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行过礼,坐在毡毯上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大约二十岁左右,面容清秀白净,乌黑的长发像羟古人那样编成辫子,垂在肩膀上。羊皮袄下,消瘦的身体看上去确实很虚弱,与其说他像自己的父亲,倒不如说更像叔叔曾侯珊多一点。
木顿王子满面愁容,接过女奴递过来的银杯喝了口水,这才缓缓开口道:“没想到父亲派了右夫人的女官来…莫愁姑娘,因为我令你身陷险境,实在令人过意不去……”
“王子请不必挂怀。”莫愁向他微笑道:“其实羟古来信说你病重,让右夫人带刘先生前来探望时,我们就已经猜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冒珊大人也派了使者到来,确实让人有点意外。”“这下可就精彩了……”木顿黑色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悲哀,这个从小被送来敌国做人质的男人,身上已经没有了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与张扬,那种压抑和沉重的感觉,令莫愁的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我在曼城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虽然时时期望父亲能将我接回乌墫,可是这终究不过只一个奢侈的梦想,我早该死了,没想到却要莫愁姑娘来做垫背…”
一旁的刘丕湖正在整理治疗用的银针物件,闻言,抬起头来笑道:“王子殿下,其实你的病都是心病,所谓积郁成疾,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我们莫愁姑娘虽然年纪轻,可是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相信我,咱们都会没事的。”
虽然他这么说着,莫愁心里却也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虽然对于目前如何解决危机她也有一个办法,可是这办法太过凶险,单凭他们现在的实力,是怎么也不可能做到的。
木顿王子轻咳了两声,他身边的女奴马上奉上银杯,细心的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夹袄。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奴,莫愁对她的印象很深,正是那个在宴会上听到本波尔要杀了使者与王子时,浑身发抖,几乎连托盘都端不稳的女孩。她的面容说不上十分美丽,却也很端庄大方,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看上去感觉很舒服。没想到她原来是木顿王子的贴身奴婢。
“对了…”木顿王子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我听下人说,莫愁姑娘似乎跟楼兰的柯木孜公主走得很近,能不能请她帮忙,好让你们能安全返回乌墫去?”
他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莫愁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在羟古呆了快一个月了,这柯木孜公主每天拉着她不是四处游玩,就是听歌赏舞,她原本想觐见羟古国主,却居然被一再拖延……她揉着眉心,摇了摇头:“她不行。首先,公主自己原本也是羟古的客人,楼兰与羟古没有任何同盟关系,根本说不上话的;其次,据说现在稽邪大人连公主都不见了,还不时暗示让她早日回国,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能帮到我们啊。”
听她这么一说,木顿王子的情绪更加低落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愈发阴沉起来。
正在这时,账房外面一个羟古士兵大声说道:“使者大人!国主要见你!请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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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穿过那条排满卫兵的走廊。
不过这次他们不是冲着宴会厅去的,而是转向另外一条过道,室内的布置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墙壁上装饰着美丽的毡毯,光线从设计独特的天窗倾泻下来,在过道上形成一条条明亮的光柱。
士兵在一扇黑色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请进吧,使者大人,国主就在里面等你呢。”说着,他在门上轻轻推了一把,木门应声开了一条缝。
莫愁有些忐忑不安,还是顺从的从门缝里侧身走了进去,木门在她身后又悄悄合住了。
很明显,在她面前的是一间卧室,从那硬朗简洁的摆设上看,这是一个男人的卧室。她不由有些心慌意乱起来。连忙回头想推门离开,却发现那扇木门早已紧闭,怎么也推不开了。
横下一条心,莫愁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
粗犷的木制大床上铺着价值连城的纯白豹皮,在距离床榻不远处的墙上,悬挂着宝刀与箭矢,这似乎是房间里唯一的装饰物。而吸引莫愁注意力的,是一张竖在木框上的完整羊皮,那上面用染料绘制着详细的大漠诸国地图,孔雀河沿岸的所有村落城镇,就连极西边的楼兰国,也有细致的纪录。
莫愁站在这张地图前,不由看得有些出神。
要知道她在燕都王宫的书房,甚至乌鲁斯给她看过的所有大漠地图中,没有一张有面前的这个详细和准确,在东边的沙海巴尔汗上,居然还详细绘制出了流沙的所在与其行进的路线,试想一下,如果真的打起仗来,这样一张地图能带给羟古人多么大的优势和先机条件。…..
她只顾欣赏与赞叹了,冷不防一双大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轻地搂住她的腰肢。
莫愁浑身一震,却没有动,后背紧贴着的坚实而温暖的男人的身体,让她全身紧绷,神经紧张,一种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什么的情绪紧紧抓住了她,她的嘴巴微微张了张,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很漂亮,不是吗?”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发出来,她从没听过这个男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懒散,有一点漫不经心,却又充满了感情……:“这些年我几乎踏遍了整个大漠,收集,整理,确认,绘制…才有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东西。我的小姑娘,你看到它的时候,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你又是…”莫愁艰难的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低声笑了:“还是这么狡猾。好吧,我告诉你,我之所以将它挂在我的卧房里,就是为了确定自己每天早上醒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它,因为每当看到它,就会激起我血管里最贪婪的因子,想把它握在掌中…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贫瘠的国家,富饶的土地。流淌的河流,充满矿藏的山脉…当这所有的一切都匍匐在你的脚下时,小姑娘,你难道不会觉得幸福,觉得快乐吗?”
莫愁渐渐冷静下来,她不能被吓倒,自己的恐惧将令这男人更加无所顾忌,于是她轻轻挣脱了他,转过身去。
没有人能想到,大漠中最铁血无情的羟古国主,是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他微笑地看着她,从那桀骜不驯的眼睛里透出的信息,很容易令她误解,自己竟会是他喜爱的女子…莫愁抬头看着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威严:“原来这就是你的追求吗?国主大人?你在短短几年时间,已经从周边各国甚至天朝那里夺得了大片土地,你的子民牛羊,土地物产,在整个大漠已经无人能出其右。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我为什么要满足?”
稽邪的目光在她的脸庞上游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不过她确实是与众不同的,非常特别:“我的父亲,那个被赶出王庭的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一个男人,有多大的能力就会得到多大的土地,多大的权力。他说得没错,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说过最有道理的一句话。所以你应该明白了,我要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少能力,究竟最终能得到多少回报……”
“可代价是什么?!”莫愁严厉地看着他:“为了你的野心,多少人抛弃妻子远赴沙场,有去无回,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身首异处?!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有什么值得珍惜,建立在子民痛苦与悲伤上的功勋,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稽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脸色阴沉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