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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下)

梦寒说每天晚上八点半,那个陌生的电话就会打过来,何一味急不可耐地等着。但是,直到九点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打来电话。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寒编的?或者是某个认识他何一味的人,在搞什么疯狂下流的恶作剧?疲惫不堪的梦寒先上chuang休息了,何一味还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然后向怒视敌人一样,恶狠狠地盯着电话机。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电话铃响了。铃--铃--铃的响声,听上去十分悦耳。何一味轻轻地操起电话,用最温和的声音说:喂,你好。你找哪位。电话那边传出一个人粗重的喘吸声。何一味又追问了一句: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呀?那边咯噔一声挂断了电话。

何一味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茫然。梦寒的手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腰上,声音娇弱而又无力:谁呀?是不是那个疯子?何一味缄默不语,目光仍是紧紧地盯着电话听筒。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电话又响了。何一味再一次操起电话。你到底是谁呀?别老装神弄鬼的。他粗暴的声音吓了梦寒一跳。电话那头儿也仿佛被吓了一跳,随即传来一个女人咯咯的笑声:是何一味吧!你撒什么疯啊!我是赵莉。何一味火山般喷发的烈焰难以收敛。大半夜的,有什么事啊?赵莉的声音比他更有火气:这才几点呐?怎么,影响你过夫妻生活了?哈哈!我老公不在家,我有点寂寞难耐了。我给几个老朋友打电话,他们都有事儿,都很忙。今天是星期天,你老婆不是不回家么?那我就来骚扰骚扰你吧。何一味清了清嗓子,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从梦中醒来,正紧盯着自己的梦寒,缓和着口气说:我爱人这两天不舒服,在我身边躺着呢。改天我给你打电话。上回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没去,改天我请请大伙儿。他又胡乱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挂断了电话。梦寒还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被枕头压得散乱的头发,和女人特有的体温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是我的一个同学。何一味把梦寒按在床上,随手拔了电话线。还是不搭理这般人的好。成天闲着没事干,纯是有病!他说。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凉意不断地袭来,梦寒醒了。她下地关了窗子,然后睡意全无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酣睡中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她不知道何一味又做着怎样稀奇古怪的梦,她只听见丈夫在喃喃地说着梦话:你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能离她远一点么……别碰她,别碰她……梦寒,你不能跟他走!他是坏人……这是在哪儿呀?在海温斯公寓吗?在家里吗?这地方我没有来过……这地方怎么有这么多的门……我看见了,这个门是我们的门。你看,这上面有一个黄色的花,是玫瑰花……他们说,女人就是玫瑰,打开玫瑰门,就是占领了女人的世界……别让那个男人过来,我想杀了他……

梦寒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眼前的何一味,不一会儿,何一味从床上爬起来,木然地穿上鞋子,磕磕绊绊地走进卫生间。方便完又磕磕绊绊地走回床边,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目光惊愕的梦寒,好像茫然无知,又侧着身子陷入到深深的睡眠中。过了一会儿,又说起了梦话:这里的东西真多呀。你不是想买好多好多东西吗?我也要买一些,给咱们的儿子……告诉你,你可不能打他。咱们的儿子太小了……

梦寒的眼里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水。更大的一片模糊出现在大脑中。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让哭泣声蔓延开来。她小声地自言自语:你是个梦游症患者,你是一个没有了梦就不能说话的人。我怎么才能帮你解脱呢?

天生多梦的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傻瓜。从来不做梦的人呢?没有人知道答案。

何一味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像个囚禁在地狱深潭中的死囚徒。由于一次小小的事故,他居然不会做梦了。一个不能不做梦的人,居然就没有梦了?多么奇怪呀。

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他下班后坐公共汽车回家。在海温斯公寓门前,或熟悉或不大熟悉的邻居彼此打着招呼。何一味原本要乘坐电梯的,但是那会儿乘坐电梯的人特别多,他索性改变了主意。不就是十三层楼吗?干脆走上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足够应付那些楼梯了,腰脱根本就不成问题。同在海温斯居住的李科和郑文还有老胡也都来了兴致,四个人一起闲聊着往上爬。

老胡到了四楼,谦虚地拱手和大家告辞。李科到了七楼,也客气地和大家告辞。郑文到了九楼,腆着胖肚子对何一味夸张地打着手势说:万里长征才起步哇,兄弟,剩下的路,看你的了。何一味脸上已见了汗。他不无幽默地说:生命在于运动嘛。郑处长。为了你这大肚子,有时间还真得练练。他还象征性地摸了摸自己并不圆滚的肚皮,好像自己也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了。郑文闪进楼道里,何一味开始了最后的长征。

每一段楼梯,都有一盏半明不亮的感应灯,那是全楼居民集体安装的。寂寞而单调的走路,难免不让人产生厌倦,他嘴里胡乱地吹着口哨,还计算着剩下的路程。他听见十二楼拐弯的地方传来一些响动时,处于机警中的他,眼前忽然一亮。一对人影紧靠在楼梯上,感应灯里的光亮被他们遮挡住了,仰视中,两个人的轮廓显得十分朦胧怪异。何一味辨认出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背住女人的双手,极不情愿地把脸向他这边转过来。那是一张在何一味梦中出现过的脸,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既陌生又熟悉。那脸孔硬朗、英俊,略带一点阴郁。再看那个女人时,何一味的心里忽然一紧,舌头一凉,随即眼底窜出无数暗红的火苗,仿佛瞳孔在爆裂中被烧焦了。那分明是妻子梦寒。是梦寒啊!

