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没想到,陈芝敏那里,也发现了张神秘的字条。
陈芝敏组织起小东方第一个业余剧团。她排练眉户剧《血泪仇》一夜没睡。她在桌边爬着,一个人哼唱《十送红军》。陈芝敏头发凌乱,一双深陷的眼睛里埋藏着痛苦,闪射着愤怒。她和未婚夫双双从江西瑞金参军,在乡亲们的一片《十送红军》的歌声中走上了长征路。他俩在长征路上成了亲,后来国民党围剿,两口子打散了,男人多年没音信。长征结束到陕北,部队领导才查出他死了,又不好对她说,说她男人在解放军秘密部队工作,地址不能告诉任何人。解放初她被派到县民政局工作,是正团级待遇,人都叫她老革命。后来她在一份长征烈士名单上发现了爱人的名字,当时就昏死在县委大院里。救过来后几天不吃不喝,手扶着门框唱《十送红军》。许耀东组织“土改”工作队,郭雨田把陈芝敏交给他,说叫她到下面跑跑,散散心,说不定往后就慢慢地撂掉了。鸡叫三遍鸣陈芝敏才迷糊了一阵,她开门时,发现门缝里有张字条,就不住声地喊朱守业。
朱守业慌慌跑来,陈芝敏把条子递给他,上面写着:
怕定地主假抓儿,定了富农不抄产。为了防止有变卦,浮财转移家外边。山下召集开黑会,石头藏在山下面。你说山东吃了亏,他说财宝是长远。
陈芝敏说:“山下召集开黑会,石头藏在山下面,是说姜开黑会,财产转移到姜岩家里;你说山东吃了亏,他说财宝是长远,是说姜岽舍了儿子,少分了人头占地,得到了钱财。从中可看出这是他们暂时的交易,往后气候土壤适应了,还要翻腾。我这才服了姜书记!你不把这些事闹清,彻底打击他们,往后,事还多着呢。”
朱守业问:“陈大姐的意见呢?”
陈芝敏说:“对这几户地主,重新清查浮财!”
朱守业皱着眉头道:“俗话说,一人搁十人摸。万一搜查不出来咋办?谁都能像金斗、银斗的脚,一脚就能踏出一坛银子来!”
陈芝敏说:“要不然,今天冒出来一坛子,明天冒出来一罐子。还有枪、子弹、罂粟等等禁品,叫上面咋进行‘土改’复查?”
她和许耀东商议,把各堡寨的工作组都调来协助搜查。谁知一伙民兵把姜岩家屋里屋外搜了个遍,连一根毛也没查出来,清查人员反被他们挡住。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贼有十条路,九条官不知。这是海子湖里捞针呢。”
“早是干啥的?正月十五卖门神———迟了半月了。”
“这是打狐子不成,惹酸屁呢。”
突然,各种议论戛然而止,庄子里外顿时静下来,原来姜文旗来了。围观的人撞肩擦股,让开了条道儿,他们目送姜文旗进庄子。白连升小声叽咕说:“瞧,姜书记来了!瞧,姜书记来了!这回,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们瞧!”
姜岩家里外掘的尽是坑壕,翻出来的黄土像粪堆似的,人过路先要翻山越岭。
炕面子打了几个大洞,炕腔里浓烟朝房梁上冒。锅拔掉了,灶膛里麦艹蚊子火还燃着。箱柜台开了,东一只西一只横着。地上锅碗瓢勺,摆得脚处也没有。
陈芝敏被姜万财围住喊:“谁见财产转移到这里?站出来说呀?公开说呀?埋在哪里?说搜就搜,说走就走。搜不出来,说个路路道道再走不迟!”
姜岩寻死觅活地要上吊,朱守业拉住他。他又东一头西一头地碰头撒死,跺着脚哭号道:“国民党呀,我操你妈。你们把老子的儿子逼死,害得老子抓儿子,就惹了一尻子臊!哎呀,我老了没儿子养活,只有死路一条,你们就叫我死吧!”
