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合作化的消息,轰雷闪电般地传到千家万户。犁田的停住犁朝田瞪,开荒的停住锹朝地瞪。喂牲口的不朝槽里倒料了朝牲口瞪,羊倌儿趴在圈墙上,瞪着白花花的羊只发呆。买牲口、购车辆农具的,停住了匆忙的脚步,把手里的钱攥得越来越紧。
张氏正在洗锅煮饭,她灭了灶膛里的火,扔了锅刷,拖着个长围兜,扑出门问:
“咋啦?咋啦?啥叫合作化?”
姜文祥说:“就是土地、牲口、农具,全入社呗!”
张氏嘴张着,半天吸不上气来,说:“啊哟!这么说,这几年,白忙活了?”
发生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农民都坐不住了,他们围到风雨桥上。会议室里干部们正在开会,连各自然村的团小组长、民兵班长等最小的官都来了,屋里屋外拥的水泄不通,他们都朝朱守业嚷着。
白连升说:“朱村长,你嫌村长的官小,想当社长!”
姜万宝说:“我们刚干上劲,老牛拉到半坡,你们就朝我们头上泼凉水。”
姜万财说:“啥叫穷的穷富的富?怨他们没本事!”
张新业说:“对,旧社会他穷,新社会他也穷,怨谁?”
姜文晏说:“我们就是不同意。除了三个邋遢尕子高兴,再就是一伙软腰子、皮子、七九子、万游子,混着吃的人高兴!”
朱守业高声叫道:“上面还没布置,你们瞎嚷嚷啥?谁说猪鸡也要入社?没收地主浮财,还留下猪鸡。谁再造谣,我叫民兵斗!”
姜文瑞背着枪出来说:“妈,你不回去喂猪,来干啥?”
张氏双手朝小肚子上一抱,歪着头说:“喂屁呢,叫它饿死!好容易这几年嘴里有个嚼的了,又出馊点子。你说说,城里的牲口市场上有头红毛骡子,他爹攒了几个钱就买回来,我把红毛喂成黑毛,光闪闪的,明溜溜的……”
姜文旗来到这里,人才散开。他们都没走远,这儿一圈,那儿一窝,朝会议室瞪着。
朱守业拿出一封信,落款下党支部委员和全体党员按的血红血红的指印,像是一串串熬红的眼睛。他说:“姜书记,我们刚才又学了党章,党章上规定党员和党的组织,如有不同意见,可越级反映。我看这封信发了吧!”姜文旗接过信,上面写着:
毛主席、党中央:
解放才几年时间,我们小东方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党领导我们消灭了土匪、大烟、流沙“三大害”,现在农民生活富裕,家家安居乐业,人人勤劳致富,他们建设家乡的劲头可高了。怎么又听说入社呢,大家都不高兴。我们党支部代表群众给您老人家写信,是不是不要办农业社了,要办再过个十来八年再办也不迟。
。
姜文旗双手颤抖着,把信折了四折,捏在手中。
小东方买卖土地的事,姜文旗发现得早处理得早。他在全村又增加了一批临时互助组,并在临时互助组中又发展了一大批常年互助组,对烈军属、无劳户都实行了代耕制度。谁知时过不久,又实行合作化呢?
屋里的干部们都望着姜文旗。姜文旗呆呆坐了一会,朝朱守业说:“这信,先罢寄,等等再说。今天区里开三干会,我们先去听听!”
区人民委员会大院的墙头上,安了高音喇叭,喇叭里正播放《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的文章。姜文旗听着听着,心就“嗵嗵嗵”跳起来,手里的信也捏得越来越紧。他没进办公室,先钻到一伙干部中。这是村乡区三级干部会,来的人很多,不少人正在发牢骚。
朱守业说:“我就不理解,我就想不通!”
张新海说:“谁愿意入社了谁入,我就不入!”
李光明说:“你少闹傻气!没事找事!”
