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老旧的二进宅院,阳光下灰黑的砖瓦组成一层层光影的阶梯。大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只有几块发白的褐红漆皮孤零零的挂在门板上。门环只剩一个,也布满了褐色的锈斑。
止夏从雇来的轿子里走了出来,就面对着这样一个破败的宅子,脸上有些黑线,心里却又有些好笑。这个顾八代,看来真是有点意思……
她回头打发了四个轿夫,直待那轿子从视线里消失,止夏才扯了扯自己的褂子,又伸手挠了挠额头,抬脚朝着大门迈去。
门环几乎被锈住,止夏费了大劲才把它从下垂的状态提了起来,然后便放弃了使用它的念头,直伸出自己的小手,握成拳朝着门板用力砸了下去。
过了很久,久到止夏几乎想掉头离开的时候,才从门里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还夹着一个沙哑的嗓音……
“……来了……来了……”
一个灰白头发的下人,穿着一身浆洗的同样发着灰白的长衫,外面罩着的褂子还打着几个补丁。
直到看见这个人的脸,止夏着实心里吃了一惊。灰白的头发和方才沙哑的声音,还以为会是个五十上下的老者,没想到此人的脸却是白净的很,皮肤光滑的让女人都会嫉妒,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标准的小白脸。
这个灰发童颜的下人看见止夏也愣住了,眼睛瞪了老大,嘴唇张合了几下,半晌才恢复常态,朝着止夏一礼,道:“小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捎个信?眼下老太爷正在书房里的软榻上躺着呢……”
小白脸下人又往止夏身后看了看,接着问道:“怎的就小姐一个人?……曹大人……也没派人护送?”
止夏摇了摇头,跟着他朝院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半路上我被人劫了,还被下了迷药……”
“天呐……”小白脸下人发出一声惊叹,配着那低沉沙哑的嗓音,让止夏也吓了一跳。
“……”止夏使劲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接着说道,“不过我醒来的时候就在一个轿子里了,他们直接把我抬到这儿来的……不过……你叫什么?”
止夏略一带过,见那小白脸下人想要张嘴再问,急忙转了话题。
“……奴才顾佳……小姐……不记得奴才了?”说完,小白脸还露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只是止夏听了他的名字差点就笑了出来,“顾家”?想着,又看了看小白脸的那张小白脸,只觉得自己憋笑憋的很辛苦……
好在就在止夏快要憋不住的时候,小白脸顾佳已经引着止夏来到了“老太爷”的书房门口。
顾佳先推了门进去,止夏在外面听得里头一阵对话夹杂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一会儿顾佳才提着头退了出来,朝着止夏比了请进的手势便径自转身离开了。
止夏也不理他,抬脚走进这个自己“爷爷”的书房。
书房的外厅里有些昏暗,几丝从窗户斜落到地面的光线中,满是飞舞的尘埃。气味也有些微酸,却是里屋门槛边上一角一个已近熄灭的炭盆里散发出来的,微弱的火星忽闪忽灭……止夏正要把门从背后关上,却听得里头传来一阵低沉老迈的声音。
“……夏儿,门别关了……透点气来,我闻着也舒服……进来吧。”
止夏把手从门上移开,往里屋走去。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靠在软榻上,腿上盖着一条有些脱毛的毯子,上身披的棉褂也有些漏着棉花的破洞,而那个所谓软榻,也满是泛着黑黄的补丁,丝线也都张牙舞爪的四下伸了出来……看来顾家真的很穷啊……止夏叹气……比紫金山里隐秘的小村子无非就多了几样家具,有个不会楼宇的屋顶罢了。
“玛法……”止夏在顾八代面前站定,行了一礼。
“不错……曹大人果然把你教的很好……”顾八代堆着满脸的褶子笑道,“只是这身子……还是那般瘦弱……可是在曹大人那受了苦头?……说来也是,我那苦命的闺女走了好些年,如今家境贫寒,求了他帮着教你些规矩,好在曹大人是个有义之人……受些委屈也是该的……”
“孙女没有受委屈,姑丈待孙女很好,只是这身子,偏着吃多少都不见长出来。”止夏急忙打断顾八代的絮叨,却发现在自己说到“姑丈”时,顾八代的眉毛抖了一下,“……只是孙女不小心在姑丈家摔了一跤,磕到了头,所以好些事都忘了……只知道玛法病了,却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咦?怎么就摔了,还忘了事儿?……也罢,家里这些个事儿啊……忘了也好……我这病也就这样了,好了坏,坏了好的,年纪大了,总是这么一遭……”
“看玛法说的。”止夏见顾八代朝着边上的一个墩子指了指,便搬起来往顾八代身边挪近了些,才俯身坐下,“玛法可是上过战场的,得过军功的,身子强健的很,就是活到百岁也不叫孙女惊讶呢!”
