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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故事五:你别无选择

蓝调咖啡屋是一座不大的房子,它地处步行街东段,上下两层,粉、黄、白三色构成的墙面,外加红漆喷涂的英文字母,外观很像一只硕大的冰激淋。列农和黄叶最初来这里时,还是在三个月前。那时他们刚刚拿到海温斯公寓新房的钥匙;刚刚跟双方的父母通知了他们的决定;刚刚把结婚的日期确定下来。列农的单位离步行街很近,市政府大院的边门就在步行街的南侧。蓝调咖啡厅不仅有品位纯正的各式饮料,还有实木靠背的桌椅,柔和浪漫的灯光跟《无心快语》般的美国乡村音乐。在休闲与休心之地,列农就喜欢这种略带感伤的情调。

黄叶陪他来的时候并不多。列农每隔两三天总要到这里坐一坐,他觉得有苦味的咖啡和如水的音乐相伴,连享受孤独也成了难得的奢侈。也许喧嚣的城市生活总是让他感到内心浮躁吧,他甚至想在走进婚姻之前,好好品味一番单身贵族的滋味,能悠然自得地感受着属于自我的心境,也是满不错的事。

他一坐在那张舒适的靠背椅上,心情就好得不得了。

这是一个夜色清纯的夏天的傍晚,小房子里流淌着《斯卡不罗集市》的吉它声。列农透过落地的玻璃窗,随意地向外眺望,闪烁不停的霓虹灯把对面几家店铺装点得神神秘秘。列农把一小口咖啡含进嘴里,思绪已不知道被牵引向何方。先生,这是你要的橙汁吗?一个个子高挑,体态纤弱的女服务生站在他的旁边。列农面带微笑地说:不,我只喝咖啡。他扬了扬手里的小钢勺。女服务生连忙说sorry,对不起。她侧身看了看列农身边的桌排号,再次说了声对不起,就走掉了。列农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他想这张陌生的面孔,一定是个新手,看那样子,她对这里的固定座位和老顾客还不太熟悉。列农又想:她为什么把嘴唇涂得那么红艳呢?看上去血淋淋的。

蓝调的女服务生,列农都很熟悉。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每一张面孔都有种亲切感。这个女孩淡淡的一瞥,忽然让他产生了兴趣。他的笑容渐渐隐退了,他想到了最初的黄叶。黄叶给她最初的印象也是那淡淡的一瞥。他记得那是在一次音响器材试听会上,报纸、电台、电视台先期做了许多广告。德国、美国、日本和荷兰、韩国几家非常有名的音响大公司,将十几款顶级的产品带到试听现场。列农作为准音乐发烧友,自然不会错过一饱耳福的机会。他那天特意吹了风,洗了澡,然后穿上那身一千七八百元买的法国式西服,衣冠楚楚地来到位于雨城大酒店大厅的现场。尽管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可他还是去晚了。二、三百张座椅早已坐满了人。他只好和另外一些人站在四周的空地上,看宣讲人在那里演试、操作;看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交头接耳;看服务人员把木纹唱片或光盘放进各种豪华绚丽的音响器材里。大厅内人头攒动、空气污浊,不同的音乐和声响以最直接的方式冲击着他的耳谷,他的精神被什么东西包围住了。

一个不远处的中年人起身离去了,列农坐到他的座位上。他全部的视觉都集中在前面,纯屏的电视画面上。他全部的听觉都聚集在由前级公放和环绕音箱所产生的各种声音信号中。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陶醉。他并没有注意周围的人,尤其是右侧一个梳着短发的年轻女子。她叫黄叶,那名字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黄叶后来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列农:你那天真没有注意到我吗?我扎着一条暗花的真丝围巾,和你系的真丝领带极其相佩。我小心谨慎地坐在你的身边,心里别扭,生怕别人怀疑我们是一起来的。列农说:我确实看见你了,但是我没有注意。更没想到你的围巾,它真的跟我相似吗?要不是我把包儿丢了,要不是我的包里夹着信用卡、身份证和工作证,也许--他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讲。黄叶说:一种缘份,命中注定的。这是一种缘份。我捡到了你的包儿,这样就认识了你。列农想了想,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真的一见钟情,立刻爱上了我吗?我有那么大魅力?黄叶不无嘲讽地回敬他:别美了你!是你沉醉于音乐的神情打动了我。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有品位、有个性、很独立的一个男人。至少我不讨厌这样的男人。这是一种理性的开始,你懂么。