沈寡妇横在院门口,她抱住李光明的腿,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诉:“好哥哥呢,不是我不叫你走。你从临羌堡掘到上庄子,翻得盆朝天碗朝地的,不能说走就走。搜没搜到,你给我开个二寸宽的纸条子,我死了转上鬼,也要头顶条子,向阎王爷讨个清白。就这么,今天你来挖,明天他来撬,我们咋活呀!”
姜万宝挡住许耀东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单我给别人当儿子就犯下法了?我这是睡着的兔子,叫别人提醒了。靖胡堡有人见红押红,我这是见红押黑……”
这里像亮了一道闪电,响了一声霹雷。哭叫的不哭叫了,抱腿碰头的不抱腿碰头了,连走动的脚步移动的身影都凝固了。沈寡妇推了推怀中的姜雪花,姜雪花跑上前叫了一声“爹!”姜文旗煞着脸子,一声没吭。姜雪花躲在沈寡妇背后,再不敢露头。
姜文旗铁青着脸,他朝碾台上一蹲,掏出个纸条儿,用拇指食指一卷,变成了漏斗形。捏出一撮金黄色的烟沫装进去,封了喇叭口,“刺啦”一声划了火柴点着,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民国年间,姜嵬父子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对姜文旗的影响太大、教训太深刻了。
那一幕幕、一桩桩,历历在目。姜岚从家族利益出发,一手托两家,姑息迁就,造成多么严重的恶果啊!
姜文旗的喇叭烟,吸了两口,又灭了。他“刺啦”一声,又划着火柴。他两眼瞪着碾盘没点烟,火柴烧到指头蛋跟前,他扔了火柴,轻声问姜岩:“你不是要上吊吗?
咋不上了?你们都罢挡,叫他吊!”他把姜文晏手中的驴缰绳一把抓过来,扔到姜岩面前说:“这是吊绳,你吊!我们今天,都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你吊!”
姜岩坐在地上,老牛似的哭号起来。
姜文旗“咚”的一声跳下碾台,他抓起绳子,在梨树……子上拴好系了死扣。又拉着试了试,喊道:“我给你把吊绳拴好了,你来吊!”他又划了根火柴,把已灭了的“两头拧”又点着。蹲在碾台上狠狠吸了两口,青烟向四处扩散。人都静悄悄的,两眼巴地瞪着他。
沈寡妇从地上爬起来。她嘟囔道:“我说没有,你们搜了半天,还是没有!”她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姜雪花帮她端碗拾筷子,眼睛滴溜溜的,老偷看姜文旗的脸。
姜文旗说:“你吊呀?咋不吊了?今天当着一院子人,我把话说清楚。你现在吊,一切后果我负责!我走了你再吊,谁也罢管!”
姜文晏撅着嘴,急忙解了绳子,说:“他死,还白费了我的驴缰绳!”
姜文旗训道:“你的驴缰绳,拿到这里干啥?这里还有你的驴,还有你的马?你们不去放牲口,不去薅田,不去挡猪,不去拦羊,不去垫圈,都拥到这里干啥?看笑话来了?”
姜文晏等兄弟听见骂,都吓得溜走了。连姜文海等民兵都躲到旮旯里,不敢再露面了。
朱进喊来几个民兵要填坑垫壕,姜文旗喝道:“谁稀罕你填!他们不是说要二寸宽的条子,等拿到二寸宽的条子再填!”
