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守业打了他一棍子,他才翻起来,嘟囔道:“朱村长,你又来干啥?”
朱守业说:“你是咋和他们变工、互助的?咋光见他们在田里干,不见你的面?”
大邋遢又掰开裤腰捉虱子,捉一个掐一个,炕沿都抹红了,指甲都掐红了,又把唾沫抹到指甲上,在枕头上揩。
老猎户死的早,他们兄弟三人从小就跟着皮氏混日子,他们不论给哪家干零工,只干两天人家就不要了,说他们割田麦茬子高,砍豆子拦腰断,扳玉米像狗熊似的满地扔,一个垡垃撂不到墙头上。是瞎子帮忙———越帮越忙!他们这家到那家的,混着吃几天就走。谁家撂死婴,谁家给咽了气的人穿衣裳,谁家死人抬走了扫棺材底坡子,谁家念完经扫经堂都找他们干。他家只要有点吃的,就有米一锅,有柴一灶火,一顿胀伤,十顿喝汤。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没酒喝凉水。门不锁,也没小偷来。
大邋遢快三十岁了还没婆姨,老一个人在场窝棚里睡。有一天庄子里来了个要饭的女人,山妹给了她一碗剩饭吃,她吃完后见天色已晚不想走。山妹见她浑身脏兮兮的不想留她,姜文晏伸伸舌头,挤挤眼睛,指着场窝棚说:“嘿!那里又清静又暖和,你去睡吧!”她就到场窝棚里去了。她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多,给大邋遢养了两个儿子。《婚姻法》颁布后,她的男人拉着个女孩从外县找了来,朱守业给她出了证明,她和男人办了离婚手续,和大邋遢办了结婚登记,才搬回上庄子住。
“土改”分了田,三家一家比一家种得窝囊。他们犁田连草根都犁不断,耱田连耱都不会站。挖田没锹,摆耧没耧,啥劳动工具都借。借时好好的,只使了一次就耙少了齿,耱散了架。田种的像猫拉稀屎,田里的坷垃绊倒人。乡里给的困难补助叫他买农具,他买了烟酒;乡里给的几件农具,他提到街上卖了。
姜文旗望着他们三家发愁。他特意安排姜文海、姜文晏兄弟和他们三家搞变工、互助,说帮一帮带一带就带出来了。谁知越帮越带他们越倒缩乎了。他们三家连自家的田块都记不清,有时跑到别人的田里干活,一天迷瞪瞪的。人都骂他们是线黄(葵花)的盘儿———老转向,苍蝇不叮人———厌恨人。给他们帮工的人汗流浃背干到小晌午了,他们三个人才打着哈欠上工,刚干了两下就“懒驴懒马尿屎多”。
姜文晏骂道:“这伙邋遢婊子儿!我是个急的,你是个疲的,土地爷是个泥的!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们不是来给他变工、互助,是来受他的剥削来啦!”他提出买三个邋遢尕子的田,说每人每天给他们一斤粮,只给一年。每亩田给他们二百元,公购任务他承担。谁知三个邋遢尕子立马就同意了。姜文晏心里暗自发笑:“真是老寿星叫门———肉头到家了!”姜文海怕他们变卦,签了一份《卖地契约》,为怕别人知道,私下约定长期保密。大邋遢卖了田,从此不受拖累了,想睡到啥时起,就睡到啥时起,如释重负;姜文晏买了田,从此就在田里花心思,如获至宝。
大邋遢听见朱守业问,唾沫星子乱溅地说:“给了他,他不干,谁干?”
朱守业脖子上的青筋暴跳,说:“你把田给了他俩?”
大邋遢迷瞪瞪地说:“你管他谁的田给了谁。反正秋夏的公粮一斤不少,你们当干部的也省事!”
朱守业说:“卖田是犯法的……”
大邋遢瓮声瓮气地说:“你噢,做了个驴求官,管的闲事宽!会种田的种田,不会种田的熟皮、打鱼,照样不少挣钱,反正肚子浑圆就行,不知你们又折腾啥!”
朱守业扭头就朝下庄子走。
小东方发家最快的要数姜文海、姜文晏兄弟俩。他俩不但身强力壮是好劳力,娶了两个山里的婆姨也不是软腰子。人都说他们家的人不论干啥事有多忙,一泡屎、一泡尿都夹住到、浇到自己田里。他俩又买了一匹马、一头骡子,新做了一辆大马车,转眼间盖起了新房,屋里红箱亮柜。姜文海还拿得稳些,姜文晏高兴得连走路都跳蹦子,一天揸手扬脚的,说话的口气也不一样了。各堡寨的人一见他俩就翘大拇指说:“啧啧啧!上庄子打倒了一批姜大户,下庄子又出了一批姜大户!不过,你们这个姜大户要比他们那个姜大户阔气多喽!”
姜文海只抿着嘴笑不言传,姜文晏就跳蹦子骂:“眼热啦?见不得讨吃吃白馍馍!我们是干出来的,又不是剥削出来的!”