不知何时,咖啡店里的音乐已换成了《村路带我回家》,列农的目光总是忽远忽近地追寻着那个新来的年轻的女服务生。她的头发很黑、很短,率直地披在脑后。前额很宽,鼻子高翘。精致的眉毛下,有一双如水的眼眸。鲜红的嘴唇略显疲倦,但款步行走的姿态,在朦胧灯光的映衬下,还是显出异样的美丽动人。列农忽然想问一问她:你今年有二十岁吗?他打了个手势,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恬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先生,您要点什么?列农说:咖啡,我只喝咖啡。麻烦你给我来一小杯,不要加糖的。谢谢你!女服务生弯着嘴笑了笑,不一会儿,就把咖啡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常到这里来坐一坐,我喜欢这里的环境,更喜欢这里的音乐。列农既象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女服务生聊天。我从来没见过你。女服务生叉手站立在一旁。今天是我第二天上工。很冒昧地问一句,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列农有点勉强地问。女孩大大方方地说:我叫天妮。他们都叫我天妮。列农还想问她的年龄,又觉着打探女孩子的年龄是件极不礼貌的事,再说也没有什么借口,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咖啡上了。天妮,他觉得这名字很好听。

接下来的一周里,列农去了五次蓝调咖啡厅。天妮理所当然地认识了这位顾客,而且还知道了列农的一些事情。比如,他在一家政府部门坐办公室工作;他喜欢听带有感伤怀旧情调的古典音乐和乡村音乐;他今年三十岁;他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漂亮的未婚妻。她还知道:他在雨城最高的海温斯公寓有一套新买的楼房;他现在正在筹办三个月后的婚礼。而列农对天妮的了解却少得可怜。他只知道她二十二岁,她是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打工者。列农觉得和天妮交谈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只是别让黄叶误会了就好。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女人都是敏感嫉妒的,很善于猜忌和自由联想。但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拿天妮和黄叶做比较。

一周以后,列农约黄叶去蓝调咖啡屋。他单纯意义上的异性朋友并不多,除了大学、中学时经常联络的同学和现在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几乎就没有了。他挺希望黄叶和天妮成为朋友,尽管黄叶看上去成熟而又很有主见。让他失望的是,他并没有见到天妮。他问另一位穿着打扮和天妮一样的女服务生:那个个子很高,梳短发的天妮呢?她不做了。女服务生不无神秘地告诉他:听说她去广告公司应聘了。这儿的环境待遇不是很好吗?列农很不理解。老板说她有病。女服务生欲言又止,她被一旁的黄叶看得有些不自然。

你说谁呢?黄叶不经意地问。噢,在这儿认识的一个服务员。列农将语气变得很舒缓。她的服务很周到,而且也满懂音乐的。黄叶对他的解释很满意。她也很喜欢这种悠闲、淡雅、浪漫的情调。只是她的工作比列农更忙一些。她的住处又在另一个地方。他们要了同样的咖啡,黄叶给列农要了炸鸡腿,列农给黄叶要了炸薯条和甜面包圈。他们是吃过饭的,这种方式只是延续某种习以为常的默契。愉快的交谈从食品延续到生活,从理想延续到音乐,从情感延续到婚姻。婚姻是他们理性的唯一方向。在越来越明确目标的黄叶面前,列农总显得有些恍惚。他们合资买了房子,列农对房子进行了精心的设计和全面的装修。除了一套发烧级的音响器材外,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还保持着单身男人的品格。而每一个结婚前夕的女人都无疑是最幸福、最繁忙、也最精明的,黄叶也不能幸免。黄叶把办理结婚证的日子安排在结婚前一周。她多次暗示列农,在此之前,我们仅只是恋爱关系,我们随时可以各奔东西,像陌路人一样,选择各自的彼岸。列农笑着说:无论你怎样选择逃跑的方式,最后你只能向我靠拢,向爱情投降。你别无选择。列农目光的坚毅、语气的强硬,让黄叶很是痴迷。黄叶暗示列农,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奉献给他算了。她把这机会拖得越长久就越觉得未来像她早年间一个纯真的梦魇。女人的yu望如同她们眼中的罅隙,深不可测。

