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潜下去又一无所获地踩着水浮上来，少年再也坚持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咸的泪还是涩的水，飞溅在他线条分明的脸上。
筋疲力尽了，似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挥起手臂划水。看着近在咫尺的珊瑚礁，他突然有一种累得不想动了的感觉，放软了全身，少年感觉自己好象慢慢地往下落，往下落。
“沉吧，沉了最好。”大脑因为缺氧而开始变得迟钝起来，“要是一个人回去，可怎么向姐姐交待啊？就这么沉了，就好去陪大哥，好让他别生我气。下次我一定听他的话，勇敢些。不就是到海里来游吗？我这不也会了？干嘛刚才死活都不下来啊？我真混～以后再不乱给大哥出馊注意了，大哥，你说好吗？”
刚刚在卡加延河（*注1）的魔鬼训练中学会了游泳，所以完全放松了身体反而让他飘了起来——比淡水更大的密度让海水轻易地托住了他。为了能继续下沉，少年拼命地压出肺里的每一个气泡。顿时整个肺似乎都要为真空而燃烧了，浑身的血都在疯狂地奔走，想为它带来每一点残存的氧气。它们无休止地奔跑着，努力地让带着失落浮沉在水里的少年重新发出对生命的渴望。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五叔！福伯！你，你们等我．．．．．．”姬煦仿佛被火焰灼烧着的胸膛里，一颗年轻而有力的心脏随着压力的增大愈加激烈地跳动着，“我不要死！”一个不同的、但也是姬煦的声音在心底深处挣扎着，不管思想怎么压制它，拼命地抗争着，用尽了飞奔的血液带来的每一分氧气。但眼前的景象仍然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意识也有点模糊了。
就在沉底的一瞬间，姬煦的眼底迅速地闪过了好多张亲人的脸，他们一个个都似乎在戟指痛骂他的懦弱，“要是真被五叔和福伯、大哥看到我这个样子下去见他们，一定会被打成熊猫的！我不能死！我要活着，一定要活！！”慌乱中，极力要把身体直立起来姬煦踩上了礁石上滑溜的藻类，左脚一瞪空，右颊便重重地擦在另一块石头的边上，锋利而粗糙的礁石轻松地在他俊朗的脸上留下一道深几至骨的杰作。被禁锢已久的鲜血找到了宣泄的通道，如同喷泉一般从眼角下两寸多长的伤口中一蹿而出，顿时把半米内的海水染得通红。
脸上破口的清凉和剧痛几乎同时袭来，让姬煦的精神突地一振，长期练习的内功心法自然地流转起来，把他全身的消耗迅速地降了下来，脑中突至的宁静，为快蹦到脱力的心猛地解除了压力，象突然被勒住缰绳的奔马，心跳舒缓了下来。
清醒过来的姬煦抬起右手，紧紧地捂住了脸上的伤口，否则如果继续刚才的失血速度，大概只用一盏茶的时间，自己的血就会流光。借着水面上透下来的微光，一双适应了环境的眼睛向四周扫视起来。原来海底是比之绿色森林毫不逊色的一个美妙世界，无数棵宽如手掌、长达七尺的褐色海藻随着暗流整齐地摆动着，向这位不请而至的客人摇起锯齿状的须手表示欢迎。无数扁身子的小海鱼在其中炫耀似的扭晃着或黄或蓝的鲜艳身体，成群地在周围的藻林里灵活穿巡。在脚边，几个说不出象什么的家伙因为自己的突然造访而惊慌地躲进了旁边的石缝，只留下精光闪闪的眼睛在阴暗边缘瞪视着自己。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美丽和谐。
但姬煦也清楚地记得，大哥在下水前告诉过自己海底这些美丽植物的可怕之处。所以他就是刚才自己那么着急地潜下来也一直都非常小心地从藻群上方经过，而且努力地睁开眼，忍受着海水带来的强烈不适去观注它们，以防被它们缠住双腿。现在已置身其中，倒别有一番妙趣。伸手可及的礁石表面布满粉红粉嫩的触角，一簇簇软软地晃动着，随手一碰，它们立刻收缩起来，抱成一团，反给自己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姬煦被这里的宁静和谐吸引住了，几乎还想再多看看这从未见过的海底美景，但刚才喷出的鲜血慢慢地形成一层血雾，把姬煦右方的海水都染上了色，视线变得有点模糊了。他猛然想起曾经和陆兖在酒馆看到的一个人，一个没有双腿的人。那伤口上的恐怖印记仿佛是在宣称——这是人力无法抗衡的伤害。不知怎么，突然间想到了那副惨状，姬煦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恶寒，他仿佛感觉到好多双充满了邪恶与毁灭的巨眼就隐藏在水中不远处，牢牢地盯着自己的后背。随时，是的，随时都可能悄悄地扑来。