姜文海院里静悄悄的。朱守业来到这里,才见姜文旗已在姜文海家里。姜文海家里本来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山丹说大邋遢娶婆姨,是挑水的娶了个卖茶的,咋遇了。说她傻婆姨养儿子,不知数数子。你进门问她几个娃娃?她说等我数一数!
院子里跑的、屋里钻的数完了,又说地下一溜小鞋咋多了一双?原来炕上还趴着一个呢。山妹说她赶集连衣裳都不会穿,搭个红头巾就罢了,再穿上件红衣裳!穿了件红衣裳也就罢了,再套上个紫裤子,上半身像个大红公鸡,下半身像个大紫茄子,上红下紫,紫和红犯了色。山妹怨姜文晏当年把个讨吃婆姨使到场窝棚里,就传了一大窝邋遢鬼。姜文晏说:“烂裤子强比精腿呢,傻婆姨强比孤鬼呢!”他们正说着,见姜文旗突然进来,再都不说笑了。
山丹沏上盖碗儿茶,姜文旗瞪着茶碗儿上的一幅画儿发呆。上面画着一位头戴瓜壳儿帽,身穿圆钱花子长袍的一位财主,他身后有两个丫环给他扇凉,下面的一行小字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稻禾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王孙公子把扇摇。”
姜文旗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不好了。“土改”后穷苦农民都分到了田,有个别人就是种不好。似乎天生就是给别人扛长工、打短工的料。如果无能力耕种而失去田地,就生活失去保障,就又出现逃荒要饭,就又出现雇工剥削。他记得在姜岚家当长工头儿时,他曾奇思妙想,如果我要当了小东方的头儿,就叫家家有饭吃,人人有钱花。咋就没想到,十个指头没有一般齐,人和人的能力不一样。难怪母亲常说,肩膀有劲养一口,心里有劲养十口啊!
家里人见姜文旗神态庄重威严,又在思索什么深奥的问题,都屏声闭气的。
姜文旗抬起头,望着墙上挂的姜昕和吴氏的像,自言自语道:“大爹、大妈没了多少年了!”屋里的人都低了头,连空气也沉闷了。
姜文海笑笑,不住声地说:“五弟,喝茶!五弟,喝茶!这么忙,难得你来!”山妹端来干鲜果,她说昨天去了城里,六爹叫带回来散娃娃的。
姜文旗听见“六年”两个字,脑子里响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祖国保和平,就是保家乡”的旋律。眼前又浮现出送姜文河、姜文清参军的情景。他俩临走时捉住姜文旗的手说:“五弟,我俩保卫祖国,你领大伙建设祖国……”
姜文晏拿出几封信说:“五弟,你瞧!这都是老三、老四寄来的,还有照片。他俩在信上说,往后家里不要朝部队写信,说朝鲜战场打得吃紧,家里的信不好朝战场上送。他们写的信,也不好朝回寄。他俩,一个当了连长,一个当了排长啦!”
姜文旗瞪着姜文河、姜文清的相片。不知怎么,他好像又听到从原大滩传来震撼人心的枪炮声,姜昭、姜晖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炉子上的铜壶地响,他听着像是天空嗡嗡嗡的鸽哨声,又似唐徕渠上传来的《光棍歌》声。他两眼模糊了,低着头说:“把这个,带给六年看看!”
山妹说:“人都不敢给他看,怕他又骂!”
姜文旗知道姜文河、姜文清参军,姜曜根本就不同意。他长叹一声说:“叫骂嘛!”他满脸忧愁地问:“大哥,你们说,现在小东方的贫苦兄弟都分到了田,有的很快富了,有的还是穷,咋办?”
姜文海笑道:“就那么个抬头一肚子、低头一嗉子的人嘛!没脑子的人,只能照顾照顾,救济救济。再没办法!”
姜文晏拧着脖子说:“有田也穷,没田也穷。饿的是馋人,冻的是懒人,病的是闲人!怨他们怕苦!谁管他们!”
姜文旗正色道:“照顾救济,不是长久之计。钱救急,救不了穷!不管更不对。
要拉着他们走,逼着他们干,共同富裕!社会主义,就是要老弱有养,鳏寡有依嘛!”
他突然问姜文海:“买了他们三个的田啦?”
姜文海从他进门时就猜到,这事瞒不住了。他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姜文旗说:“买卖土地、逃荒要饭,不又成了旧社会?把买田的钱退给他。搞变工组……”
姜文晏嚷道:“退就退!谁和那三个邋遢尕子搞变工!犁的田风一刮地皮就出来,裁的田埂像个麻花,薅的田大草拔拔,小草踏踏。捆的麦子没肋帮,杈棍根本就戳不进去,连个场也不会扬,连个墙也不会砌,淌的田尽淤高嘴子。那些懒婆姨、赖汉子、二流子、街油子,看往后,咋在社会上混着吃啵!”
这时,朱守业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