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往复的回廊,一头连着冬棠宫的后院,一头接着高低曲折的池桥,池桥的尽头是筑在水上的凉亭。茂密的梨树在院子里的甬路上铺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从一层层的绿叶间穿过的一阵轻风吹拂起树下女子粉色的裙据。
依稀感觉是在梦里,素琴心中却仍是止不住的一阵惊慌,步子有些趔趄的向前欲看清那女子的容颜。待脚踢到面前的石凳才发觉她自己竟是站在那凉亭之内,大抵是夏初,满池的荷花开得浓郁,微风拂过,夹杂着扑面而来的荷叶清香。
素琴极力的想要看得清楚些,却总被近处的垂柳挡住视线,一脉脉细长的叶子层层叠加地遮住,从偶尔透出的缝隙看过去,仍是不甚清明。独独那于缝隙之间一晃而过的翠绿玉镯在青天白日之下显得愈发刺眼。
女子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笑声传了过来,断断续续的,细细凝神听来,仿佛来来回回就是那样一句:卿本佳人。
清清铃铃细软的声音混合着荷叶淡香,带着无垠的熟悉感就这样轰隆隆的直戳进心窝子里,搅扰起陈年思绪。素琴嘴唇蠕动着,良久,终于犹豫着开了口。
然而喉咙却是仿佛粘住般,糊弄着如何也发不出声来,素琴心下一惊,愈发急了。
恍恍惚惚间睁了眼,才惊觉竟真是一场梦!
草草的披了外衣下床,又怕吵醒睡在里间的太后,故而也未燃灯,兀自蹑手蹑脚的开门出了房。
院子里有些飒飒的风声,吹得廊下檐铁叮当作响。素琴不禁看得有些入神了,当初皇帝怕那檐铁声夜间吵到了太后,吩咐着要取下来。然而太后却是坚持要挂上去的。说是半夜醒来睡不着,听到叮叮的脆响,即便一夜无眠,也觉得有人在一旁做伴。
灯炧窗纱将薄晓,风沉檐铁有馀声。说的可就是这番境地么?
朦胧间似乎有一道白影晃过,又许是自己的错觉,素琴心底却是下意识的浮起了那张风轻云淡的容颜:主子,是您回来了吗?
苏陌颜自那慈寿宫回来已是将近晌午,想着云淑妃那里免不了是要走一遭的。她本就是个不欲与人过多交往的主,拖得久了又怕他人捡了话头去,落得个或是结党或是讨好之名。故而匆匆摆了午膳,又嘱了荷香抱出了日里晋位份时一并赏下来的雪丝锦缎,临出门却又止了步。
对一旁的荷香说道:“前几日见碧落晒了桂花说是要熏衣物,你去问问可还有些!”
不消半刻便见荷香拎着油纸包走了过来笑道:“可就还剩了这些,奴婢索性一并全给讨了过来。”
略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奴婢方才已嘱咐过碧落去采些鲜嫩的茶杆竹竹叶来,若是主子改了主意便只管去歇着,其余的都交由奴婢去做便是了!”
苏陌颜想了想说道:“本就不是个上得台面的东西,不过图个清新罢了。如此,具交了你去做,反而失了那份子诚心。”
其实不过是儿时的一句玩笑话,当多年后忆起时,不知怎的,竟是有了那股子冲动想要付诸现实,糖竹桂便是如此!
幼时似乎对美好的事物有着偏执的喜爱,想来花是好的,竹也是好的,于是便有了这样或那样的念头。
大抵人年幼时都不过是如此吧!
糖竹桂不过是由干桂花包裹于竹叶之中,加糖细火慢慢熬煮半个时辰,取出晒干后将其成品浸渍在浓糖液中即可。
在戏班里闲时总爱拣了桂花竹叶,拥着红泥小炉,或是闲聊细煮,或是赏雪慢熬。那时,仿若世界的一切都已安然远去,唯有炉上的“滋滋”声紧贴着耳根的地方深深浅浅的传了过来。
倘若人生真如这般悠然,倘若一直是这般,一直,直到天荒地老,是否算是太过于贪心了?
“苏嫔妹妹当真是玲珑心思,今日可是教我长了眼,如此寻常的桂花竟也能染了竹的清香!”云淑妃抬手用绣帕轻拭了嘴角:“妹妹这竹叶可是用得巧,桂花本就浓郁,当中用竹叶隔了一隔便阻了那份腻,甜而不腻,清而不淡,说的可是如此?”
苏陌颜神色淡淡,轻扯了嘴角:“娘娘谬赞了,娘娘喜欢,自是陌颜的福气!哪里又有娘娘夸的那般好?”
那云淑妃笑了一声,嗔道:“妹妹好生拘着了,在老佛爷那可还是有说有笑的!怎的到了我这咸福宫就如此拘谨?莫不是把我当成了那吃人的老虎不成?”
苏陌颜轻皱了眉,慌忙说道:“娘娘可是莫要说笑,陌颜心里头不曾如此想过!”
“你若再娘娘前,娘娘后,我可当真要恼你了!”云淑妃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我不过虚长了你一岁,妹妹若是不嫌弃,日后唤我一声姐姐如何?”
苏陌颜抿嘴一笑,应承着道:“早先在慈寿宫那会儿,就觉姐姐看着面善得紧,现下想来,指不定哪一世当真是同姐姐投在一户人家的!”
“既是承了这一声姐姐,定当是要送妹妹见面礼的。”说着云淑妃转头吩咐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去里间将本宫日里放在桌上的那样东西拿来。”
见一旁的苏陌颜正欲开口推辞,便执了她的手轻轻一拍:“妹妹且别忙着推辞,又不是个稀罕物,等见了那礼再行定夺也不迟啊!”
正说着就见方才那名宫女执了一柄白玉小玉壶走了过来,玉是上好的蓝田玉,在日光中泛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云淑妃接过玉壶往苏陌颜手中一推:“本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宝贝,妹妹若再推辞,可就是瞧我不起了!”
“如此,便多谢姐姐了!”苏陌颜接了玉壶递于一旁的荷香,方欲起身告辞,隔了窗却见肖德顺走了进来。
苏陌颜心下自是清楚此时肖德顺过来,怕是齐天佑已是翻了云淑妃的绿头牌,思及此,心底一瞬间涌上无数思绪,却未有一个念头能想明白。
待回过神来时,竟已是告了辞,出了咸福宫,细细回想,却又记不得是如何告辞出宫的。
隐隐只觉得迎面走过来的肖德顺似微微动了唇,仿佛唤了声苏主子,又仿佛是不曾那样唤过的,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桃花打了个卷,不安的翻腾着,复又稳稳的停住。
苏陌颜只觉得春天似乎已过了很久,又仿佛才开始。
一侧有虫鸣隐隐传了过来。
春天似乎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