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个村口，武小佳对司机说“我到了，你停一下车吧”。司机把车停住，路旁乘凉的人朝这边叫道“武小佳，你回来了？”，司机听到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他连忙握住方向盘往前开走了。月光象蓝色的薄雾似的从空中落下来。快天亮的时候，司机做了个梦，但是醒过来后他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内容了。他相当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武小佳并没有喊痛，她的动作要比他熟练得多，看得出来她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司机想到这里，突然松了口气，他从床底摸出烟来点燃了一支。
武万能把上身支起来靠在墙壁上，一闭上眼，他就看到自己的骨头噼里啪啦地乱响，它们以一种令他悲伤的速度变形。四年前他从学校退休回来。当他走出校门，背后的孩子们的喊叫声逐渐遥远，他突然头皮一阵发麻，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无时不刻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当他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阳光从头顶上温暖地落下来，它们钻进他的骨头里，仿佛一千只跳蚤似的，把他弄的浑身发痒。“你知道那种感觉么？”他问他老婆“阳光把你包围起来，再狠狠地把你摔到地上？”他老婆，一个一辈子都没有生产出一个儿女的已经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婆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我知道，”她撇撇嘴说“你中午吃的饭太多了，所以你才想出个这么句屁话。”武万能嘘了口气，不再理会他老婆，他微微地闭上眼睛。“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么？”他老婆嘲笑他，看他没有回答的意思，接着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你是在等死。”武万能的心里忽然地摇晃了一下，涌上来一股子眩晕的感觉。
有一天下午，武万能在房子里翻出从学校带回来的那些旧书，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它们了，把箱子一打开，一股发霉的纸张的味道在屋子里腾涌起来。武万能仔细地把它们一本本拿出来，摆在地上，然后又把它们一本本收起来，再放回到箱子里。有时候他会打开其中的一本，但是他已经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了，它们突然间离他而去，躲进了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武万能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突然平静了许多，一种隐秘的快乐让他沉浸其中。他把装书的箱子上了锁，这完全是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因为除了他，没人会动他的这箱书了。武万能在梦里更经常地围着这箱书转悠，一个箱子的周围仿佛成了迷宫，他是个掉进迷宫里的行路人，每次都转到头昏脑涨，他从梦中醒过来，叹了口气，黑夜长的无边无际。
有时候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武万能会突然间想起早已忘记的事情，那些很多年前的小事，他们结伴返回来，再次从原来的路上走一遍，再走一遍，直到武万能对它们熟悉得象熟悉自己似的。后来其他的事情在武万能的脑袋里渐渐淡漠起来，当他回忆过去，过去就是他已经忘记了的东西构成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把自己又倒回去，再过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似的。而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发生过的，有些隐没起来，有些浮现出海面。当武万能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种记忆上的小把戏，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沿着原来的轨道迎面而来的时候，他感到丝微的失落。就象他老婆说的那样“你应该把那些脑袋里莫名其妙的东西完全丢开！”她还说“你是在等死！”
那天半夜，武万能突然想起他收到过一封信，那是别人第一次给他写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一个学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在遥远的边界上的一个小镇给他写了一页纸的客套话。信里没有任何关于他自己的信息，他为什么去那个名字叫马关的地方？他跟随父母搬迁到了哪里？他现在工作了没有？他都没有说。那是很糟糕的一封信，武万能不用几秒种就看完了。武万能感觉自己还没有睡着，但是他也不是很清醒，那封信突然很清晰地出现了，他想起看完后他把他随后压进了一本书里，而那本书就在箱子里放着。武万能努力使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他突然激动了起来。他把箱子打开，仿佛一切都是事先设定好了似的，那本书就摆在最上方，武万能把它拿出来，果然在里面找到了那封信。
