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阳光直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止夏早已换下了棉褂,只套了件直襟的长褂,正握了茶杯坐在院里。
她面前有小块新近被垦出来的花圃,小小的花圃种满了丁香,只是那些移来的丁香花,花色转为艳红后没多久,就已经被止夏无情的摘了个精光,接着被晾干,现在就在止夏一旁的茶壶里。
止夏很舒服的叹了口气,眯着双眼,仰脸看天。
进京有些时日了,可是一想起这“进京”的路程,止夏就不免失笑。曹寅的盘算、桑家的谋划……还有这个宅子里的那两位主仆……
那日止夏来顾家时雇的轿子,是她亲自去雇的,用的钱是离开江宁时曹寅让人带的,就此事来说,止夏很欣赏桑家的那位小公子。依着桑瑜的本意,在掳了止夏的时候,就该顺手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毁尸灭迹,好在桑捷提前打了招呼,止夏被掳时身上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就连怀里的银票都没有缺角的全部保存下来。
止夏头回顾家的头天晚上,桑家就打着大小姐进香的名号,架起一辆马车朝郊外驶去,虽不刻意隐瞒,也不过分张扬。然后这辆马车在一个林子里停了下来,由桑瑜的一位亲信骑了马,驮着止夏一并快马又奔回京城,却不停留,直沿着京城外围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把已经被马颠的散架的止夏放在一个离城内较近的一处废园里,那时已近凌晨。
那人放下止夏,便打马又朝郊外狂奔而去,止夏看着那人远去,才困顿无力的往地上一坐,就那么一直等到天亮,才浑浑噩噩的起身朝城里走去……
止夏抿了口花茶。想着短时间里该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桑家,能够注意到桑家的人,也是早就盯上他们的,况且自己还提前打了剂预防针……
只是顾八代和顾佳那对主仆却让止夏有些头疼。
她本来的打算,便是借着“回来”这事做文章。凭着桑家给出的线索,她能做的事并不多,那两个下落不明的人,只能倚靠桑家继续查找。皇太后?要见她就只能入宫,如此一来她就必须在选秀前回到顾家,这样还能探探自己这位便宜爷爷的道儿,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可结果就是止夏的头疼,那位玛法的病是真病,可糊涂却是假糊涂,每每止夏正打算把他的话头引向水晶石板,那个老头就立马一脸老糊涂的样子,开始东扯西扯个没完没了,回回都把止夏给憋的难受的不得了……可止夏对眼前这个近乎是耍赖的老头子,也不想逼的太过分,毕竟是老人了,而且他的病,也着实不轻,所以后来止夏干脆放弃了主动出击的打算,如果顾八代真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害自己……止夏就是如此认为,她知道那个老人不会伤害自己,否则他只要像曹寅那般……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么个凄凉的景象……
倒是那个会发童颜的顾佳,止夏在脑中想象着,那个小白脸要是把剃了的头发重新蓄起来,挽个髻,再换身道袍,那绝对是骗死人不管埋的一个神棍样……虽然想的好笑,但是止夏总有种感觉,觉得那个小白脸不知道在哪监视着自己……说监视可能有些过了,但是那种带有怀疑和愠气的视线,总呢过让她捕捉到。为什么?怀疑的意味止夏很明了,虽然以失忆为借口,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是在潜移默化中养成的,有的小习惯、小癖好甚至是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更不可能会因为失忆而有所改变,所以无论是顾八代还是顾佳,有所怀疑,哪怕是很深的怀疑,都是正常的。可那愠气……
止夏把杯里的茶水仰头喝尽,站起身掸了掸衣裳,朝着往前院走去,一路上还不停唤着顾佳的名字。
“小姐,您唤奴才?”顾佳那张小白脸上堆满了笑容,弓着身走到止夏身前问道。
止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里也不放过顾佳,道:“费哪门子的话?这家里拢共几个人?不是我唤你,还能是谁!?”