我昨天给母亲写了封信。黄叶说:一是问问她的身体,二是把我们的计划跟她沟通一下。她当然不希望婚礼太铺张,但是一定要体面。

我不会让她失望的。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而且这么多年,始终一个人在外面跑。列农将黄叶耳边的头发向后梳了梳,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她。看着黄叶圆圆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一切都按你说的办。他忽然觉得黄叶在某个地方很像天妮。她咧嘴时的笑容,她随意地左顾右盼,还是沉默时些许的无奈。如果能留个电话就好了。他说。还是写信比较方便,看到了信,就像看到了人。黄叶显然误解了他说话的含义。他把咖啡杯凑到嘴边,弄出很响的动静来掩饰刚才的口误。也许再不能遇见了。他又说出了一句,这一次是在心里。

我想去海温斯公寓看看咱们的家。黄叶说。

已经很晚了,然后我再送你,那样会更晚的。列农好像不明白黄叶的话。他听见黄叶轻轻地叹了口气:傻瓜,我在考验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别的女人。

雨已经下了三个半小时,看来在午夜以前是不会停了。列农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焦虑地看着傍晚的雨城,不知去往何处。以往这种情形他也遇到过几次,因为工作的关系,下班的时间不得已往后推延了一段。那时候,他还一个人住在海潮街,坐公共汽车起码要四五十分钟的路程,要是遇到堵车,那就会把好心情全扔到道上,所以时间太晚了,列农就会在单位里找个地方,临时就和一宿。这种标准的单身生活模式,常遭来单位同事的议论。旁敲侧击者有之,语重心长者有之,盛情难却者有之。好像一个大男人,一个品正貌端,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国家公务员,不进入恋爱,甚至不进入婚姻生活就是犯罪。夜雨的潮湿和淅沥,让列农对那种被动的生活充满厌倦。他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下定了回海温斯公寓的决心。打车回家是最简便的方式。列农估摸着从市府大院直到海温斯公寓,在这样路滑人稀的夜晚,应该有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吧,算一算也并不太远。

但是打到一辆出租车并不容易。他站在市府大楼门前的滴水檐下,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感受着饥饿和寒冷。两、三辆车过去了,看来里面都有乘客。又过了一会儿,一辆黄色的、样子很古怪的车停在列农的前面。司机象征性地按了按喇叭,然后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在原地转圈的列农。列农确定这真是一部出租车,而且指示灯上写着空车,他立刻从台阶上走下来,拉开门坐到后坐上。司机回头瞄了他一眼,然后问:哦,请问,去哪儿?哦,空古街,四号,海温斯公寓。他说。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向前驶去。

他们在路过一座立交桥时,发现前方正在施工,支起的铁架子路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司机征求列农的意见:这条路过不去,只能从万科花园小区那边绕了。这是去海温斯公寓最近的路。列农说:好吧,怎么走都可以。他说话的时候正漫不经心地看着司机的背影。他觉得很奇怪,司机很年轻,话也不多,驾驶技术感觉不错,但是却有一头很浓密的头发,板板正正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贴在头皮上的。有点假,有点太艺术了。列农觉得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不祥的预感转瞬就消失了,他实在不想没话找话。