他在女人惊恐的叫声中,从踏空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只是一瞬间,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他又忽然觉得,这女人呼喊的声音并不是梦寒。她太熟悉梦寒的呼喊了,那不会是她。

人世间有许多奇怪的事情,两个长得极其相似又都住在同一座公寓里却素不相识的女人,一起站在何一味的面前时,何一味的茫然,茫然到了极点。这好像是上帝在跟他开玩笑。你真是个傻瓜!你真是个白痴!

女孩叫小青,住在海温斯公寓第十七层,她是雨城中心医院的一名外科护士。那天傍晚,她正和她的男友在楼梯上聊天亲热,不想就被何一味误会个正着。何一味因滚楼梯受伤,住院观察了两天,刚好就是小青来护理他。何一味奇怪地发现,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居然不会做梦了。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梦寒,梦寒摇摇头。又过了几天,他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梦寒,梦寒不再摇头了。恐惧代替了焦虑,恐惧变成了更大的空虚。每当何一味从香甜的睡眠中睁开双眼,立刻有一种隐痛袭上心头。他又去商场值班了,在矢村和同事眼里,何一味目光呆滞、不苟言笑、举止乖张、反应迟顿,像一个帕金森氏综合症患者。在妻子梦寒和小姨子梦蝶的眼里,何一味粗心大意、喜怒无常、面黄肌瘦、憔悴不堪。这些都是从来没有的事,何一味自己却并没有什么感觉。梦蝶对梦寒说:姐,你还是带他去医院吧。我总觉得姐夫心理有病。梦寒小心地征求妹妹的意见:带他去哪里,是去看他这儿,这儿还是这儿?她分别指了指自己的胯骨、胸口和脑袋。梦蝶俨然像个医学专家:既然要看,就都好好看看。别忘了姐。你也得看一看……她说着,拍了拍梦寒的脑袋。两个人心领神会地莞尔一笑。

姐妹俩本想策略地跟何一味谈一谈,却不料何一味也有这样的想法。我怎么不做梦了呢?奇怪,我怎么不做梦了呢?他在姐俩面前至少叨咕了有几十上百遍,姐妹俩觉得他确实是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们并没有从专家那里得到确切的诊断,何一味俨然是个典型的无疾而患者。

他们胡乱地从专家那里开了一大堆药,这样对付何一味,也是病人自己的最终决定。

药的作用第二天就显现出来了,何一味发现自己又会做梦了。这个梦简直比现实的经历还要清晰。

楼梯很陡,踩在上面一点感觉和声响也没有。走廊很长、很静,几盏半明半暗的灯在静止的风中摇晃。何一味象一个回家很晚的人,正在查看每一扇门上的门牌号。在走廊的尽头,他站住了。他去敲一扇门,门开了,里面还有一道门,是木质的,正对眼睛的地方有一只硕大的黄玫瑰图案。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个子不高,身材削瘦,漆黑的眼眸下面是圆润的鼻子和两片薄薄的嘴唇。女人的鬓边插着一朵妖艳欲滴的绒花,假的却极为鲜艳。她脉脉含情地将何一味拉进房间,随手关上外门,又插上里门。然后扳住何一味的头,把何一味不知何时吐出的舌头含在自己的嘴里。因为她的个子不高,所以何一味几乎是猫着腰蜷着腿,在迁就着她的姿式和动作。房间很宽敞,有一种古色古香、神秘莫测的味道,各种家具摆设都仿佛是何一味似曾见过的。何一味听见自己管那女人叫小梅。小梅,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好久不曾来看你了。你想我吗?叫小梅的女人幽怨地说:你心里没有我,自然不来看我了。何一味连忙解释:我不放心梦寒,所以我也不能来看你。我们离得太远了,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生死轮回。要是你跟我都生活在梦中就好了。小梅依偎在何一味的怀里,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这本来就是在梦中哇,呵呵,只要你不告诉别人,不告诉梦寒,只要你想来,我们就能随时见面。何一味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似懂非懂。人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真的有时候很假,假的有时候又很真。小梅的声音在房间里空空荡荡地漂浮着,像那些扑朔迷离的灰尘。爱情能使一切变成现实,你信不信?何一味摇了摇头。那你就爱一爱我吧,试试看。随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了,他们发生了关系,很和谐、很投入、很奇妙、很幸福。直到曙色从窗外照进来,小梅悠然地把他推醒。何一味一眼就看到头顶上那个悬挂着的风铃。你该走了,回到梦寒那里,她在等着你呢。梦寒是谁?我不愿意离开这儿。何一味恋恋不舍地说着,他直起身子,用手去摸那个风铃。不,你必须回到她那里。何一味极不情愿地松开手,下了床,然后趔趔趄趄地走出房门。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一点声息。走廊里的灯还在不紧不慢地摇晃着。他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朝前行走。他看见了一级一级的台阶,是向上的,他踩在上面,没有声响,也没有感觉。

你喝一点牛奶吧。梦寒对刚刚醒来的何一味说。你比以前瘦多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把身体搞坏的。何一味看着妻子在房间里外来回走动,他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做梦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没说什么梦话吧?

