牛哟!”他见民兵把驴赶出来,抱住驴腿子叫:“它这回,怀的肯定是头骡驹!”他见民兵把大车吆出来,扳着车轱辘叫。
大邋遢把两头肥猪、一头老母猪赶出来,后面还哈啦哈啦跟着一伙猪娃娃。二邋遢揭开鸡窝的天窗,一群鸡连飞带叫满院跑。
姜哭骂道:“邋遢婊子儿,一辈子好吃懒做,先吃到亲叔老子头上!”
许耀东过来训斥道:“你俩没长耳朵?姜书记在会上不是反复说了吗?鸡猪不没收嘛!”
姜当当当地敲猪槽,唠唠唠的唤猪,大猪、小猪不进院子,朝草堆里、田埂上、树阴里乱钻。
姜叫姜万财找猪,姜万财庞着脸说:“分开另住,你们家的事往后少拉扯我!”
姜似乎才知道和儿子分了家,急忙跑到外面唤猪找鸡。
陈芝敏和民兵来到姜岩家,民兵把圈里的羊赶了出来。上庄子男男女女扎了几道营,他们有的眼巴巴地瞪着民兵一举一动,有的低头一声不吭。地富子女们都避得远远的,这里吆三喝四的呼喊声,咚咚咚的脚步声,牛哞哞、羊咩咩、猪哼哼的畜叫声,还有声嘶力竭的哭号声,恐怕他们一辈子是不会忘的。
陈芝敏说:“还有金银财宝,统统交出来。什么大烟泡子、大烟籽,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禁止的,你不交出来往后查出来,罪过就大了!”
姜岩说:“有能不交?那些银元,上回我就主动交了。”
姜万魁过来说:“你家没有,太阳从西出。”他指着姜岚家说:“人都说,老分子是空壳子,还交出半罐银元宝!”
姜万宝急得跳奔子,说:“那些东西,新社会都用不上,你还藏着干啥?往后,你要再连累我,我朝脖子捏死你!”
姜岩说:“哥哥子,没有嘛!”
民兵把姜岩家搜了个遍,果然啥也没有。
入夜,热闹了一天的风雨桥冷静下来。分胜利果实的欢声笑语已经消失,烧旧地契的黑灰儿刮得无踪无影。那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那首《谁养活谁》歌曲的余音,仿佛还在天空萦绕。领了《土地证》的农民进入甜蜜的梦乡,他们白天在新分到的田里,双手捧着黄土高兴地流泪,夜里梦见这些黄土变成金灿灿的粮食。农家院里,新分到的车辆、农具整整齐齐摆放着。羊角用红漆染了,马笼头上挽着红缨,牛头上戴着红花。它们到新主人家里备受爱戴,身上没泥土杂毛,梳理得油光闪亮,变得膘肥体壮。远村近邻,偶尔有手电光劈来戳去,那是值勤民兵锋利的眼睛。
今夜,轮到姜文海、姜文晏兄弟值勤。姜文晏分到姜家的一匹枣红马,白天拉着它四处炫耀,夜里高兴得睡不着觉,借着月光裁田埂去了。姜文海分到姜岩家一辆马车,说到县城买些瓜果蔬菜,慰劳工作组和农会领导,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姜文瑞、姜文祥兄弟替他俩值勤。
夜已深了。上庄子家家户户吹了灯,唯有姜万魁家灯还亮着。姜文瑞和姜文祥相视而笑,俩人背枪走过去。姜嵬家因夏应元、王丢子等事件,长工逃离,田地荒芜,完全败落。“土改”时姜万魁的家庭成分定为破落地主,后来取消了破落地主成分,姜万魁按贫雇农对待,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姜万魁已成家,娶的是临羌堡黄勇的远房堂妹。她排行老四,人都叫她死胖子。解放前家里包办,把她嫁给一个屠户,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好。解放后姜文旗做主给她离了婚,在娘家正愁没下家。姜文旗老记着姜万贯死前对他的嘱托,要他好好照顾弟弟姜万魁。他到临羌堡检查工作,见她在黄勇家里转出转进的,想到姜万魁还没婆姨,给他牵线介绍。
她嫁给姜万魁生下个男孩,和张鸡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姜万魁给孩子在头拐上留了一撮毛,人都叫他倒毛子。姜万魁说他这辈子要好好培养孩子,从小就给他起了个官名姜新权。
死胖子说:“人说嫁给屠户翻肠子,嫁给官人当娘子。你往后要巴个一官半职,也叫我露露脸,儿子大了脸上也光彩。你瞧人家姜小五,走到哪里都围着一伙人,那个风光哟,荣耀哟,踏得半个子县都动弹。选了个县各族各界人民代表,又选了个省各族各界人民代表。他不识字,头又叫贼打过,脑子咋就那么灵?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人都爱听,就像从心里过了一样。人都见他来了,就像见到了救星。他那个榆木疙瘩婆姨也露了脸,走到哪里,人都谦谦让让的。他家那个茭瓜头张鸡换没奶,我常给他吃,不就是为了你们爷父今后的发展!”