车子七拐八拐地停到一个地方。列农付了车钱,开门跳下车。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使他浑身一激灵,就在他辨别自己的位置时。出租车已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列农这才注意到,这根本不是海温斯公寓。他面前确实矗立着一栋大楼,灯火幽暗,黑漆漆的有几个大门洞,根本看不清这是座几层高的大楼。街道两侧有一些看不清规模的建筑。街灯忽明忽暗,除了哗哗的落雨声,一个行人也看不见。这个王八蛋司机!列农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不太会骂人,气愤和由此产生的沮丧让他怒火中烧。他怎么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这是哪里?唉,只好再堵一辆出租车了。他向这座大楼中间的一个门洞走去。总不能在雨地里站着挨淋吧。置身于漆黑的雨夜中,又是一处陌生的近似于道具场景的背景下,列农产生了一丝恐惧。他想最好能遇到一个人,向他打听一下方位。在他走到大门洞的台阶上时,从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一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块头很大,肩膀很宽,像胡子似的东西围绕着他的下巴,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列农的声音怯生生的。永安小区四号楼。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粗犷,很不耐烦。这里离空谷街四号,海温斯公寓还有多远?列农提高声音问。不知道!你问别人吧。男人对列农的提问很不耐烦。他急匆匆地跑到雨地里,然后站在大马路上。那辆黄色的出租车不知为什么又绕了回来,可能又是什么地方在修路吧。那个男人拉开车门,就猫腰钻了进去。车子再一次消失在雨雾中。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迅速,等列农迟疑地喊道:等一会,等一会的时候,凄风、冷雨、黑暗和孤独再一次地包围了他。随后是更大的恐惧。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他仔细分辨着,是掺杂着哭泣的呻吟声。就在他身后的大门洞里。他又仔细地辨别了一下,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

列农永远不会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下遇见天妮。他被眼前的天妮惊呆了。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污痕。胳膊上破了口子,正缓缓地向外渗着血。衣衫不整,鞋子已不知去向。她紧抱着双臂,倚靠在一个墙角处,绝望地哭泣着。当她看到列农时,浑身禁不住急剧地颤抖。惊恐地瞪大瞳孔。当她看清是列农时,像遇到了亲人那样,无助地说:怎么,会是你?你是列农!随后是更伤心地哭泣声。列农仿佛明白了一切。

他们是怎样回到海温斯公寓的,列农已记不清楚了。天妮浑身冰凉,嘴唇和眼睛紧闭,只有急促的鼻息还带着一丝热气。她脆弱无力地倚靠着列农,象一枚凄风苦雨中,被践踏被剥蚀的落叶。列农大脑里一片空白,但他能看见自己的心在不停地淌血。一直到把天妮扶到沙发床上,他才注意到两人的狼狈像。自己的衣服披在天妮身上,浑身上下到处是泥水和斑痕。天妮的裙子下摆已经破乱不堪了,没穿鞋子的脚也变得很肿大。天妮一会儿目光呆滞,一会儿双眼紧闭。紧咬的嘴唇已变得青紫,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列农把一路上说了无数遍的话又说了一遍:天妮,你别怕,让我来帮助你。天妮沉默不语,浑身仍在神经质地打着寒颤。列农有许多话想说,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男人欺侮了你?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我怎么才能帮助你?

列农用投湿的毛巾擦了把脸,他试探着问:天妮,用报警吗?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他看见天妮目光异样地直视着房间某个角落,然后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要!她说。列农再次投了毛巾。你擦一把脸吧。他把毛巾递给天妮。天妮抓过毛巾,在脸上横七竖八机械地擦抹着。这是哪儿?这里是哪儿?她问。这是我的家。列农说。天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我被那个男人给强暴了……他听见天妮的哭诉声。

几分钟以后,列农敲开隔壁的郑文家的房门。我想借您的电话用一下。他对腆着肚皮的质检局处长说。郑文与这位新邻居并无往来,他们虽然在一座政府办公大楼里工作,也知道彼此隔墙而居,却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列农焦急的口气让他始料不及。噢,好的,好的。您请。他推开房门往小桌上一指。列农急忙地道了谢,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到电话机旁。他先拨通了黄叶的住处,黄叶并没有回去。他又打到黄叶工作的广告公司,公司的人说,黄叶下班后就走了,还问列农有什么事。列农问怎么能找到黄叶,他们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那是公司经理私人的。前一阶段他们刚谈成了一笔生意,经理为表示体恤下属,特意安排了一次小型聚餐。黄叶作为主任文案,自然不能缺席。列农拨通了手机号,果然找到了黄叶。你立刻到海温斯公寓来一趟。他的口气既像是命令又像是恳求。为什么?黄叶对他的话大惑不解。你立刻过来,我这里有一个人需要你来照顾一下。列农感觉到郑文就站在身边,张大耳朵探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别的话你不用问了。我希望你立刻就来。那好吧,我跟老板打声招呼,立刻过去。黄叶仿佛犹豫了一下,随后很果断地说,咱们一会儿见。你没有事吧,列农。是郑文的声音。噢,没事。麻烦你了。我有一个朋友,身体不大舒服,我找个人来。列农吱吱唔唔地说着:我刚搬来不久,还没有装电话,实在是打扰了。郑文伸过来胖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没关系,有事你尽管过来。邻里邻居的,别客气哟。