梦寒正从茶几里向外掏一袋速溶奶粉,她仰起脸,饱含着阳光般的微笑说:没有哇,你睡得很甜,很消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晃了晃手里的奶粉,甜蜜地说:一会儿我给你多放点糖,你这个傻孩子。对了,矢村给你放了几天假呀?我不记得了。何一味想了想说:我好像跟他说,我不打算干了。

梦寒说:那样也好。本来你就不适合做保安。她把鼻子凑近奶粉,似乎要嗅出什么味道来。

何一味想本来我就不适合做保安,我只适合做梦。梦在日复一日地延续着,仿佛没有终点的流浪。每当夜晚来临,何一味就会早早地爬到床上,虔诚地进入到他预先设计好的梦中。梦寒的健美训练班在暑假期间扩大招生,梦寒索性就赖在妹妹家,也不怎么回海温斯公寓了。一场又一场雨接踵而至,天气凉下来,许多人对此忧心忡忡。他们记得去年立秋前昔的雨城特大暴雨,据说洪水肆虐,屋倒楼塌,许多人丢掉了性命。而在雨城周围的郊区和山势奇绝的地方,更是遇到了五十年一遇的水灾。人们的疑虑不无道理,三年前的水患并未酿成大难,去年的连日暴雨反而造成不可收拾的境况,其实一切没有什么预兆,只是一不小心就出现了。

海温斯公寓的管理员老胡,这两天过得很狼狈。他一面要耐着性子,接受上级领导部署任务,再苦口婆心地传达给海温斯公寓里的每一位住户;一面要事无巨细地开展工作,把环节打通好,再联合有关部门,防水患于未起。没有人知道他对水充满了怎样的恐惧,也没有人想象得出他积极工作后面隐藏的对工作的深恶痛绝。每当他硬着头皮,把海温斯公寓前面堵塞的下水管道疏通好;每当他指指点点,把海温斯公寓地下室或停车场里的积水抽干净,他就会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或者一个被挤干了水分的虚脱者一样,颓然地倒在床上。为了这么个屁大点的小官,这么卖命这么无畏,值得吗?妻子走过来安慰他,女儿小胡走过来替他按摩身体,他对此全然无知。小胡发着劳骚:一个破居民主任,出力不讨好的大傻子,别让我爸干了成不。老胡的妻子说:一个月好几百块钱呢,根本就累不着他,休息休息就好了。你让他闲呆着净是事儿,当官有当官的瘾,你哪懂啊。

劳累了一天的老胡本想睡个好觉。他搂着妻子,心满意足地进入到梦乡。他梦见女儿小胡嫁了人,嫁的居然是他头顶上的邻居李科。李科自从死了妻子后,不知又换了几个女人。小胡怎么偏偏喜欢上了他?那个尖嘴猴腮的王八蛋,没女人活不成。老胡操起一把锯条压的匕首,在人群里追赶小胡和她的男人李科,他费了很大周折才抓住李科。李科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哀告:饶了我吧,老胡大哥,饶了我吧。看在我们是多年牌友的份上,以后玩牌我把把让你和。老胡不予理睬,一刀捅进李科的肚皮,稀囊稀囊的,好像插在豆腐上。你******也有今天,还敢叫我大哥,你******这不是差辈了么。许多围观的人在跟着乱喊乱叫,还有人往他们的头顶上飞洋柿子和臭鸡蛋,象香港警匪片。老胡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妻子正手拿电话筒,拿腔作调地跟人通话。是二十层新搬来的邻居打给你的。妻子告诉老胡。老胡颇不情愿地接过话筒。胡主任么,你好。深更半夜打搅你了。我是二十层的住户,我姓关。你最好过来看一下,我们家简直成水帘洞了。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漏水。我怀疑,可能是房顶上年久失修。你看有什么办法没?老胡说:等白天吧,我通知小区管委会,让人给你修修顶蓬。那也不能这么挺着呀!姓关的邻居说。我的家具、床、还有笔记本电脑都给弄湿了。这么挺着也不是回事呀。老胡又找了几个理由,觉得说不出口,于是就胡乱答应下来:我这就上去看看。你等着吧。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外面迷迷茫茫,漆黑一片。妻子提醒他:现在是凌晨三点钟,你想干嘛。老胡披上衣服,拿起电棒,一副临危受命的架式。他想了想,随即又拨通了李科家的号码。非把你霍拢醒不可,让你******不知好歹,调戏我女儿!他在心里骂道。

