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书生扯掉头顶上的假发套,露出一个光亮亮的脑壳。他抬手在头顶揉了几下,然后笑嘻嘻的看着曹寅说:“赏顶暖帽呗?曹大人~咳,咳……”话没说完,就在曹寅的怒视下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然后抬眼又瞅了瞅坐在边上的曹寅,接着道,“大过年的你也开心点儿,其实那丫头找不着了,也不定就是件坏事……你不过是在那位面前不大好交待,但这事明眼人都知道有蹊跷,说句不好听的,没准这事就是那位做的呢……”
“什么‘那位’?你……你该不会是说……”曹寅低头揉着眉心,一脸疲惫,“就算皇上一直由着你来,你也……”
“嘿……他欠我的……”病书生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恢复以往的嬉皮笑脸,看着曹寅继续说道,“不说这些个煞风景的话,难道你就能若无其事地送她去宫里选秀?早日里你找嬷嬷教她那些个不顶用的,我早看着了……开始就该趁她年纪小,教些保命的东西才是真。”
“你能说点现下里有用的么?”曹寅依然在使劲揉着眉心。
“你呀,以前在那位身边的时候,看着还挺利落一人,如今上了岁数,怎么反倒优柔寡断起来了?”病书生看着低头不停揉着眉心的曹寅,不由笑了笑,接着说道,“得了,瞧着你现在这样子,我反倒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些满意了……那话怎么说来着?”
“嗯?”曹寅停下手,抬头看着病书生皱着眉头在想。
“啊!对了。”病书生轻声哼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曹寅看着病书生一脸落寞的轻笑,不由开口问道:“你……可恨他?”
“啥?恨他?”病书生脸上现出戏谑之色,笑着说道,“恨他的人多了,且排不到我呢,我又何必费那个心思……”
曹寅听了,却只是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老曹。”病书生敛去笑容,叫了曹寅一声。
“什么?”曹寅看着书生收了玩笑的表情,也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可以找回那个丫头。”
“我就知道你之前根本是在应付差事……”
月光悠白,清冷之色从江宁府的上空谢落,像是一个角色的冷美人,手扶轻纱漫舞,在天地间洒下片片氤氲……
山间雾气已起,细微的水粒随着轻风卷起、落下,打湿了止夏挽起的发髻。
止夏站在一处矮坡上,看着脚下的一个被树枝掩盖的洞口,一动不动。
待那树枝微微晃动,紧接着传来一阵悉悉索索拨拉树枝的声音,止夏不禁轻皱眉头。待到熊猫的高大身躯渐渐从树枝间显现出来,止夏便轻呼一口气,又抬眼笑着看向熊猫。
这是熊猫年前最后一次去县上卖货,而且也带回来了很多年货。熊猫见等在矮坡上的止夏,还有湿淋淋贴在颊边的发丝,不由咧嘴一笑,紧走几步并到止夏身旁。止夏看着熊猫走到自己身旁,又由着他把自己扛在肩上,便转头看着熊猫背上背着的竹筐,笑着问他都买了些什么东西。
熊猫也不管止夏在自己肩上折腾,只笑着说了扯了新鲜的布给村里的人做过年的新衣裳用,还有虎子他们那群泥孩子要的炮仗,还有些福字对联,还有止夏要的蜡烛,很多蜡烛。
止夏坐在熊猫肩上,自顾自地把筐子里的东西翻了遍,却没有说什么。
直到了村子里,虎子跟着一帮子小男孩儿也早就等着熊猫回来了,直到熊猫瞪了他们一眼,说无论如何也要到日子才能炮仗,这帮孩子们才算散了,只是虎子却一直跟他们,也不理熊猫,只在止夏边上绕来绕去的磨着。
熊猫扭头看看止夏,止夏只笑着问虎子该背的书有没有背下,教了的字又都会写不会,虎子就抱着后脑勺跑走了。看着虎子跑远的背影,止夏才回头又冲熊猫笑笑,然后就又看着熊猫裂开大嘴笑着。
止夏看着眼前这个壮硕的熊猫,却怎么都无法跟自己记忆中那个杀了荣丰,又狠狠地把自己掳来这里的人重合在一起。如今的熊猫似乎真成了个憨实的熊猫,甚至也会对着止夏咧嘴笑了。
两个人拿了熊猫带回来的新布,由止夏重新分好,又用油纸包了,才一家家的分了,然后又问了村里人年前可还有什么缺的物什,还抓了些糖块分给一直围在身边的孩子们。村里的人家并不多,所以这些事也没有花去多少时间。