再也顾不得去伤心什么，欣赏什么，没了心情的少年鼓起余力，双脚在脚底的礁石上猛蹬一下，用还方便的左手控制着前进的方向，用陆兖教授的方法摆腿打水，向着头顶的阳光迅速靠上去。
“哗啦”一声水响，姬煦湿淋淋的脑袋再次钻出了水面。“呼～”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再晚一刻，大概自己的身体就要爆裂了吧？在落回水面的时候，他心有余悸地想道。原本健康的脸色由于突然的失血而变得有点苍白。余生后的狂喜伴着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直涌进他的胸腔，一股清凉顺喉冲下，充满了原本火烫空虚的心肺。一切仿佛又美好起来。
浮在水面上扭头四顾，仍然没有希望出现的身影。姬煦不得不认识到，也许陆兖真的是在下面出了什么意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海底那些看上去美丽娇柔的可恶家伙中的某几个拽住了陆兖的腿，否则以他的水性，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不露头，要知道在阳光号上说到水性，陆兖要自认第二，别人也就敢争第三了：他进水以后那速度之快、潜泳的时间之长，那可是整个马尼拉的商船水手都会服气的！开玩笑，四次差点比得挑战的对手溺水身亡——那可是被公推出来的精熟水性的好手啊——可这次，这时间也太长了。
“都怪你！谁让你非要给大哥出这么个馊主意。”再一次浮出水面，被伤口所激发的力量也基本耗净，姬煦终于决定放弃。他暗暗地埋怨着自己，“大哥～，我对不起你和姐姐．．．．．．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全都给拔了！”他也顾不得感叹海底森林的美丽了，一心只想着有一天要回来这里，把它们都斩草除根，以解今日之恨。
鲜血仍在不断地从他右手的指缝里流出来，一滴滴浓血落在海面上，海水一荡，便缓缓地散开了。少年没有注意到，远处，几只三角样的东西在水面上剖开了一道道Ｖ型水纹，迅疾而来。到了近处，晃了几晃便消失在水面上。
他引来了一帮恶魔，半哩（*注2）外就能闻到水中的血腥而变得疯狂的恶魔。
似乎察觉到什么，姬煦猛地一回头。水面上早已平静，除了大海自己玩闹的一波又一波，好象什么也没有出现过。他有些疑心，觉得有什么在那里，但确实又没看到什么，于是回过头来继续努力，礁石已经不远了。“还是抓紧上去吧，呆在海水里总觉得怪怪的。伤口也要上去找东西包一下。”
一只海鸥飞到了他的头顶上来回地打转，转得几圈，象发现了什么好事，又有两只飞了过来，于是一帮幸灾乐祸的小子在天上你追我赶，叽呱叽呱地闹了起来。看这它们扑扇着白灰的尖翅膀在自己头上撒欢儿，姬煦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自己在水里折腾了半天也不见它们来凑热闹，现在来是啥意思？难道是自己刚才那番折腾闹走了它们的加餐，现在跑来嘲笑这个刚刚学会游泳就下海折腾，结果破了相的人吗？那也不大可能啊？海鸥吃荤，不会想要喝我的血吧？
少年还是经历太少，就在他疑惑地抬着头时，水底下，一个......不，两个庞大身躯正一前一后，无声但迅速地靠近了。