关注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他的举止、气派很像是一个财经方面的专业人士。他站在积水的地板上,一边指着天花板上仍在渗水的地方,一边气愤地说:你看,我的装修全给毁了。刚搬过来没几天,这哪是住人的地方。老胡压抑着内心的厌恶,象模象样的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巡视了一圈。今年的雨水来得太大,也太集中了。顶层楼房就这点不好,我以前住海口路时,就总遇着这事。李科也在里外屋转悠了一阵儿,他不象是在检查漏雨,倒像是在欣赏家具和装修。他本来就是个帮手,大半夜的让老胡拎过来,心里挺大的不乐意。他对房间的啧啧称赞,让老胡有些醒悟。我说小关,你棚顶镶得这些装饰灯和分体空调什么的,肯定把顶盖凿坏了。最好你白天家里留个人,我找人给你重新铺一铺顶棚。关注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过两天我就要出门。不行的话,我只好把关望接来了。关望是我的哥哥,我们是孪生的,他是一名心理医生。

那赶情好,过来正好给我看看病,我觉得我哪地方不正常呢。老胡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因为已经是凌晨五点钟,电梯还锁着,两个人只好顺着楼梯往下走。他们对关氏兄弟的观注和猜测,显然超出了预想的范围。这个姓关的真奇怪?房子这么大,怎么没见到个女人。李科说。你就他妈知道女人,没女人你那玩意就软缩了是不?人家没准是哪个公司的大老板呢,弄个鸡也往家领,那是你。老胡说。你可得了吧,大老板能住这破公寓?人家都住在花园洋房里。最次也是个小二楼呀,有冲浪浴的那种。李科说。那不一定,前些时候住咱这楼里的香港商人,叫什么曹子约的,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吧。老胡说这话时,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十六楼。他随随便便地往走廊里一看,最里面的门突然打开了,何一味从里面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何一味穿着简单的睡衣裤,目光平视,嘴巴紧闭,目中无人的走路姿态非常诡异,既像是跑,又像是飞。李科原想上去打声招呼,老胡警觉地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出声,看看何一味想干什么。两人返身退到十七层的缓步台上,扒住楼梯向下面观望。

何一味双脚踩在楼梯上,既没有声音,也没有感觉,他的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动作机械而又滑稽。老胡和李科尾随着他,从十六楼下到十三楼。他们看见何一味走到自己的家门前,从兜里掏出把钥匙,熟练地打开门,然后轻轻地将门带上。走廊里恢复了原有的寂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看见你了吗?老胡问李科。李科倒吸了口凉气: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大半夜的,他去那个房间干什么?老胡一边无聊地摆弄手电筒的按钮,一边胡乱猜想。这事还真不好说。要是里面藏个女人什么的,或者发生什么谋杀案碎尸案,可就不好办了。李科一激凌。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小哇。赶快告诉110吧。老胡一龇牙:就你这德性还搞女人呢,什么破胆呀。你看见什么了,就报告110,回头再打你个污陷罪。李科还在咕囔着:这海温斯公寓真奇了怪了,净出花花事。要不--他忽然看见老胡手里拿着的一串钥匙,突发奇想:你不是说我胆小吗?有能耐你打开房子看一看。老胡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他告诉李科,分头把老于和郑文找来。他们四个常在一起玩牌,关键时刻也该互相有个照应才是。

凌晨六点钟,老胡用钥匙打开了十六层最里间的那扇门。房间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落满灰尘的地面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李科和老胡都很诧异,怎么可能呢?分明看见何一味从这间房子里走出来,难道刚才是我们在做梦吗?被他们早早吵醒,心怀不满的老于这时有点幸灾乐祸:我看你俩病得不轻,有时间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老胡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过几天心理医生就搬过来,咱们都去看一看,都******不正常。带上房门时,李科说:里面这扇门可不错,还带玫瑰花的呢。可不嘛,屋子里这么多灰掉儿,这个玫瑰花倒是挺干净的。老胡不无讽刺地说。

男人们在一楼大厅里喝茶、抽烟、聊大天;女人们在厨房里说笑、忙活、设计着晚宴上的菜肴;孩子们则在楼上的房间里玩耍、游戏。何一味由衷的感慨:赵莉的老公不愧是响铛铛的人物,这二、三百平装修的豪华住房真是气派。男班长来晚了,赵莉家里那条雪白的狮子狗一阵汪汪乱叫,赵莉亲自去开了门。狗一见到满脸油脂,身材臃肿的小芳就不叫了,狗认识这个常来常往的女人。男班长一面和厅里面先来的几个同学打招呼,一面把两瓶精装的外国名酒塞给赵莉,嘴里还打着哈哈:抱歉哟,抱歉呵,来晚了。这是女士爱喝的红葡萄酒,法国正宗的。赵莉让女仆接过去,抓住小芳的手,有些嗔怪地说:到是当大官的,架子这么大。这两瓶酒不是别人给你们送的贿赂吧?可别没整好再吃瓜捞了。哎,像咱这穷老百姓,连个送礼的也没有。她看小芳很难堪的样子,就扑哧一声笑出来。孩子怎么没带来?男班长腆着腐败的肚子站到众人面前:我嫌他闹得哄!咱们玩咱们的。他扑哧一声坐在何一味身旁的沙发上,随手从包里摸出一盒红塔山,挨个让了一圈,然后自己叼起一根。今天不是要搞个通宵嘛,告诉你呀,谁也不能夹夹咕咕的。我说赵莉,既然你老公不在家,大家都听我的。小芳一旁故作恼怒,摇晃了一下丰满的胸脯。好像你是她老公似的,瞧你那熊****!我这熊色咋的?当初,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兵,哪个女生不跟我眉来眼去的?男班长挺了挺腰板。要是不那会儿你老放学堵我,没准儿,我还真跟赵莉了呢。大家一听就哄笑起来,数赵莉笑得最开心。