列农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天妮并不在。他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可能是天妮正在用毛巾擦洗自己的身体。卫生间虽然有一个不大的浴池,可由于刚来不久,还没有安热水淋浴,所以天妮只能用洗脸盆盛满水,用沾湿的毛巾将自己擦洗干净。列农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眼前出现了无数个天妮的幻影。她在挣扎,她在呼喊,她在哭泣,她在沉默。列农觉得窒息,列农看见一把飞快的刀子在捅自己的心,但却一点也不疼。列农觉得手背上很潮湿,自己在情不自禁地流泪。应该去报案的,不能让那个坏人逍遥法外。不,那样天妮就毁了。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列农听见自己长长的叹息。她太可怜了,她是一个迷途的羔羊,没有人能保护她。我一定要抓住那个坏人。列农仔细勾勒着他曾经见过的那张面孔。影像越来越模糊,仿佛这带着腥味的夜色一样,让人不能确定。只能去问天妮了。虽然这会让她更加难过。也许黄叶来就有办法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沟通应该更容易一些。

列农将紧攥的双手压在胸前,以防止它过分的抖动。他有一种强烈的想握紧刀子的yu望。他对这种幻觉和由这种幻觉产生的结果充满恐惧。一种古怪的想法在眼前徘徊,他仿佛看见天妮遍体鳞伤,目光迟疑地站在面前,手里正在摆弄一把雪亮的刀子。他咧开腥红的嘴唇,整齐的牙齿泛着鳞光。列农紧握双手,仍然紧握不住一种苍凉。他抬起头向走廊对面张望,卫生间就在对面,此刻他已听不到一点声响。他提高嗓音问:天妮,你怎么样?没有回答。他又问:天妮,你没事吧?仍然没有声响。就在列农站起身的一刹那,轰隆一声,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天妮面无血色,不省人事地摔到门外。就在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一早就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我很抱歉,昨天夜里--黄叶看着面前的列农,脸上并无一丝愧意。列农不避别人耳目,堂尔皇之地出现在广告公司,让她很是意外。办公室有三四个人,列农看出黄叶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哦,今天我请假了,所以你找不到我。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没想到你公司这么忙。列农搓搓手,脸上带出真诚的歉意。列农歉意的表情在他与黄叶共进午餐时,还挂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天妮的事情讲清楚的,更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会对黄叶造成误解。他渴望从黄叶那里得到一些精神慰藉,但他很失望,黄叶的注意力好象全部集中在面前的食品上。她用筷子将粉丝一根一根挑出来,又在煎牛排上抹好佐料。她咀嚼食品时,会把嘴唇轻轻地闭拢,这样既不会发出很大声响,也不会露出牙齿,显得过分贪婪。她小口地喝着饮料,这时她问:既然你救了她,为什么不去报案?列农想了想。你觉得那样合适吗?对一个女孩子而言,向那些警察很细致、很痛苦地讲她的遭遇,她甚至不知道那伤害她的男人是谁。列侬不愿想象下去了,那种痛苦不堪的滋味想起来也让人难受。可你并不是警察,你在扮演着警察一样的角色。你不觉得么?她把一切都讲给你了,就完了?黄叶说。

她并没有讲什么,事实上她根本不用讲什么。我跟你说,是我发现了她。列农发现他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多作解释,他不愿让某种误解取代真实。她的情绪很不正常。你知道,一个人在遭受某种打击时,往往会做出很偏激的事。不骗你,我昨天晚上整整守了她一夜。黄叶早就看出,他脸上带着失眠者疲惫的倦容。她想象不出列农是怎么渡过这个夜晚的?与一个被人强暴的女孩,只有两个人。她出身在南方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从小到大沐浴在既传统又民主的家庭氛围中。天妮的遭遇让她本能地产生了怀疑。你了解这个女孩么?如果她不给男人机会,男人怎么会……黄叶觉得列农的目光很阴郁,随即岔开了话题:我看中了一款带宝石的雷达表,现在是他们促销期间,打折后三千块钱,应该是物超所值吧。怎么样?周六的时候我有时间,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她现在还躺在我家里呢,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朋友。列农不想转移话题。我们为什么不能帮她一下?