县区乡领导和白帆、陈芝敏等在主席台就座。“土改”结束后,许耀东当了区长,白帆当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陈芝敏当了县民政局副局长。区长许耀东对着话筒,连声叫道:“姜文旗来了没有?姜文旗来了没有?”姜文旗应了一声,急忙走过去。许耀东一把将他拉上主席台,按在一张椅子上,就宣布开会。他先向大家介绍了合作化工作队的正副队长白帆和陈芝敏,接着宣读了县委的任命通知,任命姜文旗为乡长。原乡长因查出当过伪甲长和阶级路线不清等问题被撤了职,原乡秘书余树春因家庭出身和右倾保守等问题被下放到小学当教师。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白帆,先作动员报告。他说:“农村社会主义高潮已经到来,各级领导干部不能当群众的尾巴,不能像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要在原来互助合作的基础上大搞农业合作化运动。对群众中兴起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不能过多地评头品足,不适当的埋怨、无穷的忧虑、数不尽的清规戒律……”
他作报告时情绪激动,下面听的干部却一反常态,窃窃私语。姜文旗脑门上直冒汗,手里捏的信全湿了。新任乡秘书拓良宣读了两极分化的调查。全乡分到土地又失去土地的农民占农户的18%,重新给别人当长工、打短工的农民占劳力总数的21%,买卖土地的亩数占总亩数的11%,被农民称之为“新地主”、“新富农”的农户占总户数的30%,站年汉、招女婿、放牛娃等新的剥削形式共有18种。
全乡逃荒要饭的农民34户,其中绝大多数是贫雇农。铁的事实说明了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性、紧迫性和当前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严重性。姜文旗浑身冒汗,如坐针毡,手里捏的信变成了纸蛋儿。
乡书记杨遇春主要讲了干部中的右倾保守问题,他说农村实行农业合作社是历史的必然,谁想阻拦都是螳臂挡车自取灭亡。他宣布姜文旗仍兼任小东方书记,乡里先在小东方搞合作社试点,从即日起县乡工作组下乡。他说小东方在“镇反”、“土改”中一直走在全县前列,“土改”后又在全县第一个办起了变工组、互助组,这回一定要把农业社办成全县样板社。
他讲完话回到座位上,紧紧抓住姜文旗的手,压低声音说:“老伙计!咱俩搭档,好好干吧!解放前我在徐家寨第一次见到你,从那以后,我就相信我没看错人。
记住咱俩解放前夕,一起坐牢的日子……”
区长许耀东代表区人民委员会提出了10条办社原则和应注意的20条纪律,其中有不准砍树、不准买卖牲口、不准宰猪杀羊、不准损坏农具等等56个“不准”。
会还没散,干部们都像长了膀子似的,朝四面八方飞了。
多少年后,人都说办农业社苦坏了干部,他们动员农民入社“说破了嘴皮子,熬烂了眼眶子,磨通了鞋底子,跑折了腿棒子”。农民把入社看成“断了命根子(田),挖了心尖子(牲畜),剜了眼珠子(猪羊),捣了锅底子(吃饭)”。
姜文旗回村后就把民兵集中起来分头行动。他负责沿山一带西路,朱守业负责东路,张新海负责南路,朱进负责北路,把整个小东方先包围起来,李光明领各自然村村长连夜进入农户登记大牲畜和主要农具车辆。
尽管他们行动快,早有农民连夜赶着牛羊骆驼出了门。从贺兰山西边来的牲口贩子早在那里守候,他们用低价买了成群的牲口朝山上赶,当他们被民兵截住后,又朝民兵骂着要钱,骂的话越来越难听。
代仁元说:“我们一把草一把料喂大的牲口,为啥我们不能卖?上面叫你们办农业社,你们朝上面要钱买去!”
贺润子说:“你们望着我们有了点财产,就想刮呢,就想分呢。你们穷极了,穷疯了!”
姜文旗喊道:“谁说共产啦?把这个人给我拉出来!哪头牛入社不造价?哪只羊入社不给钱?你们为啥非卖到外面不入社?”
他们听乡长如此说,一个个伸着手,嚷道:“给钱呀!给钱呀!你可是说话算数的!”
姜文旗叫民兵给他们写了收条,他们都把白条子扔了,又喊起来。
挡下的农民中,有的假装上山拉羊粪、打柴,背里藏着骡驹子,担子里藏着羊羔子,山蒿柴捆里塞着犁头,芨芨捆里塞着锹头、锨头,连朝山敬香的人都背着大包、提着小包。又有一个驼队,从山洼溜走。当民兵截住,才知是卖粮的。姜文旗解开口袋,吃了一惊,原来里面全是种子。他说:“你们把种子卖了,明年种啥?”
“上面叫你们办农业社,你们朝上面要种子去!”