因为有几个人是初次见面,赵莉作为主人,理所当然地充当起了司仪。十几个男男女女围坐在两张并拢的长条餐桌上,赵莉挨个给大家坐着介绍。她的介绍既突出了各自的特点,又不自觉地加以调侃和戏谑,所以不时地被人打断。男人们爱凑热闹,噼里啪啦地弄出一些掌声,女人们则嘁嘁喳喳地说着话,还没忘了一边小圆桌上围坐的几个孩子。

男班长一副当官的架式,不停和男女同学的家属点头致意,顺嘴也跟着扯两句什么。等介绍到何一味的妻子梦寒时,他的眼前一亮。梦寒正好坐在他对面,她落落大方地伸过手来,语气平静地说:局长大人,早听一味说过你的名字,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哇。班长捏住她的几个手指,上下晃了晃,梦寒的脸上隐现着一抹红云,可是手却很凉。噢--噢,我说的嘛,怪不得何一味总是躲躲闪闪呢,这是金屋藏娇哇。可能是怕被你嫂子看见了,她再活不起……他的笑话还没有说完,小芳肥胖的大手已在他的臀部狠狠地拧了一把。他忙跟大伙解释:就这女人,要她有什么用!对我一点也不温柔。小芳反唇相讥:那些泡歌厅、洗桑拿的小姐温柔,你找她们去吧。何一味怕两人真的动气,连忙鼓动赵莉和矢村去打圆场,他不小心碰了梦寒的手,冰凉的感觉让他心里一凛。一场丰盛的晚宴就这样开始了。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平时掖着藏着的何一味,今天终于暴露了庐山真面目。他异乎寻常的酒量,连他自己也啧啧称奇。让何一味没有想到的是,矢村今天带来的女人真就是他办公室里那个精明的女孩。她与何一味认识,所以就频频向何一味敬酒。让男班长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赵莉家里遇见梦寒,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梦寒竟然是老同学何一味的妻子。心里一有事儿,酒也不免多喝了一些。也许是当领导当出了经验,怕言语有失,他索性不怎么理会大家,收敛起夸夸其谈,反倒像一个听众了。班长的眼光总是若即若离地瞄着梦寒,心里的感觉挺怪。

酒宴一直进行到很晚,孩子们先后去睡了,大人们还在东拉西扯地没完没了。因为事先有约定,谁也不好先离开,所以酒桌一撤,又换上了两张麻将桌。会玩麻将的在一起搓麻将,不会玩或者不愿意玩的,则在另一边甩扑克。赵莉家楼上楼下,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子,何一味与梦寒在扑克桌上支撑了好一会儿,终于招架不住了。她对另外几个人说:不行了,我得睡一会儿,你们玩吧,梦寒也借机打退堂鼓。别人不好再让,就放他们去了。赵莉本想说句笑话逗逗何一味两口子,见他们确实困得不行,也就打住了。

二人钻进楼上的一间房子,梦寒反手插上门。我有点喝多了,昏头胀脑的。何一味衣服也没脱,就趴在席梦斯床上,梦寒一边来帮他脱衣服,一边说:糟糕,你的药瓶忘带了,晚上你能睡好觉吗?何一味翻过身来,充分地享受着席梦斯垫的柔软和舒适。梦寒,咱们为什么不能要个孩子呢?他不等梦寒躺在身边,手脚就不老实起来。这是在别人家,你规矩点好不。你怎么一喝酒,就提要孩子的事儿。何一味说:喝酒怕什么?酒精能让孩子变得更聪明。酒劲一涌上来,不一会何一味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他睡得特别香甜,他没有梦见小梅,也没有梦见那扇印有黄玫瑰图案的门,也没有梦见那条宽敞的走廊,他根本没有做梦。

梦寒几乎彻夜无眠,刚才萌生的困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在丈夫均匀的喘息声中,追忆着一些恍然不再的往事。后来她坐起身,靠在柔软的床头上,一遍一遍反问自己:为什么要跟何一味到这里来?为什么会遇见男班长?为什么何一味今天没有梦游?她的眼里就有了泪水,泪水滴落在何一味的脸上,她没有感觉,他也没有感觉。

男班长是凌晨四点半才爬到床上去的。小芳因为赔了几百块钱,正喋喋不休地向他叫屈。困意在男班长的大脑深处蜜蜂一样盘旋着,但是一想到梦寒那双如水般的眼睛,就好像有一根蜂刺,扎痛了他的神经。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应该说这是个真事儿。班长像在哄小孩似地说起来。还记得我弟弟么?他在上大学时交了个女朋友,女孩长得挺漂亮,而且挺懂事,两个人处得那叫好哇,好得跟一个人差不多。后来我弟弟死了,被一伙流氓捅死了。有人说他是管闲事儿,有人说他是见义勇为,有人说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朋友。反正他被人捅死了,死得很惨。反正许多年过去了,案子也没破。我弟弟就这么白死了,才二十多岁,他那个女朋友大病了一场,听说是精神上受了刺激。后来别人给她介绍了多少个男朋友,她都没看。假话这东西真是越传越真,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我弟弟毕竟不在人世了,他女朋友嫁给谁跟我有什么相关?喂,你听着吗?男班长感觉到小芳肥胖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胸口上,非常沉重。他推了推,发现小芳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把小芳拖到一边,嘴里还在轻声地说:梦寒跟从前不太一样了,要是她当初跟了我弟弟,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他瞅了瞅睡眠中的小芳,不再想了。