怎么帮她呀?给她洗衣服、做饭,陪她说话、聊天,还是给她找份工作,介绍一个男朋友?黄叶戗火的口吻,暗含着对那个女孩的轻蔑。说到底,她跟我跟你都没有任何关系。招惹这种女人,我觉得不值。她还想说什么,啪的一声,一只玻璃杯子重重地顿在玻璃板上。列农脸色铁青,怒目而视。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声音像是在吼叫,餐厅里其他的客人都把目光投过来。黄叶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在她的印象中,列农很少会出现这种暴躁的情绪。他很尊重黄叶,即使两人发生了分歧,也不会挑起事端,甚至恶语相加。列农虽然不会柔声细语地说小话,但总是默默地妥协下来,极像一个正人君子,只用行动来表明态度。

黄叶看着列农,他脸上的愤怒一点点散净,直到低下头轻声对她说:对不起,我有点激动。黄叶才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你去照顾她,不过,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她住在你那里,邻居们会有闲话的。如果她再闹出别的事情来,你就不好办了,我是在替你着想呀。黄叶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列农,好像周围只是一些没有知觉的摆设。

她听见列农说:我和郑文说她是我的妹妹,郑文昨天去我家看到了天妮。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想通过朋友,给她找一份稳定一些的工作。列农的语调缓和下来。

黄叶说:你说她应聘过广告公司?没准我能帮上你。不过,我得先对她有个了解。列农缓缓地说:我希望你们成为朋友,我觉得,她不是个坏女孩。真的,她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黄叶脸上绽放出妩媚动人的微笑,她翘起的嘴角很像是天妮。周六我们去看看那块表怎么样?她说。

好像太贵了。列农妥协了,像从前许多次妥协那样。

列农买单去的时候,一个个子很高、目光深沉、略显忧郁的年轻人站在黄叶面前。是广告公司新来的美术设计专家小曲。黄叶很惊讶,小曲一直坐在另一个地方,他显然对黄叶和他的男伴很关注。黄姐,你没有事吧?又一个见义勇为者。黄叶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有点出格。男人为什么这么敏感?他是不是担心我跟列农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根本没事。他是我男朋友。小曲又客套了两句,就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黄叶觉得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男人很有味道。在业务上,他可能很熟练,很老道;在人际交往上,他可能还只是个大男孩。列农问他,那个人是谁的时候,黄叶禁不住说出来:是班上的同事,一个大男孩。

黄叶回公司请了假,准备和列农一起去海温斯公寓看望天妮。他们先到附近的商场里,买了些速冻食品和咖啡、奶粉。列农还想买两件应季的衣服回去,黄叶没让。黄叶说女孩子对穿衣服是最挑剔、最讲究的,改天她会陪天妮去商场里转悠转悠。列农觉得,刚才确实是错怪了黄叶。但是当他们回到海温斯公寓,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却发现天妮不见了。

房间显然是被精心地收拾过。床单整洁,地板干净,连散放的书籍、茶俱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他们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是一个女孩娟秀的字体:列农,我走了。你对我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你。别把我的事跟任何人讲,求求你了。实际上,我根本不值得你的同情和照顾。我是个坏女孩,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我很羡慕你和你女朋友之间的爱情。我祝你们永远幸福!——天妮。另外:我拿了你抽屉里的五十元钱,等我找到工作后,立刻就来还你。替我问郑叔叔好。