武万能又一次仔细阅读学生来信的时候，写信者的形象逐渐在他的脑袋里清晰起来。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在他的学校呆了不到半个月就走了，他父母从很远的地方来，他们很怪，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他们买下了房子，别人以为他们会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但是他们没有。他们走的很匆忙。武万能和那个孩子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他太不起眼了。武万能在灯下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结果终于找到了秘密所在，在信纸背面的右下脚写着三个小字，武万能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武小佳”。然后他把信放下，松了口气，原来这就是那孩子写信的原因，武万能一下子觉得原来自己这么多年都在为这封信的莫名其妙而牵肠挂肚，即使他自己认为他已经把这封信忘了，但是事实上它一直藏在他的内心深处。
那么说，武万能很快就被另外一个问题给缠住了，他想道，这个孩子喜欢武小佳？他不敢给她本人写信，但是他通过这么一种方式来委婉地表达自己？他写下“武小佳”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存在着希望的吧？但是，这样一种希望本身就渺茫得很，他到底想通过这三个字，通过这封信来得到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毫无疑问，武万能被这封信给感动了，他久违了的细腻的温柔的情绪让他兴奋起来，他甚至有了一种充实感。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武万能拿起笔，坐在桌子前开始写信，刚开始显得有些生疏，但是很快他就进入了角色。他在信里说，“我现在在马关，边界上的一个小镇”。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在马关的学生，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个学生应该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健康的男人，武万能一边写信一边虚构着他在马关的生活。他接着写道，“现在的这里阳光很好，我坐在桌子前，窗户外边盛开着鲜花，花香飘进来。”写到这里武万能停了下来，他决定抛开一躲虚妄的花直接进入实质性的话题，他小心翼翼地接着写“武小佳！”他把这三个字写到纸上的时候，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和战栗，他的手开始发抖“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你是我唯一亲密的爱人！现在我终于鼓足勇气给你写信。”武万能仿佛看见武小佳就在眼前，她象平常那样从村子的街道上走过。接下来他写道“我发现我正在步入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深渊，而只有你，能让我安静下来，能让我停止往前，你是医治我的梦魇的良药，我只有在想着你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我是幸福的，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那些整天缠绕着我的阴影终于远离。现在我害怕一切，甚至连阳光都让我忍不住发抖，我这个可怜的将死的人！”信写好后，武万能悄声通读了几遍，他没有把它发出去，跟学生给他的来信放在一起，锁进了箱子里，他老婆冷冷地看着他做这些，他没有跟她解释。“你别想丢开什么！”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那个脸色灰白的医生在傍晚时来到了武万能家，武万能正准备去外面的街上转转。他看着这个显得有些不安的医生问他“你怎么了？”。医生避开他的问题，跟他谈起了许多年以前的学校生活，武万能都差点忘记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学生，他已经想不起来他在学校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了。医生称呼他为“老师”，武万能对此已经感到陌生了，他更习惯与别人叫他的名字，或者叫他“叔叔，爷爷”之类。尽管看上去焦灼不安，医生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面朝着快黑下来的天空，阳光穿过窗户玻璃落在他的脸上。他已经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医生很客气地说“可惜老师退休了，我还是希望老师来教他们的！”后来他开始回忆那些以前的同学，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通过他的提醒，武万能终于想起来原来他跟武小佳还有那个在马关的学生都是一个班的。但是医生好象已经把那个只呆了半个月的同学遗忘的一干二净了，他始终也没有提到过他的名字，这让武万能隐隐地感到有些失望。