雨季是短暂的,在人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它就已经结束了。但雨季并没有消亡,它把霉变的感觉留在了人们的心里。

何一味再一次找到心理门诊关医生的电话号码时,城市的天空已变得有些萧瑟了。何一味急着想把昨天的梦讲给某个人听,他想起了关医生。他按了两遍,才按对号码。麻烦你,我找一下关医生。那边仍是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噢,是你,我听出来了。我们通过话。他确信这个人就是关医生。他问:看来给你打电话的人也并不多,我已经很久不和你沟通了,你一下就听出了我。关医生说:如果你知道我是个盲人,你就不会怀疑我的听力了。告诉你,我能用耳朵看到一切。何一味说:我真想不到你会是个盲人,你确实能看到一切。是这样的,我始终摆脱不了梦的纠缠。以前,我总是梦见妻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喝酒吃饭,谈情说爱。我是一个局外人,看他们在我面前象动物一样表演着一切,包括那种男女间的事。有一个阶段,我不会做梦了,我很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比如癌症了,艾滋病了,白血病了,整天跟死了一样。但是后来我又做梦了,你不知道,每到夜里,我做的梦几乎完全一样。

你说说看,我很有兴趣。关医生的声音非常平静。

何一味把自己的梦讲给他听。他讲到楼梯、走廊、墙壁、吊灯,还有印刻着黄玫瑰图案的门,叫小梅的女人,那间大而空洞、典雅而又陈旧的房间。还有小梅说的话,和她那忧郁、无助、闪躲的眼神。昨天夜里,她跟我说,我再也不要去她那里了。她说我的妻子是个好女人,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更没有背叛过我。小梅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是一个二、三十年代的烟花女子。她把我推出门之前,轻轻地说了句永别了,然后我就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步履那么沉重。再后来我就醒了,我看见妻子正在阳光下擦玻璃,她张开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像一只蝴蝶。我们家住十三楼,我担心她不小心会摔下去。我喊她,梦寒--梦寒--她好像没听见。然后仍然挥舞着手臂,忽然,她不见了。我再一次醒来,这一次是真的醒来。我发现那是两个连续着的、拆不开的梦。

谢谢你完美的叙述,我好像看见了你所梦见的一切。你是个做梦的天才,我不想暗示你什么,在我们中间,确实有一些人能跨跃时空,在梦中随意行走。为了躲避现实,他们常常潜伏在梦境中,而为了改变现实,他们也常常在梦中制造杀机。你得到你妻子的确切消息了吗?

我给梦寒去了电话,她在学校护校。一切都很正常。她给我做了早饭,然后就走了。她担心我又做恶梦了,我说没有。她告诉我别忘了吃药,我说一定不会忘。很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她了。而这一次,她居然从楼上摔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虽然住在雨城最高的大厦公寓里,但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摔死人的事情。你说这会是一种预兆吗?

你住在海温斯公寓么?告诉你,我们很快就会成为邻居的。明天我就要搬到那里去了。也许我们可以面对面谈一谈。你不介意吧?我始终认为心理疾病与心理问题不是一回事,希望你别误会。我的弟弟就在你们的顶层住。他叫关注。

何一味脑中突然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人知道了我的一切,我有必要去见他吗?当一个盲人面对面指责你开导你,如何跟自己的妻子弥补情感裂痕,或者如何调整性生活的不和谐。当他替你分析梦中哪些是现实的复制,哪些是yu望的延伸,哪些是死亡的召唤,你还有理由保持独立和尊严吗?那样你可能就一点隐私都没有了。何一味说:对不起,这是我给你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你的眼睛还有希望,但愿你能早一天见到光明。没等关医生再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何一味整天都呆在家里,用漫长的等待来打发无奈的时光。晚上六点钟,梦寒准时推开家门。她的手里照例拎着一小兜儿菜,脸上照例是一抹倦容和不知所以的微笑。两个人说话、吃饭、翻报纸、看电视、通电话,然后上chuang休息。何一味准时服了药,然后满怀期待地走进梦乡。

不知何时,他的眼前又出现那些缓缓上升的楼梯,他踩在上面,没有声音也没有感觉。他出现在宽敞的走廊里,头顶上仍是两盏摇摆不定的灯。他来到走廊的尽头,去敲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他敲呀敲,无论他怎么用力,都好像敲在软软的棉花团上。他急了,用脚踢,用身子撞,那扇门仍然纹丝不动,倒像是一幅镶在墙壁上的、巨大的装饰画。他沮丧地往回走,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是一片混沌。然后他醒了。他把手习惯地搭在床的另一侧。除了枕头,什么都没有。妻子梦寒不见了,窗外繁星点点,还是深夜呢。他拉亮台灯,所有的屋子里都没有梦寒。这时他听见敲门声,是谁呀?何一味有些胆怯地问。是我,是妻子梦寒的声音。何一味打开房门,看见了妻子梦寒。