朱进等民兵停住了。
姜万财、姜万宝一声不吭,急忙平民兵挖掘的坑坑壕壕,转眼间把屋里的东西摆放整齐,把院里院外打扫干净。他们干完了都不敢走,站在院里像立规矩似的瞪着姜文旗。
姜文旗蹲在碾盘上陷入深思。堡子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庄子里同时也发现了一张字条,从笔迹、口语分析,是一个人写的。这个人肯定知道底细,是不是他发现堡子里的浮财转移到这里了?还是姜岩家藏匿浮财叫他发现了?他从碾台上跳下来,狠狠撂了烟头,说:“看样子,今天没有二寸宽的条子,我们都出不了门。你们往后骂我,也没个骂头……”
沈寡妇急忙过来说:“好他们五叔,我也是气急了,谁敢向工作队要啥条子……”
姜文旗像没听见似的,他瞪着碾盘发呆。记得母亲曾对他说过,她刚嫁过来时,就发现姜秉川常到磨坊里升表烧香,后来拆磨坊才发现了桃形碑。原来姜秉川为新郎跳湖一案和姜秉山反目后,就把桃形碑藏到这里。姜文旗这才明白,为啥姜院里磨坊和碾坊各占一处。姜岩的碾盘不但没和磨坊在一处,反而摆到院里最显眼的地方。上面无遮拦,刮风下雨咋碾米?是不是下面也埋着啥东西?
姜文旗开始围着碾盘转,神秘字条上写着“山下召集开黑会,石头藏在山下面”,这不明明说策划在姜家,财宝藏在姜岩家吗?想到这里,姜文旗仔细观察姜岩和沈寡妇的表情。他转一圈,他俩的手就抖一下,好像心就朝上提一提。他转了三圈,就见他俩全身发抖,好像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姜文旗没想到他围着碾盘转,姜岩和沈寡妇会那么紧张,“石头藏在山下面”,是不是碾盘下藏着东西?姜文旗突然停住脚,朝上庄子一伙青年说:“你们几个过来,把这盘碾子挪一挪。碾子嘛,放到院子当中,挡手挡脚的……”
他蹲在一旁卷烟,好似两眼看着手,实际上还在观察他俩的动静。姜岩的心像是从口里跳出来,他顿时瘫在地上张着嘴,像是傻了一样。沈寡妇“啊哟”一声跌到门槛上,像是把心吐出来,只流泪不敢哭。姜万义、姜万珍、姜万黄、姜万良等听见姜文旗叫,齐声跑过来说:“五哥叫我们挪碾子呢!”他们七手八脚抬走碾轱辘。当他们掀翻碾盘后,碾盘下压的一坛银子,白花花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庄子一伙青年都惊讶地张着嘴,好长时间不朝拢里合。
工作队成员围过来叫道:“看呀!搜了半天,原来浮财藏在这里!”他们急忙清点,还没点到一半,就发现里面还有一大包罂粟籽。
姜文旗又背着双手,朝姜岩家窗前的一棵柳树看。天上两只乌鸦踅来转去的在树梢重新做窝。姜文旗站在树下想,原来的窝乌鸦为啥不蹲?
他记得少年时母亲领他找鸟蛋充饥,他到树头上掏了两窝老鸹蛋,母亲爬在门缝把蛋照了,说两窝蛋都已经变成了老鸹儿子,不能吃了,叫他照送回原窝。他爬到树头把蛋送回窝,四只老鸹还不蹲,在树头飞来踅去的叫。母亲说一定是你把蛋给它们放错了,他爬上树梢又重新放了,它们才各自进了窝。
姜文旗卷了烟,划着火柴没点扔了,说:“你们瞧,那个树杈子上有个窝,咋不见老鸹蹲,又在另一个树杈子上重新续窝?”
姜万魁说:“五哥说的是,等我上去!”他像只猴似的刺溜刺溜爬到树梢,当他手伸进老鸹窝里时,不禁惊叫起来:“五哥,老鸹窝里有东西!”
姜文旗说:“撂下来瞧瞧!”
用猪尿泡包的一包东西扔下来,朱进双手接住打开,里面包着一支手枪还有一块大烟。姜岩疯了似的爬起来叫道:“那枪不是我的,是张化燃的!”