列农打开抽屉,平时放在那里的一千多块钱果然少了一张五十元的。五十元钱能干什么呢?他想。你估计她会去哪里?她只拿了五十块钱。他说。

黄叶没听见列农的话,她正打开塑料袋,把从商场里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到地板上,然后往床垫上一坐,把拖地的长裙向上撩了撩。她的手被硌了一下,随即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把绿颜色的木梳,廉价的塑料制品,那一定是天妮的。黄叶从木梳齿中揪下一根半尺长的头发,对着户外的阳光,耐人寻味地审视着。然后撅起嘴巴,用力一吹,头发颤动了两下,坠落到地上不见了。黄叶转过脸来看列农。她是个留着短发的女孩么?她问。

她的头发没你长,但她的个子比你高,列农说。我现在倒真想见见她了。黄叶认真地说。

寻找一个人,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人,在这座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实在有点像大海捞针。黄叶并不反对列农这么做,但她也并不支持。她拿列农没什么办法。列农一意孤行,漫无目的地在雨城大街小巷里寻找着。从夜晚到白天,从白天到夜晚。他对自己这么做的意义越来越模糊。他光顾过无数家旅店、饭店、网吧、影院、医院和夜总会。那里面聚集了太多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或忧怨,或冷漠,或轻浮,或挑逗,不同的神情总让他想起天妮。他不愿意观察她们的面容,更不愿知道每一个女孩子眼睛里都隐藏着怎样的经历。他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他看见了他不愿看见的;他也感受到了他不愿感受到的。这已经够了。

黄叶似乎比列农还忙,广告公司接收了一批新活儿,她常常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连去商场看表的想法也因此拖延了。虽说她是名义上的主任文案,实际上只管着办公室里的四五个人。男男女女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自然是有说有笑的,除了紧张的工作以外,他们根本不给黄叶独享寂寞的时间。黄叶对列农的思念,只有在列农给她打来电话随便说些什么之后,才显现出来。每次列农告诉她,还没有找到天妮时,她就会说:你接着找吧,我很忙。然后她想象着列农在城市里寻寻觅觅的身影,然后她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小曲这时总会出其不意地站在黄叶身边,或者随便开两句玩笑,或者递过一个盛满净水的纸杯,或者就那么默然无语地看着她。黄叶就有些慌乱了,黄叶发现小曲对自己的关注另有含义。

他们在楼梯上相遇时,小曲问她:你今天心情不好,怎么没穿那身蓝色的衣服?那身衣服有些脏了,我正要拿去干洗。黄叶回答。你不适合穿色调太暗的衣服,没有人跟你说么,你很漂亮,很有气质,你不该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职业化。小曲的口吻有点像鉴赏家。

他们坐在电脑桌旁,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黄叶说:我很喜欢你的创意,时尚感很强,很具想象力,完全超出了顾客对我们的要求。小曲很自负地说:这还不是我最拿手的,这只是在给一些并不好的产品做一些包装罢了。用视觉上的冲击,诱导一下消费者的心理。我真正想做的是--他把目光转向黄叶,随即又迅速离开。我想有机会好好去包装一个人。黄叶看着他青须须的下颏,那里突现出某种界似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坚毅。她有一种想抚mo的yu望。

他们在饭店里共进午餐,黄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着心事。小曲觉得她的吃相很有趣。你一定不会做饭。小曲说。你错了,我从小就很独立,烧得一手好菜,不信么?她说。我什么时候能品尝到呢?小曲津着鼻子故作苦相。我很忌妒你的男朋友。

他们在下班的时候,发现所有的人都走掉了。小曲说: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打车送你回家吧。不用了,我自己打辆车,谢谢。黄叶说。我们家就住安乐小区。小曲很为难的样子:那不是很绕远吗?你不妨到我那里坐一坐,我和两个朋友合租了一套房子,在小河堰。黄叶本能地拒绝了小曲的邀请,随即黄叶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听到了小曲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好像你男朋友很长时间没跟你联系了。我觉得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女人天生都渴望被男人宠爱,再聪明的女人一旦陷入感情,也会急不可待地变成白痴。黄叶何时对小曲产生触电的感觉了呢?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去了小曲在小河堰的住处,那是两间极普通的出租房。简单的装修,简单的家具,简单的生活背景中一个并不简单的人。

