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方的五夷堡是上下庄子西南边的一个堡子,堡子中间是曹家墩,周围是张家田、贺家梁、拓家庄、白家坑。堡子里的最高处有座镇雷台,相传很久以前为防雷而建。各村庄有几座山几道岭相连相隔,树木葱茏,云蒸霞蔚,时隐时现,神秘莫测。
姜文旗一个人住在镇雷台旁边的会议室耳房里。早上他开门,发现了张神秘的字条。他使人到县里把白帆急着叫回来,把字条交给他。只听白帆轻声念道:
长工头,樊东家,狼狈为奸是一家。设下调虎离山计,丢卒保车使伎俩。等到时过境迁时,此鬼原形露天下。
白帆“啊”了一声,说:“这事要是真的,就严重了!张新海这个农会副主任当不成都是小事。我刚进堡子,就听人说堡子里有鬼,我说我这个人天生不怕鬼,有大鬼小鬼就都来吧。听到这类反映,我把樊复生的长工、短工全查问遍了,关于樊复生逃跑的事,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嘛!”他指示姜文旗再和张新海推心置腹地谈一次。
白帆是五夷堡白家坑人,是白连升的侄子。解放前在城北八里桥军医院服役,王丢子事件发生后,他投奔解放军部队参了军,在解放军里当宣传干事,解放后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任五夷堡“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姜文旗任副组长,分管曹家墩、拓家庄、贺家梁、白家坑四个自然村的“土改”工作。白帆说他忙,只负责张家田一个村的“土改”。“土改”一开始,姜文旗就对白帆说,群众反映张新海的田地财产不实,张家田的阶级成分先不公布。谁知白帆赶在县督导组来之前公布了第一榜,无形中就捂了别人的嘴。姜文旗又对白帆说,群众有意见,要重新核实。白帆又在省督导组来之前公布了第二榜,等于对别人说,张新海的阶级成分没问题,你们再不要吵吵了。姜文旗不说呢,明明群众有反映,说呢,他不负责张家田的“土改”。不知谁把风儿传了出去,张新海反认为姜文旗在他家的阶级成分上吹毛求疵,见了面脸色都不一样了。第三榜公布了阶级成分,白帆到县里汇报工作,谁知有人就把字条塞到门缝里。姜文旗只得再找张新海。
姜文旗来到张新海家。他家盖了新房,青石根七层红砖,雪白的石灰砖缝特别显眼。亮堂堂的五间房子全担的是松木大梁,松木檩条,松木椽子。炕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四六羊毛毡,上面罩着红底黑道的棉花绒毯子。炕头铺盖摞了半墙高,屋里的蹲箱、板箱、桌椅一应俱全。一股刺鼻的香表气味从里间屋透出来,原来屠氏又忌斋上香,供张魁神像。他家原来贴张魁神像的地方换上了毛主席像,把张魁神像请到灶房里供着,成了灶神爷,遇忌斋就上香。
神神鬼鬼的事,谁也没屠氏知道得多。她说当年张魁被蒙古军逼得升了天后,他的两个儿子张财、张宝逃到了甘肃张掖有个叫叠州的地方,也叫叠胡。后来张宝又回到了五夷堡,在堡子北面种田,人都叫这里是张家田。她说张魁是张天师的儿子,他们张氏家族是张宝的后代,他们从今往后,又有出头之日了。
屠氏掀开蓝布门帘出来,吓了一跳,惊呼道:“是链链来了!阿弥陀佛!你瞧链链的脚步轻得像猫一样,来到屋里人都听不见。再没见我家新海,十里路外就听见嗵隆嗵隆的,人没来脚来了。”
姜文旗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脚瞪,他的鞋底又转了帮,脚趾头也露出来。他老觉得当干部穿戴不能比群众特殊,特殊了在群众中就显得不自在。不少农民都还赤脚,能穿上鞋就不错了。
屠氏说:“上回我炖了一锅肉,你咋不来吃?区里乡里的领导都来了,连县里的领导也来了。我说给你留,谁知他们就吃得连个汤汤子都没剩下。”
姜文旗狠狠咽了口吐沫。不少农民向他反映,有的干部谁请都吃见酒就喝。
见到编筐的老汉说他婆姨揽填炕的差个筐,见到碾米的女人说他家的猪没糠,见到木匠说他家切菜没案板,见到卖鸡蛋的老太太说他家老母鸡抱窝正缺蛋。人家瓜田还没开园他就第一个下去揪上来吃,人家果子还没红,他先年上半筐。如此下去,共产党的干部和国民党的官员有啥两样?
屠氏说:“都解放了,你们坐了天下,不知你一天顾忌啥,难道当干部的,走到哪里,就把锅背到哪里不成?你太小心过度了。自古以来,认真认真,结果伤心;敷衍敷衍,使得好钱。”
姜文旗板着脸,像是没听见似的。陈芝敏教他学文化,学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说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他把这句话记了一辈子。
他老说:“如果认假不认真,世界就乱了套!”