许耀东急忙取出国民党散兵游勇登记册核实。当时登记时,张化燃说原大滩投降前,连长送给了他一支手枪叫他防身,后来丢了。登记册上只登记了枪号,经核实确是这支枪。问姜岩这支枪是咋到他手里的,姜岩说是他从姜岚家里偷的。
传来姜岚问,姜岚说从没见过手枪。张化燃挑郎扼担的来了,他说当时枪在货郎担里,他从莫氏屋里出来,见货郎担里的枪没了,以为姜万华或是姜万民、姜万国拿去了,问他们都没有,就再没敢言传。
许耀东问:“你为啥说在外面丢的?”
张化燃说:“我怕连累东家。”
朱进过来训道:“你这是不如实向组织反映情况!”
张化燃急得骂姜岩:“贼跋子!家贼难防,偷断禄粮!你没处偷了,有本事到枪库偷去!跑到兄弟的屋里偷呢,你日驴,叫别人做罩子……”
李光明叫道:“咳!老山汉又翻勒瘪蛋地说啥?”他听不懂张化燃浓浓的河南口音,朝他说:“阶级敌人不但想翻天,还想杀人!你要和他们划清路线……”
只见张化燃挑起货郎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几步,就扬起手摇一下拨浪鼓,只听“扑噔!扑噔!”好像在说“不听!不听!”
人都在这里忙着审问、搜查,圈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姜文旗又朝猪圈走去。沈寡妇急忙端了一盆猪食,她朝猪槽里倒食,有一半倒在地上。姜文旗好像只顾点烟,仿佛没看见似的。他浓浓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他记得土匪抢劫时,母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包了,今天藏到高粱地里,明天藏到杂草丛中,藏了收,收了再藏。后来母亲叫他把猪圈砌了夹墙,把东西藏到里面。
他砌夹墙时,母亲说夹墙要挨着院墙砌,这样别人才看不出来。不然三道墙薄,一道墙厚,别人一眼就会瞧出来。
姜文旗把吸完的烟头扔了,又用脚研了三下,朝姜万义、姜万珍、姜万黄、姜万良等人说:“你们瞧,猪圈的四道墙,咋三道墙薄一道墙厚?”
姜万魁等齐声道:“五哥说的是!”他们一个个跳到猪圈里,把夹墙的垡垃撬开,发现里面有三处藏着银子,一处是姜用石槽藏的,一处是姜岩用坛子藏的,一处是姜岽用罐子藏的。每块银子上都分别用錾子划着“岩、岽”等字。上庄子人都震怒了,姜万国骂道:“这几个头枕元宝的看财奴,瞧把庄子里的人害的!”
姜文旗走过来,指着姜、姜岩、姜岽的眼窝训道:“你们塞着枪还想打谁?祖祖辈辈你打他,他打你的,还没打够吗?你们塞着大烟还想叫谁吸?大烟还没把人都害得死光吗?快说,碾盘下没刻字的银子是谁家的?咋藏到你家?”
许耀东和陈芝敏本来打算叫解放军留守部队来,把这几个地主抓起来,压一压他们的嚣张气焰。谁知叫姜文旗知道了,姜文旗不叫解放军来,自己跑来。他俩就瞪着姜文旗,看他如何处理这事。他俩进村初,搞了个领导班子测评目标,经三上三下选举,姜文旗的票数越来越高,最后几乎变成了全票。姜文旗处理这次清查,不但许耀东和陈芝敏服了他,群众更服的五体投地。
姜文旗望着远近围满的人说:“今天,我当着你们,把话挑明了。我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是人民群众推选的农会主任。我不是当年的族长、堡长,更不是民国的乡长、保长,我不管你是上庄子、下庄子,不管你是亲戚还是朋友,我只认事不认人!”
围的人议论纷纷,白连升说,千朝古代都是“群众是群羊,谁来谁赶上”,而共产党的“领头羊”和以往的“领头羊”不一样喽!
姜文旗非要查清碾盘下没刻字的银子是谁的,他连声叫道:“四虎子呢?”
姜万国应声跑出来问:“五哥叫我吗?”
姜文旗说:“传上庄子人,到这里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