她坐在室内唯一的硬板床上,对面庞英俊、小她三岁的小曲有些心慌意乱了。她想起一些在国外和港台名人中发生的姐弟恋。比如芭芭拉?史翠姗和阿加西,比如王菲和谢霆锋。她又想起列农,想起列农正在千方百计寻找一个堕落的女孩,想起海温斯公寓九楼那间整洁的房子。她想起那个冥冥中的约定。小曲像走马灯似的在房间里忙碌,不一会儿,就把菜肴水果摆满了桌子。黄叶面前的杯子里盛满了金色的、泛着泡沫的啤酒,小曲真诚地邀请她:实在太寒酸了,感谢你光临我的陋室,说实话,这里从没有来过女人。让我敬你一杯,来。小曲用手中的杯子轻轻地碰了碰黄叶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黄叶的脸上一阵阵发烧。房间里的一切,她面前的这个男人,都像被施了魔法,带了魔咒。黄叶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她被一种许多年以后才弄明白的情绪包围着。在小曲火辣辣的眼神中,她只感觉到自己在燃烧。

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黄叶带着三分醉意问。我不喜欢天真、幼稚的女孩,她们只知道吃和玩,任性撒娇,根本不懂得感情。小曲认真地回答。黄叶用手抚mo杯子,略显暧mei地说:你懂爱情吗?你才多大呀!你应该自己开一间公司,你很有才华。黄叶带着五分醉意说。我没有钱,而且也没有经验,再说根本没有人帮我,光有热情是不行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世界。谁让我总犯低级错误呢,我要再学习几年。小曲仿佛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我可以帮你呀,小男孩,你不会嫌弃一个人老珠黄的丑女人吧。黄叶双手托着下巴问。

没想到你还做过人体模特。黄叶带着七分醉意说。她的手正在翻弄一本美院学生的速描集,一个一个正面、侧面、站立或蹲坐的男性人体让她大脑中浮想连翩。为了挣一点生活费,再说这种职业是很高尚的。小曲把印有学生签名的速描指给她看。你就那样脱guang了衣服,让他们画你么?有男人还有女人?

如果一个女孩子被人强暴了,你会怎么想?黄叶带着九分醉意问。我会同情她,我会帮助她,我会很难过。小曲说。如果她是自甘堕落,勾引男人呢?黄叶醉眼朦胧地看着对面。我会杀了她。小曲的声音很绝决,就像他正在那样做似的。黄叶把手放在小曲伸过来的手上,火焰在海水下面燃烧,海水在火焰上面沸腾。小破孩,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黄叶恍惚间听见自己说。

黄叶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合衣躺在小曲的板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脸上搭着湿毛巾,床边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洗脸盆。她喉咙里象塞了棉絮,撕撕拉拉地疼。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她浑浑僵僵地从床上爬起来。小曲正伏在对面的钢管椅上打瞌睡,坚毅的脸颊看上去很是憔悴。他清醒过来。昨天晚上你喝多了,你整整折腾了一宿。小曲强打精神有气无力地说。黄叶双手抱臂,内心掠过一丝愧疚。她的大脑发胀,记忆像被抽光了的氧气瓶。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昨天我睡在小曲这里,昨天列农住在什么地方?

列农睡在海温斯公寓自己的家里,不是卧室的席梦思床垫,而是客厅的硬沙发。席梦思床上躺着一个醉意阑珊的女孩,她是天妮。列农傍晚时分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倚在沙发上失魂落魄的天妮。天妮穿着低胸的内衣,撩起的裙裾把大半只腿挑衅似的裸露在外面。嘴唇、手指甲、脚指甲都涂着鲜红的油膏,懒散中带着几分嘲讽:没想到吧?大哥哥。我偷了你的钥匙,想来就来了。列农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我很害怕,你去哪里了?呵呵,嘻嘻。天妮怪异的笑声让列农不知所措。害怕我干什么呀?一个弱不禁风、无依无靠的小女人,一个受人指使,听人摆布的小玩物。喏,这是你的钱,我给你加了双倍。天妮甩动着手里一张崭新的百元票子,打卷的舌头喷着浓浓的酒气。这是我打工挣来的,很干净。她紧盯着列农,列农呆立在原地,更加不知所措了。天妮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忽然她低下头去,两边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双肩不停地哆嗦着,列农看出来她在抽泣。

我能住在你这儿吗?天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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