屠氏说:“我除了新海、新业,就挂记着你和光明。望着你们没天没日,东奔西颠,我常心疼。那天光明来了,天哪,咋脸瘦成个刀条条。你也给春花说说,汉子当了官,婆姨又离啥婚,这不是臊男人的毛?叫他在外面咋工作?我宰了只鸡给他炖上,肉还没烂,就连骨头都嚼了。”
姜文旗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天他刚进庄子,春花就挡在路上告李光明的状,说他是个人公子,花花肠子,进门就搓捏她,出门就高兴了,脸也刮了,穿戴也整齐了,猴戴帽子———像了人。秋花见到李光明和春花打架,就捏着根柳条子来抽李光明。
她把李光明打到门外,还满滩各洼地撵着打,打得李光明抱头逃窜。不知谁编了个《两姨子,皮子》的顺口溜,被顽童当儿歌的溜:“落花生,果丹皮,怀里又揣大冬梨,小姨子一见笑嘻嘻。一领领到磨道里,刚刚按倒在驴槽里,遇了个外母来找鸡,打女儿,骂女婿……”姜文旗听见脸都气黄了,他批评了李光明,谁知李光明心里不服,编了个《麻婆姨》的顺口溜,走路都扭着溜:“谁家的女人这么难看,脸蛋子像个山芋蛋,头上三根黄头发,脸上的麻子一串串,两片大脚赛龙舟,十个指头鸡爪般……”死胖子等一伙婆姨朝远处的姜岚瞪了一眼,都不高兴了。她们叽叽呱呱跑上去把李光明逮住按倒,把他的衣裳裤子全扒光了,抬起他的四肢,“一二一”地喊着甩了几下,“咣叽”一声把他甩到泥坑里,还把他的衣裳、裤子藏起来,说他在妇女中耍流氓。陶淑琴来给李光明要裤子,春花一只脚蹬着门槛,一只手撑着门框骂:“叫那个贼鸭鸭游精着尻子回来!”后来朱进又来给李光明要裤子,春花才给了。
屠氏见姜文旗脸色不好,急忙问:“你妈可好?阿弥陀佛!三个老寡妇剩下两个。老姊妹三天不见就心慌。好在我们都把你们熬成了,死的、活的,都对住了。”
姜文旗低了头。堡子里斗分子,张新海把曹家的几个地主、富农拉到烈日下暴晒,结果把两个晒昏了一个晒死了;李光明批斗他舅父黄义时用柳条子抽打,黄义夜里上吊自尽。当时就有人制止,他俩还说别人阶级路线不清。
屠氏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蛇。蛇,就是舌。不知谁又在下面扛闲话、嚼舌头。
解放了,不好好过日子。今天,这个提意见;明天,那个提意见。两个水窟窿光盯着干部找茬子,白么拉拉的!还梦见,我和你妈跪在路上磕头,向人叩头百事散,这是好梦。都五月端午了,我把这两升糯米给你妈送去,过路打几斤肉就回来,你罢走!”她扭着一双小脚忙忙地走了。
姜文旗把屋里细细瞪了一遍。东面墙上贴着毛主席像,两边贴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的对子。
贺小翠从里屋出来,她见了姜文旗羞答答的,把盖碗茶轻轻放下,又进去叫张新海。
姜文旗瞟了贺小翠一眼,她起码比张新海小十岁。张新海本来说的是曹泽的大女儿曹秀兰,今天说做家具,明天说盖新房,哩哩啦啦拖了一两年没娶。“土改”
定成分,曹泽定了个富农,张新海立马退婚不要了,说两个阶级水火不相容,咋能成亲家?他在五夷堡的贺家梁搞“土改”,看上了贺润子的三姑娘小翠。贺润子说大翠、二翠还没下家,小翠出门脸上不好看,张新海死磨硬压,说他干涉了青年人的恋爱自由。贺润子没法,只得破例把小翠提前嫁给他,她已怀孕了。
张新海为娶贺小翠,在农民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有人说他不是娶婆姨,而是“霸婆姨”。“镇反”时他冲进曹家大院,把曹铎的狐皮大衣披在身上到处炫耀,还滚到曹驿的雕床缎被上,伸胳膊仰腿的叫曹驿的老婆给他点烟、捶背、沏茶、提夜壶,引起农民议论纷纷。樊复生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后,他更成为农民议论的焦点。
张新海还在打呼噜,听见姜文旗来了,才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他伸腰裂胯的,一屁股崴在椅子上,把椅子压得吱吱响,不耐烦地说:“啊呀!书记大人!你知道我夜里巡逻放哨了嘛,白天晚夕都不叫人消停,真是瞎子拉驴———不松手!”
姜文旗呆呆地瞪着他。
张新海望着他的面孔,眼珠子一转,急忙给贺小翠使眼色,贺小翠掩了门避走了。
张新海伸着懒腰问:“又有啥情况?”姜文旗瞪着桌子上的茶具说:“还没分胜利果实,樊东家的东西咋到你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