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的房间,昏暗的烛火下,一个枯瘦的老者坐在桌旁,拿着一副字画凑在烛火旁仔细的看着。只见这老者面白无须,脸上纹路甚多,看起来六七十岁的样子,目光有些混浊,枯瘦爪子似的手抓住那字画微微有些颤抖。若有当年宣宗旧臣在,必然识得此人正是当年翻手为云覆手雨,权倾天下的俱文珍大太监。奈何世事沧海桑田,世事变换,如今物是人非,当年只手遮天的人物如今已垂垂老也,只有偶尔言辞间的威严能让人感觉到曾经的辉煌。
俱文珍仔细的端详着手中的画,面色不动,让人看不清心中的想法,不识得他的人,必然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到极点的老人,可深知他手段的人决计不会忽略他平凡外表掩饰下的狠辣,事实上,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让人难以琢磨。俱文珍身边,站着一个矮矮胖胖,满脸和善的中年男人,此人正是荆南节度使裴均。裴均站在一旁已经很久了,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静静的侯着,看俱文珍把那画的每一处看个仔细。
俱文珍看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淡淡的问道,“光王如何?”声音尖细又带了些许粗嘎,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上了年级的太监都是这般,被阉割后的人年级一般都活不长,生理机能被破坏以后,整个人都给人以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与之相处感觉特别的诡异。
裴均做了个笑脸,低眉顺耳的道,“回俱公公,光王年级尚幼,性情好玩闹,却是重情之人。长安城曾流传光王是当今皇上的私生子,所谓空穴不来风,裴某认为此事若不是事实,其中必然另有隐情。而太后私下里对光王母子的追杀更让人疑窦丛生,这光王,怕是十有八九是当今皇上所出了。”
“是么?”俱文珍嗤笑了一声,“那可未必吧。郑丽娘进宫之后整日伴在先皇身边,后宫耳目众多,那大明宫岂是能让人来去自如的地方?此言不可轻信。”
裴均神色严峻的问道,“俱公公,那此事何解?其他皇子皆死于非命,唯有这十三皇子得以幸存,如今看来,除了是当今皇上所出以外,其他缘由怕都不能解释。更何况,太后对他们母子恨之入骨。”
俱文珍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贤侄啊,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此事你还不能看明白么?”俱文珍顿了顿,卷起手中的画轴,一边小心翼翼的放入桌上的雕花盒子中,一边语重心长的道,“你觉得当年在长安所见到的太子和如今所听闻的太子有什么不同么?”
裴均不假思索的道,“往日的太子温文尔雅,举止得体的近乎过分,决计不会明知皇上不喜还私自出宫,偏生还到妓妨去。虽说是名人雅士皆风liu,可太子毕竟不是平常人此为第一个异常。第二,当日十三皇子也跟着出宫去了,连带的还有个皇孙,其中必然大有隐情。说来太子死而复活本就是个谜,当今皇上在太子时候所书的手稿竟然莫名其妙的一夜被火烧了个精光,听闻传言,太子竟然不太识字,在朝堂上还险些闹出过些笑话来,多亏了身边的太监提醒,才保住了颜面。至于现在的铁腕铁血,无情至极,行为可算的上暴戾无道了。”
俱文珍点点头,微笑道,“看来你也有所耳闻。太子死而复活以后,接连发生的事让人心惊啊。朝堂上的事相必你也清楚,当日当今皇上虽然是太子,却不是最有希望登基的人。朝中大多数人还是偏向势力庞大的郭家,太子是有那批不得不与郭家作对的人保着,护着,还有些许死脑筋的老家伙帮衬着,这地位却还是岌岌可危。太子复活不到一月,最有希望登机的三皇子莫名其妙的死去,郭贵妃遇刺,牛党之首牛僧孺的儿子莫名其妙的失踪然后死去,这些事,表面看来与此事毫无关系,在我看来,呵呵,其实未必。其中的牵扯贤侄如何看待的啊?”
裴均没想到俱文珍话说道一半又丢了这么个问题出来,三皇子之死皇家讳莫如深,牛僧孺的儿子倒是有所耳闻,两件事都没有人追求其根本,三皇子还说的过去,但这高傲不得人心的牛家郎的死还有这么个说法到死他不曾想到的。
“在下不知,还请公公详解。”
俱文珍不答,只是挥挥手,道,“今日那刺史夫人不是送了些茶叶么?碧溪,备茶具。”门外传来一声应承,便再无动静。
俱文珍不答,裴均也不追问,这其中必然有为人所不知的事,他与俱文珍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说俱文珍已经是行将就木之人,手中握着重权,在荆南道他们两人就是头上的天,裴均见到当日有人谋反之时,长安城的势力如此薄弱,心知大唐的命数不久也,却不愿把自己的身家都与这衰败的朝廷一起葬送。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他动了心思却不敢有所动作,毕竟,现在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在他最彷徨的时候,俱文珍却主动的找上他,要共某大业。俱文珍不过是个无后之人,收的几个干儿子也断了香火,且年级极大,真要等他们成功之日,怕也早就踏进棺材了。这是裴均一直想不明白的,他和俱文珍关系一直很好,却也没有好到可以帮他谋求天下的地步。因此,裴均与俱文珍相处,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行差踏错,葬送了自己。
待那碧溪送了茶叶茶具上来,俱文珍一盏小火将碧溪送来的一小瓶水缓缓倒入壶中,拿了石研,轻轻的缓缓的开始研磨茶叶。
房间内又陷入了无声的状态。烛火跳跃,把两人的脸映照的忽暗忽明,只有研磨茶叶的声音和水在壶中煎煮的声音轻轻的响起。
待那水沸,茶叶也刚研磨好,时间上计算的刚刚好,提起小壶将水注入盛装了茶叶的茶杯中,顿时茶香四溢,满室的芬芳。俱文珍端起一杯,递给裴均,“尝尝这是什么水。”
裴均轻饮一口,待那苦涩散尽,淡淡的幽香和微微的回甜在舌尖泛滥开来,脸上一笑,“这是南零水。”
南零泉位于镇江金山西面约一里的长江之中,属于水下泉。取南零水必须用铜器,而且要在每天的子时和午时这两个时辰才能取到。
取南零水不仅要把握住在时间,取水的过程也有相当大的难度。南零泉水属于水底泉,上面是滚滚东去的长江流过,怎样在江水下面取到泉水又不能让江水混入就成了难题。先用浸过油的油纸将取水的铜瓶口封住,再将铜瓶绑在竹竿上压入水底,然后用另一根竹竿将瓶口的密封油纸戳破,这时流入瓶子中的水就是泉水。泉水取出之后还要检验,将瓶中的水倒入小杯子中,杯中的水和杯子口保持一个平面,再往杯子中投入一枚铜钱,这时杯子中的水凸出杯口平面又不流出来,这才是纯正的南零泉水,
两人最初的结交便是为这茶道,南零水,碧螺春,相遇长安十里外,取南零泉水的方法还是俱文珍教裴均的。裴均一时想不明白为何在此时俱文珍要论及此事,略一沉思,满脸激动的道,“公公,这是当年……”
俱文珍点点头,“你我都是有雄心壮志之人,我年事已高,许多事也只有想想了。年纪大了,没有点事做,人也老的快,你我一向投缘,其实说的清楚一些,你我都是一种人,咱家做不到的事,都盼着有个和咱家像的人做到,谁叫咱家是无根之人呢?绝了香火,心思里也就只有这点盼望了。”
裴均双目一红,声音竟然有些哽咽,“知我者俱公也!”
……
房顶上一条黑影悄悄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