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这座五间三进的巨殿不知曾经何时成了皇帝的便殿，日常处理政务的要所，绿色的琉璃瓦下，高阳普照的夏日正午，光线依旧难以覆盖大殿的全部，常年数百支明蜡所散发的明焰，才是大殿光源的支柱。
朝会后，朱厚璁的畅快心情就被一道奏章碾得粉碎，题本已经摊于御案上，所云事由却是锦衣都指挥佥事陆松个人代子的辞职乞罪书，内阁的墨票落款格目里，朱笔所勾的姓名一一俱上，元辅、次辅几位阁大臣一个也不少。
题本是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鲍忠亲自送到皇帝跟前，对皇帝的心思了如指掌，显得颇为尽职，其实真正尽职的是文书房的掌房太监们，能从成百上千的题本中出筛选来，真不容易。
文书房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单位，负责题本、奏本的收发和皇帝御批的落案存档。
应付陆炳这类小武官的升调补降，敷衍了事的话，内阁票拟后的题本，完全不用让皇帝过目，文书房的太监直接可代皇帝批红。
朱厚璁平凡且又普通的脸上阴云密布，因为身份的不同，太监们称之为龙颜大怒，没人愿意去触怒天子，惹火烧身，天子之威发如雷霆霹雳，人人噤若寒蝉，殿中空气像是要凝结了。
没人开口，也就没有渲泄怒火的对像，朱厚璁怒火中烧，将题本撕了个粉碎，头皮上的流窜的烦燥之气依旧没有消退，开始推案抓椅乱砸，“砰碰”瓶碎声响不绝，名贵的御用家俱摆设全被砸得稀烂。
纸片乱飞中，终于发泄够了。
朱厚璁支椅气喘不已，挥着袖子赶人：“全都滚，给朕滚出去！朕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滚！”皇帝的脾气坏透了，说变脸就变，毕竟只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仍旧血气方刚。
没人敢多作停留，齐整的列起长队有序步出，战战兢兢，脚下留心，避免磕磕碰碰，滋嘎门拉上了。
鲍忠留下了，作为兴府的旧阉，服侍过皇帝的老子，关系上要亲一层。
皇帝默许他的存在，任由这位头发已苍的老太监摆布，在一把支起椅上安坐，看着这个老太监勤快地作起贱役活，收拾地上奏折卷宗。
“你说朕应该怎么办？”皇帝下问。
“当以收笼人心为重。”
“什么是人心？”
“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老太监肯定地答。
皇帝挥着拳头怒吼：“朕是天子，没必要讨好这些可恶臣子，朕不甘心，朕不要！朕要狠狠惩治这些阳奉阴违的混球！”
鲍忠平静抬头，说：“皇上是九五至尊，与无知的臣下作一般见识，岂不有失君王风度，落人笑柄。”
皇帝把椅子拍得梆梆直响，情绪很激动地叫：“朕不信，朕偏不批准，倒要看看这些臣工们的嘴脸，看他们奈我何。”
鲍忠这次没有反驳，轻敲老骨头站起说：“老奴这就去把中书房当值太监叫来，由皇上下谕严敕这些臣子，叫他们安份守己，尊祟圣意，不准再跟万岁作对，尤其是那自高自大的内阁首辅张孚敬……”
皇帝厉叱着打断他的话：“闭嘴，不准你说再这么说张元辅，他是朕肱骨，朕治国安邦的左膀右臂。”
“是，老奴掌嘴！”鲍忠括了自己两记，含笑径自出殿。
不久，中书房的当值太监进来，专门为皇帝撰写圣旨代笔润色。
朱厚璁嘴上叫得凶，在蓬勃怒意发泄后，心里头早有所定，连下两道谕旨。
第一道是敕谕，严敕陆炳滥用权力，未经允许，随意调动京营官兵，依从朝臣的意见免去他的职务却又不指明靖安署这个临时单位的新长官，打定主意糊里糊涂任由它运转。
第二道是谕令后军都督府，列俱一份武官调职名单，醉翁之意不在酒，上面头号被调武官名赦然是京营坐营官李凤鸣，不降反升外调实缺，显然是故意，透露出对朝臣们用项庄舞剑手法的不满。
没有掺杂感情，所以不存在争一品气的想法，皇帝对权术的运用，已达得心应手的境地，朝臣们对皇帝的反应，恐怕是哑吧吃黄莲，有苦难言。
当天，第一敕谕就下，动作相当快捷。
第二天，第二道谕令下发，后府都督府在授意下，急急拟出调职令出发，对武官的任免恐怕重来没有这么高效率过。
一队将校参杂的人马，气势汹汹涌进西官厅，像是去逮捕人：“京营署都指军佥事五军营坐营官李凤鸣安在！”
“罪将李凤鸣知罪！”李凤鸣僵声道。他取下官帽，单膝下跪，闭目引颈就缚，请他出兵弹压暴乱的陆炳已被解去职务，剩下的就轮到他了。
同时的同僚，都如同躲瘟疫避免与他接触。
“后军都督府令：调京营署都指军佥事五军营坐营官李凤鸣出任保定总兵署左副将一职，此令宣读即刻生效。限三日离京，七日到任，不得迟误，违者军法从事，特此令！”调职的军令有够简洁明了。
保定是京卫的指挥中枢，大宁都司的所在地，京都南面的门户重镇。
保定总兵署的最高武官是副总兵，也就是左副将，右副将次之，从一个吃闲饭的京营坐营官外调实缺，成了统帅数万精兵的炙手可热人物，真有点飞黄腾达的味道。
“李将军，请接令！”宣读军令的武官叫道。
连续叫了几声，李凤鸣才如梦乍醒，喜极而轻泣：“李凤鸣接令！”
“恭喜恭喜！”前来宣令的武官道起喜来。
“李将军前程无量呀！”其余所人都围过来道贺。
前刻还是瘟神，不过转眼就成恭贺对象，世事就是这般奇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