如今止夏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虽然比起曹寅在衙门边的那个院子依然要小上很多,但却是这村里面唯一最大的一处房舍。止夏初到这里的时候,这个房屋已经空了很久,知道熊猫收拾好,又每次从县上带些东西回来将屋子里都布置好了,才领着止夏来这里住下。
这处房舍从外面看只是较村里的人家大一些,但是进了屋里,止夏却不得不惊讶,墙上挂的字画,屋里摆放的桌椅,虽然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格局却是如大户人家一般。从桌椅的摆放、到书案上纸墨笔砚的位置,均是一丝不苟。但是止夏却没有问熊猫什么。因为她虽然不了解熊猫的背景,却知道如果是他想说的,不用问也会告诉自己,但若是他不想说的,却是如何也不开口的。
如今熊猫和止夏两个人一起住在这处,熊猫在外屋,止夏在里屋。白天里,止夏就在院子里教几个孩子读书认字,她自己也继续练着字。她依然在默心经,如今她写的速度比起在那酒楼中写的要快很多,但是依然要三天才能默完,只是看着自己写下来的字,依然不满意。
晚上止夏做了些简单的点心,让熊猫分给有小孩儿的几家,余下的两人没一会儿也就吃完了。止夏一边喝着虎子娘用林子里的野果酿的酒,一边揉着自己的肚子,满意的叹了口气,笑着说道:“刚学会的时候,都没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点心有多好吃,如今用些酸涩的野果做出来的点心,反倒是怎么都吃不够。”
“为什么?”熊猫一边收拾着碗盘,一边问道。
止夏回头看着熊猫忙碌的身影,像极了一个大个的男保姆,不禁有些好笑。只是随着熊猫的问题,又想起在曹家的日子,却不禁有些黯然。
“曹家,很有钱……”止夏低头看着碗里泛着黄绿色的果酒,有些黯然地说,“那时候我是很认真的在学,而桂嬷嬷教给我的,其实也是很有用的……至少在选秀女的时候,是很有用的吧……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大咧咧的坐在地上,喝着用碗盛着的野果子酒。”
“你想回去是吗?”熊猫把盘子洗的嘎啦啦直响,嗓音却有些闷,“我独个去县里的时候,你总是在坡上等着……却不是等我……若是你跟我一起去县里,回村时,你也总在矮坡那回头瞅着……所以你想回去……是么?”
“不是。”止夏依然低头看着碗里的酒,放佛没有听见背后传来碗盘摔碎的声音,她接着说道,“国宝,我没有骗你。我确实不想回到曹家,只是……你知道小鸟从蛋里孵出来的时候,它第一眼瞧见谁,就会认准谁是它的亲人……而我,第一眼瞧见的人,便是他……听着他温柔地跟自己说话,心里就会有小小的幸福,会有小小的念头,希望他能多说些,说久一些……看见他受伤时,我觉得心都要停止了跳动……而,知道他利用我的时候……”
“你知道他利用你?你知道!”熊猫怒吼着走到她身边,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
“嗯,我知道。”止夏没有回避熊猫看向自己的眼神,“我不是个小丫头片子吗?所以我会傻傻的,傻傻的以为……他能找到我,能够伸出手来,接我回去……不需要谎言,即使依然被利用,我也会跟他回去的……却不是让你送我回去。”
“他接你回去,就算是利用你,你也会和他走?”熊猫的脸上又没表情,连怒气也已经看不见了,只是用叙述的语气平淡的问着,“你却不让我送你回去?”
“是。”止夏起身又倒了一碗果酒,“但是,如果到时候不是他来接我……”
“我会拼死护你。”熊猫说着,语气平淡,却依然透着无比的坚毅。
“不……”止夏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如果不是他,你要拼死……护着这村里的老少周全。”
……
……
“就是这三个条件,如何?”病书生的声音里透着一些疲惫,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曹寅,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我答应你。”曹寅的脸上却没有表情,只是喝着杯中的酒,就像在说吃饭睡觉一般自然。
“那你可敢发毒誓?”病书生接着追问
“好。”曹寅又饮下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