在马尼拉安定下来的这两年里，姬煦仿佛是天生对食物有着非比寻常的适应，他对姬俊等人长时间难以接受的新口味非常适应，所以发育得非常好，原本高过他半头的文森特已经被他比了下去。而长期修炼形意门的内功心法使姬煦不仅在体质上增强，更在心灵中培育出一种奇妙的感悟，让他对周围的自然环境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毕竟形意门本就取法于自然，当然也容易回归自然。这一点让姬煦在平时显得远胜同龄人，成熟、机敏......尤其在刚刚过去的三个月里经历了姬俊安排的各种高难的训练后，甚至在平时的对练中姬煦也能在全力下和菲利普斯斗个旗鼓相当了。虽然对付姬煦只花了自己一半多的力量，但他超乎所有人的迅速成长、以十来岁稚龄的身体加上机敏，硬抗住了自己的一半力量，也让自尊心极强的王子殿下受到了难以置信的打击。好在姬大叔明察秋毫，悄悄地告诉了他姬煦是自小就用药泡出来的，这才用让未来的那位王子殿下得到不亚于姬煦的发展的诱惑阻止了目前在位的王子殿下的自卑。
这一次，正是那源于自然的奇妙感觉给了姬煦死里逃生的机会。裸露的皮肤感到身边水流似乎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强烈的警兆。姬煦不及细想，条件式地一扭身，深吸一口气的同时，猛地扎进水里。还来不及潜得深些远些，两个灰色的纺锤型身影就在刚才他停留的那块水面下方一上一下地晃过，姬煦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狰狞长脸，和长脸下的微咧的尖嘴。从旁边看上去，那一口锋利的森森白牙仿佛锯齿一般，看到它，姬煦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水手的右腿会整个切掉。虽然已在丛林里久历考验，此刻的他也不禁微微战栗起来，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
没什么能比赤手空拳地泡在这初夏的大海里，旁边游动着这样两只凶神更让人心头发冷了。终于见识了渔民们口中所说的海中恶魔——灰鲨。
来的两条看来都已经成年了，身长短的一只也几乎有七尺长。巨大的尾鳍有力地摆动着，推着它们迅速地游了过去。大概是没有找到目标，灰鲨不满地晃了晃头。以它们的嗅觉，能迅速察觉千米外的血腥味，但刚才那无声的一扑却无功而返令这两条成年灰鲨有些恼怒了，本以为自己悄然而至，可以让猎物毫无防备，自己就能轻松地吃上一顿大餐，现在竟跑了空！心有不甘的鲨鱼开始在周围来回地游曳，四只僵尸般迟钝的灰黑眼珠恶狠狠地瞪着前方，企图把那不知趣的东西找出来。
因为心中的害怕，姬煦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加上在水里无从借力，想跑跑不快，想游游不动，就在这稍一迟疑中，姬煦和躲避不及的两只眼珠对上了，那里面包含的冷酷眼光让姬煦感到了绝望：这和在丛林里碰上巨虎一样，可是那次只有一只，还有无数的藤蔓树木掩护着自己，而这次......就要变成灰鲨的食物了......那一刹那，姬煦的双手双脚都僵住了，失去了划水的动力，身体就以奇怪姿的姿势缓缓地向海底沉去，心里想到了最后一件事：“陆大哥，你等等，我马上就要追上你了。”
三丈外迎面而来的灰鲨似乎想逗弄一下已明显在自己控制下的小东西。它盯了姬煦一眼，并不急于扑上来，似乎有些嘲笑这个粗通水性就跑到自己门口撒野的小子，尾鳍摇动着慢慢靠近，在姬煦惊惧的目光注视下，以远离他的路线施施然从他身边穿过，在不远处和另一条灰鲨交错。
姬煦惊讶地回头看着游到背后的灰影，知道确定它不是绕到背后偷袭自己，才艰难地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这一瞬间的僵直几乎都让自己无法控制它们了。直到踏上沙地，他都不敢相信，那魔王刚才曾轻易地放过自己。但无论怎样，刚才总是躲过了一劫，活下去的念头再次被激励起来。他迅速地让心法运转起来，因为刚才那些次潜水下来，他感到这样好象能多坚持一会儿。仰起头想观察好周围的环境，为顺利逃生找到条安全之路。但这抬头一看，他不禁在心里大叫糟糕。因为透过海藻林的缝隙，远远地又有两个灰影扑了过来。
绝望地低了头。刚才那条发了次善心，姬煦可不敢大意，他知道有些猛兽会在自己不太饿的时候并不咬死已到手的猎物，而是拿来故意逗弄。想起渔民们曾经提过用动物内脏和血去钓这些天杀的魔鬼，他急忙紧紧压住自己的伤口，不敢再让它渗出血来。听那个老渔民说，鲨鱼的鼻子尖得很，倒一桶鸡血鸭血什么的下去，老远的鲨鱼都能闻着味道赶过来，说不定这些鲨鱼就是被自己刚才不小心弄出的伤口招过来的，回想起来姬煦不禁暗暗后悔自己的糊涂莽撞。