姜万魁听死胖子如此说,沉着脸一声没吭。他常说,他一辈子没遇上个好老子,他虽被枪决了,把坏影响留给了他。姜嵬被枪决后,姜万魁也不去给他收尸,是姜文旗和姜岚收的尸。姜岚不同意他进老茔坟地,在山坡上随便挖个坑埋了。人都传说,姜嵬死了,那个东西还把裤裆顶得高高的,真是人死三天,求胀七天,死求不要脸!还有人说,姜嵬不是被枪打死,是雷抓了头,他枪毙前要到老茔坟地烧纸,脚刚要踏进坟地,就被雷击中了。姜万魁每听到别人议论这些事,就急忙避开。
“镇反”时民兵支前剿匪,许耀东当众表扬了姜万魁。他过后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党组织,许耀东又在青年中多次表扬他,连陈芝敏也说:“出身不能选择,走什么路,完全可以自己选择。何况姜万魁同志也是团结的对象,往后随上大家好好干!”
姜文瑞、姜文祥转到姜万魁家后墙根。“镇反”前,姜嵬在这里砌了个猪圈,“镇反”后姜万魁嫌臭把猪圈拆了,这里变成一方平地。姜文祥爬到后窗台上瞧。
死胖子坐在炕上逗倒毛子玩。倒毛子头拐上梳了一条小辫,上面扎着红头绳。
他躺在死胖子怀里,咿咿呀呀叫着。
死胖子说:“你原来还嫌弃我,我头胎就给你养了个大胖小子。奶水又好,你瞧,把我们倒毛子吃得像个肉蛋似的。要是娶上那个榆木疙瘩婆姨,一气就养了一堆丫头片子。好容易挣死枉命地养了个茭瓜头尕子,又断奶了。对对对,听我们倒毛子的话,再不给那个驴头张鸡换吃奶,叫他饿死!把我们倒毛子,吃得壮壮的。
将来,一个人能打过他们十个人!”
姜万魁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学写字。面前铺着一摊明沙,他照着《农民识字课本》,用棍子一笔一画写着。写几个字,就用手掌把沙子抹平,又在上面写。
死胖子见男人不理她,唠叨起来:“哟,胡子拉碴的,又扫盲呢,早是干啥的?他们是家里穷,念不起书。你们家,又不是没钱。你爹,只顾自己攒钱,给儿子落了个啥?也没见得,攒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姜万魁写字的手停下来,他瞪了死胖子一眼呆坐着。“镇反”刚开始,外地的长工就一团一伙的来打姜嵬。有的拉到高粱地里打,有的拖到树林子里打,“镇反”工作组为防意外,把姜嵬隔离起来。他们来登记家庭财产时,才发现“镇反”前姜嵬已把财产、牛羊等全部变卖,从他家里没搜出一文钱。他家田地荒芜,里里外外已破烂得不像样子。他住的屋里仅有一只柜锁着,姜万魁当着“镇反”工作组的面撬开,里面有两大包袱各色绸缎衣料,两大包袱各色锦缎被面褥面和漂白布被里褥里,两捆白生生的上等棉花被套,两双做工精细的新女式蓝呢子鞋,镶花边的扎腿缎带子,红黄蓝绿的一摞花头巾。“镇反”工作队许耀东说:“这是他为你结婚准备的,我们不没收。”姜万魁失声叫道:“天噢!这是人家夏应元准备结婚用的东西。原来,真是他谋财害命!我不要,我不要!”他如实向组织说了夏应元放到他家的物品,许耀东当众表扬了他。
死胖子见他还攮着头,正要发火,突然侧着耳朵说:“哎!哎!我听到房后好像有人!”