梦寒披着一件宽大的睡衣,目光黯然地看着他。你怎么在门外头?他问。我,我也不知道。梦寒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回答他。我觉得稀里糊涂,可能去卫生间,然后就走到门外去了,然后随手关了门。我没有拿钥匙。何一味把站在门外,瑟瑟发抖的妻子搂在怀里,趴在她耳边,体贴入微地说:别大半夜的走丢了,我上哪找你去呀!他觉得手背上湿漉漉的。他仰起妻子的下巴,看见梦寒已是泪眼朦胧。

他们重新回到床上,梦寒将他紧紧搂抱住。我知道你很爱我,咱们要个孩子吧。梦寒把耳朵贴在何一味的胸口上,像教练员一样,一下一下数着他的心跳。75下。她说,你的心跳很正常。要是你愿意,我们开始吧。说着说着,梦寒的手已经轻柔地放在他的那个位置上。

两个月后,梦寒发现自己怀孕了。梦蝶陪梦寒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各方面都很正常。何一味心里欢喜,嘴上嘟嘟囔囔计算着孩子出生的时间。这时候,他已回商场工作了一段日子,那些关于梦寒的、关于自己的可怕梦魇,已经不再来纠缠他了。雨城落叶如丹的秋天,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梦寒已经不去健美训练班了,她的体形和体质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是一个孕妇独有的特殊气质。梦蝶这段日子常来家里陪姐姐,一边向她传授营养保健知识,一边向她讲述作母亲的种种快乐和烦恼,还提前辅导新生儿的胎教经验。有时候也把何一味拽过来,向他讲解女人在妊娠期的种种良性或不良的反映。何一味面红而赤地听着,他心领神会,还半真半假地和梦蝶开着玩笑:不就是做到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吗?我一定完成任务,包您满意。

又是一个星期六,梦寒把家里的脏衣服找出来,扔到洗衣机里。她突然发现洗衣粉已剩得不多了,就叮嘱何一味去一楼的自选商场里买两袋,顺便再带一瓶清洁房间用的薄荷香型空气清新剂。何一味领命而去,临出门时没忘了叮嘱梦寒一句:好好呆着你的,别把咱的孩子抻喽。

他坐电梯下到底层,还跟老胡的女儿小胡在电梯里扯了两句闲白。不多一会儿,就把要买的东西都买全了。他在商场里还遇见了老胡和老于,两个人手里各拎着一包东西,脸上带着家居男人特有的无赖相。三个人汇合在一起,准备上楼回家。还长征吗?老胡问。他指的当然是爬楼梯。何一味一咧嘴:你家住四楼,我家住十三楼,你这不是累傻小子么!老于也说老胡心怀叵测,这是拿他们的腿不当回事。三人正说着话,已经站在楼梯附近了。一个女人惊恐万状,从楼梯上跑下来。几个人还没看清,她已双脚踏空,一下子向何一味摔过来,何一味就势将她扶住。女人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是和梦寒长相极为相似的那个女护士。她惊恐地大睁双眼,语无伦次地说:快点儿,快点儿,不好了,有人抢东西。我男朋友,在楼梯上,他被人用刀捅了。快去找人!她的腿一软,何一味感觉她已整个倒向自己。

大家这才注意到,女孩的胳膊已被利器划伤,鲜血已把胸前弄得模糊一片。老胡让她别害怕,把事情讲清楚。女孩稳了稳心神,把刚才发生的事儿,又讲了一遍。她和男朋友正坐在走廊里说话。从楼上下来一个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年轻人。年轻人穿着一件棕色的仿皮夹克,身上鼓鼓囊囊地不知道揣了些什么。他走路太过慌张了,一不小心,几件东西从怀里掉下来。女孩和男朋友一看,好像是一个硬皮塑料代,里面夹着几张银行用的信用卡,还有一部金色外壳的女式手机。女孩警觉地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住在海温斯公寓吗?年轻人并不搭言,只是过来慌张地捡东西。女孩的男朋友比年轻人高出来一块,他用胳膊一搪,准备质问他几句,却不料年轻人更加惶恐,迅速地从腰里拔出匕首,不由分说地向两人乱扎一通。撕扯间,女孩被划伤了,他的男朋友也被扎了几刀,推dao在楼板上。

那小子现在在哪儿?老胡迫不及待地问。他往楼上跑了,你们赶快去喊人呐,他跑不掉了。女孩说。何一味问:你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了吗?女孩拼命地点点头,神情有点激愤。也就二十多岁吧,个子不高,眉毛特别重。穿着棕色的仿皮夹克,是三紧的带金属拉锁的那种。对了,好像头发被锔过似的,又黑又亮。三人简单商量了一下,立刻做出决定。老胡打电话报110,老于通知电梯暂停运送,何一味和女孩守住楼梯口,别把歹徒放走。刚过了几分钟,110的四名巡警就赶来了。