贺兰山麓,红柳丛丛,酸枣簇簇,各色沙蒿,无边无际。姜文旗带着民兵,从昊王渠挡到芦草洼,从大墩洼追到双王坟,来来往往,迂回堵截。姜文旗两只鞋底都磨通了,十个脚趾头全露出来。裤角被猫头刺、老虎柴、灯苏刮得像两把扫帚似的。
他急了一嘴泡,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姜文祥叫他下山喝口水,他一屁股崴在酸枣树下就起不来了。
黄昏降临,太阳带着五彩光环西坠,姜文旗身披落日的余晖,疲惫不堪。绚丽的晚霞,宛如一道大红帷幕挂在西边墙上。姜文旗遥望长城内外,浮想联翩。
明初,贺兰山麓是明军抗击残元旧部的战场,这里军声传朔漠,杀气满山峁,车辚辚,马萧萧,狼烟四起,发生大大小小的战争无数次。上庄子姜关山追杀残元旧部,被乱箭射死在望乡台一棵树上。下庄子姜关川带领小东方人修筑了这道长城。
他被总兵官杨守礼任命为守城将军,后来他坠城而亡。如今,长城内外不见狼烟,片片古墓被雨水冲刷,茫茫戈壁却发生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牲口、羊只、粮食争夺战。只见东倒西歪的城墙上,不知谁又唱起了当年那首凄苦苍凉的歌:“自从那年打边墙,十年就有九年荒。饿死男女千千万,掩埋尸体没席片。男人黑心干坏事,女人吃饭不顾脸……”
姜文旗想,自古以来家有院墙,堡有寨墙,国有边墙,这些墙咋老挡不住人?人不是朝墙里攻就是朝墙外跑。农业社连道围墙都没有,能把这么多人圈住吗?
姜文旗第一次感到肩上担子沉重。这么多牲口、种子流出去,明年使我、种啥、吃啥。他第一次见到农民这么对他不尊重,这么不听他的话。他第一次觉察到上面的精神和下面群众想的不一样。他把奔波了几昼夜的民兵使下山,叫他们吃点东西喝点水,说他缓缓再下山,就躺在酸枣树下睡着了。
天黑了,残月淡淡,风沙怒吼。午夜风刮酸枣刺尖厉的声音没把姜文旗刮醒,从远远的山洼里传来的吆羊声却把他惊醒了。他借着月色,顺着山峁转过去,见一位青年吆着羊群朝北走。当羊群吆到沟头时,赶羊的人死命用柳条抽羊的屁股羊不走,他才见沟头站着个人。赶羊的歪着脑袋,只瞧了一眼,就“啊哟”一声,坐到沙蒿上叫道:“咋是五哥!你半夜三更,到这里干啥?”
姜文旗说:“我不半夜三更在这里,耕畜、羊只都叫你们趸光了!”
张新业说:“这是我家的羊,我和我哥早分家了……”
“你哥有多少羊,你有多少羊,我能不知道?你数数这是多少?”
“五哥,你放过我吧!深更半夜的,谁知道?
“不行!”
“我把人家巴音那边的羊款也收了……”
“收了退给人家!你这么做,你哥的村干部,还当不当啦?你知道,有多少眼睛看着干部吗?你今天要不把羊赶回去,我就随你到巴音。我要问一问他们那边的政府领导,他们那里的羊贩子下山低价骗羊,他们知道不知道?管还是不管?这山上山下,是一个共产党领导的,还是两个共产党领导的?”
张新业闭口无言,垂头丧气赶着羊下山了。
姜文旗沿着残烟浮动的青草小路,摇摇晃晃朝回走。回首西望,大漠沙如雪,贺兰月似钩。又起风了,好大的西北风!树在头上叫,风在脚下吹,沙尘飞扬,败叶飘浮。星辰下,一个人影坐在路边,像是在等他。姜文旗急忙走过去,原来是姜岚。
姜岚蹲在地上,朝姜文旗那张火烧火燎的脸、起泡裂口的嘴瞪了一眼,叹息两声,嘴唇哆嗦了几下。
姜文旗默默站着。
姜岚朝四周瞧瞧,压低声音说:“都干得好好的,咋又合呢?解放才多长时间,就这么大的变化!这在千朝古代,都是奇迹!旧社会罢说开荒啦,连正经的田都种不好,你瞧现在!谁不说新社会好?事实都摆在那儿嘛!连三岁的娃娃都喊共产党万岁!问题是都干得好好的么,咋又合呢?”
姜文旗脸上没一丝表情,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叔,你就罢说了……”
姜岚叹息两声,担起粪担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看往后事多着呢!你要挺住!”他避开姜文旗,绕路朝庄子后头走了。
夜深了,庄子里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姜文旗家的灯还亮着。朱葵花等儿子回来,端上饭,说的还是同样的话:“干得好好的,咋又合呢?而且越合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