姜文祥伸伸舌头,“咚”的一声从后窗台跳下来。姜文瑞说:“快走!叫死胖子知道了,明天又满庄子跑汽车,说值勤民兵偷听了小两口窗根,五哥最见不得听这些闲话。”
姜文祥一条腿落得重陷到地里,好容易拔出来,上面划了几道血口子。他说:
“咦,地下咋是空的?”
姜文瑞也觉得奇怪,他用刺刀挑开上面的土,半米深处,一块石板露出来,他拉出石板,见下面埋着个坛子。两个小伙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坛子提出来。坛口密封着,姜文祥用刺刀挑开,姜文瑞用手电筒照着瞧,两人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是白花花的一坛银子。
风雨桥上的斗争会,如暴风骤雨。
姜万魁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他挤进人群,冲到台上,指着坛子说:“你们大家老爷父瞧瞧,这就是我的老子!你就是把他枪毙一万次,都不过分。你的银子,埋到我的后墙根干啥?我长了这么大,你没朝我手里塞过一块银子。你就是给我埋的,都新社会了,这些东西还有啥用?”
他越说越急,捞起地上半截砖,朝坛子砸去。坛子“咚”的一声,裂成两半。“哗啦”一声,里面的金银财宝全滚了出来。有银元宝、银元、铜元、铜麻钱,有当地少见的荞麦棱镀金镯子,凤凰点头的金耳环坠子,桃形玛瑙金戒指,还有几串珍珠,几个墨绿色玉石鼻烟壶,一只金碗,一双银筷子等等。
工作组从“镇反”时姜万魁提供的夏应元存放物品清单上,查出其中一部分是夏应元的物品。代仁元带着夏应元的兄弟和满旗寨的一伙人来了,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
批斗的口号声,震耳欲聋。姜文晏见银子中有个牛皮纸包,就拾起来交到主席台上。陈芝敏打开纸包,台下的都“啊”了一声,原来里面包着一支手枪,三十发子弹,还有几页字纸。
姜万魁连脚跟都站不稳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口喷白沫,又骂姜嵬:“你说这个作死的!那是我哥哥的手枪,他几时也偷了来,藏在坛子里……”
陈芝敏拿起字纸,冷笑两声,当着众人,大声念道:
万魁儿:
爹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共产党不会饶过我。你罢怪爹,爹是小时候穷怕了,所以一生都是为了捞钱,连做梦都想着家大业大,荣华富贵,家产万贯。谁能料到,眼见得家产都流散了。盼你往后重整家业,良田千顷,骡马成群,儿孙兴旺,爹在阴曹地府也瞑目了……姜万魁“啊哟”一声栽倒在地,他吼道:“我不听你的,你一辈子还没把家里人害够!我要跟上共产党干革命……”他喊了几声,两眼上翻,口吐白沫。四肢像有线提着似的,一伸一缩一抽筋。
朱守业急忙过来,用指甲掐他的人中,又朝他的鼻梁子上冠了一针,他才喘过气来。他醒过来后还要扑,朱进和几个民兵把他牵回去了。
陈芝敏高声叫道:“姜书记呢,姜书记呢?快叫姜书记来!”
姜文瑞背着枪满头大汗地跑来说:“他正在五夷堡开会,听说有急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