“……”顾佳挠了挠头,笑容变作苦笑。
“你去帮我雇顶轿子,用过午饭我要上街。”
“小姐一个人?万一有个事咋办?再说……这临近选秀,小姐还大模大样的上街去,怕是……”
“怕是什么?我去给自己的玛法卖药置衣,还有损名节了?”止夏用眼角撇着顾佳,没好气的说道。
“……奴才也可以……”
“你?”止夏嘴角噙起一丝戏谑的看着顾佳,直把顾佳看的毛都立起来了,他知道小姐是恼自己头前里没把老太爷伺候好,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满脸苦色的出门去雇轿子去了。
止夏见他走远,才又接着朝顾八代前院的书房走去。顾八代自打生病以后,整日里除了晚上回去卧房里睡觉之外,白天就一直窝在那个书房里。那个书房的位置实在不好,光线暗淡不说,顾八代还总是关着门窗,很少会打开来透透气,好在天已经暖和起来,偶尔出过的微风还会带着些许热气,所以在止夏的坚持下,每日趁着给顾八代请安的功夫大开门窗,这样一来炭盆里散出来的那股子酸味也小了许多,呼吸着新鲜空气,顾八代的精神头也好了许多。
在顾八代的书房外面,止夏同样让顾佳下力气垦了一块园圃出来,不过没有种花,只是随意撒了些草籽,本来止夏是想要种些蔬菜什么的,可后来一想,过不多久自己也就该进宫去了,能不能从那个紫禁城里活着出来还是个未知数,就没整这些个幺蛾子。选的那些个草籽,也都是个矮小丛生的灌木,纵使不去打理,也不会长得没了边,而且草籽还剩了一些,待自己走后,凭着顾佳那性子,自己花圃里的那些个丁香花,现下基本就等同于已经死了……止夏叹气,回头再嘱咐那个小白脸好歹把丁香铲了,再撒把余下的草籽……
止夏站在顾八代的书房外面,轻轻拍了下,才推门进去。顾八代还是躺在那个兹着线头的软榻上,腿上盖的却不是那条脱毛的毯子,而是一张熊皮,是止夏让顾佳在街上找了好几天,后来才从一个关外的商人手里买来的,还顺手买了一颗野山参……虽说曹寅给塞的银票不少,可先前收拾房子已经花了一些,熊皮和野山参也都价格不菲……不管眼前这个老人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但他毕竟是长辈,而且如今人老无依,能让他生活的舒服一些,止夏心中也是高兴的。
顾八代见止夏走近,脸上泛起笑容,一面招呼着止夏到自己身前坐下,一面紧了紧身上披的大褂。那件大褂也是止夏找了店铺给新做的,褐色的直襟棉褂,另外还有两件墨蓝色和枣红色是一齐做得的,样式差不多,但是比一般的直襟褂子要长一些,都塞了厚实的棉絮。顾八代很喜欢,止夏给拿过来的时候,就一直捧在手里头摸摸看看,眼神也会变得有些迷离,会喃喃的说着当年世祖皇帝赐给过他哪些好物件之类的话……
老人家的本意可是连身上这件也不打算拿出来穿的,反正天也大暖了,又不出门不见客的,就可着那件破絮的先穿。总之要不是止夏一再坚持,顾八代才好不容易从里面取了这件褐色的一直穿到现在。而且每次止夏来的时候,老人家都会特意伸了手去拽拽衣裳,或者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摸摸袖子、抚抚领扣什么的……
止夏看着顾八代的动作,初始还觉得老人家真是老小孩儿一般的可爱,后来时日长了,顾八代依然乐此不疲,反倒让止夏有些心酸。眼前的老人也可说是文武全才,有军功,有皇子学生,可却落得如今这般景象……该是因为那碎片?是啊,桑家能查到的,康熙必定也早已知道,甚至会知道的更多,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眼前的臣子拥有威胁自己的东西……老人是故意装糊涂,故意屡屡犯错,故意从那朝堂上退了下来……
“……玛法……”止夏看着眼前又再抚玩领口的老人,不禁换了一声。
“嗯?”老人笑着应道。
“……玛法……对不起……让您,让您受苦了……”止夏低下头,她没有哭,却紧握着放在膝头的两只手,眉心也皱的深沉。
顾八代没有接话,也没有去询问止夏话中的意思。老人只是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盖住了止夏那两只小小的拳头。
止夏看着那只皮肉松散,满是褶皱,还带着点点褐斑的大手,心中竟是一堵,这个老人为了守护那个秘密究竟付出了多少?值得么?……两人的姿势一直持续了很久,止夏低头不语,顾八代也不说话,只是靠在榻上看着止夏微笑……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顾佳回来了。
“急个什么劲?后面有狗撵你不成?”顾八代轻轻用手掌拍了拍止夏的双拳,朝着门外笑骂道。
“不,不是……奴,奴才……那,那个……”顾佳一面喘着气,一面胡说八道。
“想好了再说!”止夏翻了白眼,顾八代也笑出声来。
只是顾佳随后说的话,却叫两人同时敛容,祖孙俩对视一眼,没有惊讶,只有两双四只透着精光的眼睛,一老一小两只狐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