“你呀……净说些好听话糊弄玛法……想当年……”顾八代笑的满脸的褶子越来越多,由着止夏引的话头开始回忆起早些年征战沙场的事。
止夏嘴角噙着笑,也不插嘴,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带着病容的老人。这个老人的病不是装的。晦暗的双眼,凹陷的两腮,每每说到激动处,脸上那本就浮现出来的病态的粉红色就愈加的明显,吞吐的气息间偶尔会带出臭味……
顾八代一直说了很久,直说到声音越来越小,合眼睡去。止夏这才起身扶了扶顾八代身后的软垫,又将毯子在他身下掖好,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之前一路行来,除了引路的小白脸顾家,止夏再没看到其他的下人,现在退出了书房,也没有出声招呼,独自往外走去。这个宅院很简单,除了杂草之外,没有别的植物。也没有蜿蜒的回廊,两个院子之间,屋子之间,俱都是直来直去。止夏其实是喜欢这样简单的布局,只不过对上顾八代这满洲镶黄旗的籍属,再想到那个老人年轻时也曾远征云南,就算做了文职,好歹也是皇子之师……止夏不由叹了口气……
“小姐缘何叹气啊……”
猛然冒出来的沙哑声音,着实吓了止夏一跳,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小白脸顾佳急忙走近,嘴里不停的说着“奴才该死”之类的话,让止夏有些无奈,只得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
“头前说过,我忘了好些事……你且前面领路,带我去自己那屋。”止夏个子依然很矮,与眼前弯腰讨饶的顾佳说话,依然要仰着小脸。
顾佳急忙应了,一手撩起长衫,一手朝前比着,直领着止夏往后院走去。
没走几步,顾佳就已经领着止夏走到了后院,他面对止夏,朝着西屋点了点,说道:“这边是小姐的闺房所在。”
止夏看着房顶长草的西屋,额头黑线满布,自动忽略掉顾佳话中的“闺房”二字,很无力的摆了摆手,令顾佳退走。
尽管止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推开门的一刹那,还是被迎面的灰尘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屋里的蛛网和着灰尘在光线间肆意的张扬飞舞,简单的几样家具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整间屋子在止夏看来,就是那种直接扛了摄像机,领了演员来就可以直接开拍恐怖片的那种鬼屋……
……
回到顾家的止夏,用了相当长得一段时日,同时将大量的体力、精力投入到顾家的环境治理工作中去。当然,被止夏抓来一同劳动的,还有那位嗓音沙哑、白发童颜的小白脸,顾家目前唯一的一个下人顾佳。
反正顾八代退休了,不用去紫禁城里头给皇子上课,再想起之前大门上那个锈住的门环,就知道也不会有人来访,止夏便拽着小白脸顾佳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搞了场轰轰烈烈的大扫除。蛛网扯掉,扫去家具上的灰尘,又拔了院墙、房顶还有砖缝里的杂草,这才又细细的拿布把屋里稀稀落落的家具都擦的油光锃亮,地面也都扫洗干净……直到最后扫除完毕,止夏咬着牙来来回回检查一遍之后,才拖着铅铸的两条腿爬回屋里,很没形象的往床上一趴。
只是阖眼歇了一会儿,止夏又双手撑起,满脸阴云,一步一挪的到了厨房,又投身到造饭工作中……她实在不想做饭,只是头天吃了一回那位灰发小白脸做的饭菜,虽然她咬紧了牙,使劲攥着双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把嘴里的饭直接喷在顾佳的脸上,但心里早已经被各种粗话占满……
于是止夏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自己做饭。
可对于已经累了一天的止夏来说,她不得不一直在心中拿毛爷爷的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来鼓励自己,把自己想象成是在敌后开展大生产运动的先烈,否则她极有可能把顾佳抓过来剁成肉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