在水下憋气并没有经过长期的训练，姬煦忍不住张嘴吐出了一串气泡。发现这个响动，一条临近的大灰鲨猛地直扑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凶险让姬煦呆住了，他站在藻丛中，傻傻地看着头顶不远处的凶神。奇怪的是，这个家伙也并不在意嘴下不远处呆立的姬煦，可能是顾忌自己庞大的身躯被长长的海藻缠住，它犹豫了几圈，还是游走了，姬煦右手捂脸，左手捂嘴，紧张地盯着那白色的肚皮在头上绕来绕去。
等它再次游走，姬煦突然想到一件事：鲨鱼的眼睛不好使！要不也不可能两次自己呆在它们面前而不被发现！回头再看看这海藻林，他兴奋地想：这不也是丛林吗？刚才缺少的掩护这不正是吗？
虽然鲨鱼看来不会钻到藻林里来抓自己，但一出去便必死无疑。怎么办？
转过头，他慢慢地向丛林的边缘处移过去。自己从来没有感到过头脑如此的清醒，就在刚才想到鲨鱼视力问题的瞬间，他的大脑迅速地开动起来，眼光扫视了周围。姬煦很幸运地发现，这原本令自己恨得要死的丛林长得太茂盛了！它的边缘正紧连着礁石群！从海藻中穿过去不就脱险了吗？好在距离也不过七丈左右，以自己现在的水性，只要抓紧时间，不换气到达礁石根部应该没问题。只要到了以后迅速地爬上去，肯定能脱险。
一切都很顺利，正如姬煦所计划的，他缓缓地游走在海藻丛里，仿佛一条水下通道。借着它们粗长且摇动着的手掌的掩护，他顺利地来到了刚才看到的那块应该是露在水面外的礁石旁，这里的海藻已经没有深处那么高大了，所以他更加小心地伏低了身体。好在伤口似乎不再渗血了，几条灰鲨也失去了自己的目标方向，开始盲目地在附近打起转来。
姬煦回头看看，最近的一条离自己也有六丈左右。突然，他感到视线有点模糊，肺里又开始出现刚才那种火灼的感觉。不行，必须赌这一把了，要不自己会活活憋死的。想到这里，他再不迟疑，眼见这条灰鲨转身，猛地立起身来，朝着两步外的礁石扑过去。
两丈远啊，要在陆地上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儿吗？可在水里就变得那么的漫长！正蹬着沙地使劲的左脚心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巨痛，他明显感到从脚底流出了一些温热的东西。“啊～”的一声，姬煦疼得不顾行藏地大叫起来。可是他忘记了这是在水里，这一张嘴，苦涩的咸水从每一点点缝隙里蜂拥进来，挤占了每一点空间，把他的痛叫牢牢地堵在了喉咙里，大小气泡成串地从海水让出的通道里往外狂涌。而得势不饶人的苦水也顺着这条路猛往嗓子眼里冲进去，姬煦呛水了。
“恶心！咳......救......”姬煦一瞬间被呛傻了，失去左脚支撑的身体扑倒下去，双手也放开了自己用力捂住的地方，无力地在水中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东西，就算稻草也好啊！
“礁石？对了！礁石！上去！”左手突然触到前方坚硬的岩石，原来礁石已经近在咫尺了。双手力撑，稳住了身体，也让姬煦在半昏乱中记起了自己的逃生计划，“上去就没事儿了！”没有受伤的右脚猛蹬海底，就算再被割破也顾不得了。自己吐出的大串气泡和脚底的新伤一定会把鲨鱼都引过来的。姬煦知道，自己的生死可能就在这一瞬间被确定。
还好右脚很幸运，它踏实地给姬煦的上浮制造了足够的推力。姬煦也不管脸上的伤口了，现在时间就是一切！得空的双手拼命地划水，这时陆兖曾经教给自己的那些游泳诀窍很突兀地出现在姬煦的脑海里，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会游了，如果再来潜水，他相信自己会把一切处理好。
可是，还有机会让自己再来吗？
注1：卡加延河：菲律宾群岛中最大的吕宋岛，也是马尼拉的所在岛上最长的河流，穿越大半个岛，部分为丛林覆盖。
注2：哩：海里。通过现代科学家研究发现，大部分鲨鱼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但此处所写的灰鲨的一种有此倾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