医生是另外一个村的，时候很晚了他才告别离开。“以后我会常常来看老师的！”走到门口他突然扭回头来对武万能说“这里有好几个我的病人！”。他果然没有爽约，经常走到武万能的屋子里来。有时候武万能感到很讨厌他的来访，因为他扰乱了自己的生活，他一来武万能就得抛开自己的事情陪他聊天，比如有时候武万能正在写信，他突然就闯了进来。他经常显得心不在焉。武万能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在每天下午写信了，他一坐到桌子前拿起笔，就感觉到快乐就在身边。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从夏天一直到了深秋，武万能写的信已经有差不多一百封了，他感觉自己离武小佳越来越近。他甚至肉麻地用到了“亲爱的小佳，或者亲亲我的小佳”这种只有年轻人才会用到的词语，当然，他也是个年轻人，他远在马关，疯狂地爱恋着武小佳。武万能对马关也越来越熟悉了，他的马关当然和实际上的马关是不同的，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但是他觉得马关绝对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他也许会马上跳上火车，做一次遥远的马关之旅。
武万能可以感觉到医生一定是在做别的事情，他来自己这里只是顺路，或者说把来自己这里当做了另外一件事情的借口。他没有理由突然对自己这么一个老头感兴趣，根据武万能这些天对他的了解，他感觉出这个医生并不是一个热心的人，他甚至有些冷漠。当然，很偶尔的，武万能会对他有了那么一点怜悯之心，他觉得医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没有朋友。夫妻关系不好。有一次他甚至表现出对两个孩子的厌恶，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有点残忍了。
后来那本书已经夹不了那么多信了，并且每次写完信都得锁一次柜子，这让武万能感到厌烦，他把后来写的信放到了写字台的抽屉里，写完信后他完全放松下来，感觉让人厌恶的对死亡的恐惧已经从他的身体里飞了出去。这时候他甚至觉得有点累，他懒懒地不想动一下。那些信堆在抽屉里，有很大一堆。武万能空闲的时候会整理一下，按照时间顺序叠放在一起。
武小宝又一次从梦中醒来，看见他爸坐在他姐姐的床上看着他。旁边站着那个医生。他正准备开口给他爸描述他的梦的时候，他爸打断了他“你感觉好些了么？”他把手放在武小宝的额头上问道。武小宝无力地点了点头。“你去忙你的吧！”医生说“我看着他就行了！”武小宝听见风把雨吹过来打在窗户上，他沉沉地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医生问他“你梦见了什么？”他没有说话，他听见武万能的老婆正在外间跟他妈说话，“她会回来的！”她明显在说他姐姐。武小宝突然轻声哭泣起来，医生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他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摸了几下“你能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么？”
武小宝说“我要杀了外面那老太婆！她好象已经感觉到了。她很害怕我。她杀了我姐姐。”
医生问“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武小宝慢腾腾地把他的梦告诉了医生。
“我看见那天半夜我姐姐出去了，我跟在她的身后。她一点也没感觉到，一直往前走到武万能家门口。武万能老婆出来跟她说了几句话，我对她们的谈话一点兴趣也没有，去上了趟厕所，出来后我姐姐就不见了。我等了好长时间，武万能老婆一个人偷偷地溜了回来，我姐姐就再也没回来了。”
医生一句话也没说，他把放在武小宝脸上的手拿开。
“我爸一直都不肯听我讲我做的梦，他跟我说梦都是假的，可是我做了太多的梦了，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我看见了许多事情，它们都是真的。”武小宝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想买一把刀，可是我的钱不够。”
“你得了梦游症！”医生笑笑“你看到的都是真的。”
武小宝还想说话，医生却拦住了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你抽烟么？”他问武小宝。武小宝摇摇头。“你抽一支烟我就告诉你到底是谁杀了你姐姐！”“不是武万能老婆么？”武小宝问。“不是”医生说着把点燃的烟给武小宝递了过来，武小宝接住抽了起来。
医生指了指武小佳的床问“这是你姐姐的床吧？”。武小宝被烟呛的咳嗽起来，“是的！”他说。
医生躺到了武小佳的床上。他说是他杀了武小佳，因为武小佳怀上了他的孩子。“当然”他说“也许并不是这么简单，也许还以为其他，但是我说不出来！”
“你姐姐每天晚上都跟我出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武小宝扭回头突然看见他的血从肚子里流了出来，染红了床单，滴到了地上。武小宝吓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尖声叫道“医生死了！”他听见外面的人都朝这边跑过来。有那么一会，他好象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马上他又清醒了过来，他又一次高声尖叫起来“医生死了！”他看见他爸打开门冲了进来，接着是他妈，最后是武万能老婆。
武小宝把头扭过一边，窗户外面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又掉下几片来，他看见有一只麻雀站在树枝上，瑟瑟发抖。
一个外乡人二十天后在山坡上的破庙里发现了武小佳的尸体。本来他想把那地方占为己有，在经历了长达两年之多颠沛流离的乞丐生活之后，他在第三个即将到来的冬天面前感到了厌倦，这个已经废弃了的小庙恰好可以作为他暂时的居所。人们刚刚起床，外乡人在破庙里醒来，昨天夜很深的时候他才来到这里，他懒得打量这个地方，随便躺在了门后靠墙壁的地上。现在冬天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爬起来，一扭头看见了已经完全僵硬了的武小佳，他吓坏了，猛地掉回头朝山下的村子跑去，一边跑他一边大叫起来“死人啊！死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