他们兵分两路,一伙人乘坐电梯,一伙人步行上楼。他们在十楼的楼梯拐弯处,看见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受伤者。他告诉他们,那个小子往楼上跑了。警察初步分析,年轻人很可能是个流窜作案的入室盗窃犯。他情急之下伤了人,现在就躲在海温斯公寓的某个楼层某个角落。他现在急于离开海温斯公寓,除了电梯和楼梯外,根本没有其他出路,总不能跳楼或顺杆爬下来吧。只要从十楼挨家挨户向上盘察,就一定能抓住这个人。他手里有匕首,如果不能迅速制服,这小子很可能会狗急跳墙,伤着别人,甚至会造成别的麻烦。警察一边联系警力,一边安排让受伤者赶快去医院,又用目光征询何一味、老胡和老于三人的意见。何一味想着住在十三楼的自己的家和家中正在等他的妻子梦寒,他不敢往下想了。我是商场做保安的,如果相信我,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吧。他对警察说。老胡和老于也要求加入进来,警察见大家这么热心,也就同意了。

当他们搜查到十三层十三号的时候,梦寒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的丈夫。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何一味简单说明了情况,梦寒也显出惊恐的神情。她告诉何一味小心的同时,又不无忧虑地说:千万抓住这个坏家伙呀,要不可怎么行啊。他们接着搜下去,邻居们都很合作,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聚了二、三十人,追捕的队伍一下子壮大了许多。

他们从十三层搜到十四层,又从十四层搜到十五层,又从十五层搜到十六层。当他们搜到十六层紧里面的一扇门时,何一味突然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感觉。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强烈又神秘,既苦涩又甜美。房门被打开了,何一味立刻看见里面是一张包裹着棕色仿真皮的门,门上面正对着眼睛的地方,印制着一朵怒放的黄色玫瑰花。开门的女人目光散淡,一脸怒容,她个子不高,神情倦怠。这分明是他在梦中遇见的那个女人--小梅。你们干什么?她没好气儿地问外面的人。警察向她说明了情况,女人也显得很紧张,敌对的情绪立刻不见了。她说:我是前天搬来的新住户,这里的邻居我一个也不认识。那你们就进来找一找吧,别把我当成什么坏人,也千万别把真正的坏人放跑了。说完把身子往门上一靠,让出一个过道来。

两个警察进了屋,何一味和老胡也进了屋。室内铺的是深色地板,地板上摆放着木制家具。各种摆设的器皿和家什都那样熟悉,那都是些何一味过目不忘的东西。何一味一脚踏进来,仿佛走进一个虚无飘渺的梦。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他问女人。当然,我一个人住在这儿。女人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你认识我么?他试探着问。我没有印象,我从来没见过你。女人说。女人站在窗子旁,把半遮半掩的窗帘扯向一边,明晃晃的阳光一下子扑进来。何一味把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停留在木床正对的顶棚上。那里吊着一串纸做的风铃。他记得小梅曾跟他说:我们两人的心就挂在那里,没有风,你就听不见它的响声。何一味用目光抚mo着那一串风铃,隐隐约约中,他听到了一种声音,是风掠过心灵的声音。

他们在海温斯公寓的顶棚上抓住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单薄的身体和乞求的眼神让他们很失望。没等警察动手,年轻人已交出了匕首,瘫软在地上。

你没吓着吧?事后何一味问梦寒。何一味知道他对梦寒的回答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想着夜晚早一点来临。夜晚是梦想的天空,夜晚是梦想者的天堂。

梦寒睡着了。何一味没有睡。

何一味坐在夜晚的虚空里,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呼吸每分钟十九次,心跳每分钟七十三次。一切都很正常。他侧脸看着梦寒,看了好久。梦寒的喘吸声忽尔急促,忽尔舒缓。何一味想:她一定是在做一个彩色的、纯真的、童话般的梦。他轻轻地在梦寒的脸上吻了一下,梦寒没有醒。

何一味看见自己从床上挪下来,穿上鞋子,披上一件外衣,走到房门前。他将门打开,然后看了看门上——那潜伏在幽暗中的黄色的玫瑰,正无所畏惧地怒放着。然后他看见自己带上房门,置身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他看见了一级一级向上的台阶,他看见自己的双脚在上面移动,再后来是一条宽敞的走廊。走廊西侧是看上去完全一样的门,这是海温斯公寓第十六层。他走向最里面的那一扇门。他敲了敲门,门打开了。一朵妖艳的,怒放的黄色玫瑰花镶嵌在里面那扇门上,和自己家的一模一样,白天他见到的那个女人就站在他的眼前。小梅,你还记得我么?我又来了。何一味说。小梅妩媚地一笑: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给你留着门。她抓住何一味的手,温热、细腻的感觉立刻布满何一味的全身。我好像一直生活在梦中,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小梅把小手指按在何一味的手心上,她锋利的指甲很轻易地就刺破了何一味的手心。梦就是梦,谁能说得清楚呢?!

何一味觉得手很疼。

何一味觉得心也很疼。

何一味能感觉到一朵玫瑰花的存在。那玫瑰花像一只巨大的嘴,或者别的什么,它正吸吮着自己的灵魂,没有感觉,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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