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晚上都有师父伺候着双脚,清风直觉的白天练功脚底生风,身体也跟着轻盈不少。那日刚用过午饭,天地忽然失色,浓浓乌云密集伴着声声惊雷,不多一会儿便有豆大的雨滴砸落在铺了瓦片的屋顶。不知是谁家小孩吓的大声哭喊着要娘。
清风也是怕雷的,眼见着大雨降至天边隐约已有隆隆雷声,这会儿迅速拾掇完桌上的几样小菜,犹豫着坐到床边捂起耳朵闭紧双眼。方玉潭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取笑他,只找了件薄薄的褂子吩咐他披上,然后从底下抽出个大箱子。
脱了漆的实木箱子,方玉潭隔一段时间便会拿出来晒晒。这里头装着戏班的宝贝。方玉潭取出随身携带的钥匙,仔细取出一件件事物在地上整齐铺平。这些东西清风都认得,甚至还能回想起师兄们身穿这些行当练习的情景。箱底还压了几张没有取走的关书,其中有一张便是清风的。其他人……如今也不知散在了哪里。
隆隆雷声过去,雨势却没见的小下去,外头哗啦啦一片黑的像是夜晚。方玉潭抖开一件戏服,一块褪了色的天青色旧布也一并滚了出来,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清风看到方玉潭眼里一闪而逝难以形容的痛,仿佛手中的东西正生生剜去了他心口的肉。他慌忙拉住方玉潭的袖子一叠声唤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方玉潭摊开旧布包,里面包着一双小鞋子,那东西用一块木头旋制而成的,前面是一个假小脚,后面连着比脚略小一点的板。赫然就是唐苇绑过的跷!
“前几天提起这踩跷后,便总是梦见你的唐苇大师兄,梦中的他绑着这鞋站在方砖上,求我给他解开。”方玉潭苦笑着,眼里又是暗下一分,“若是他争着口气还活着……也必是个名角儿了!”
清风心里也跟着一痛,两眼看着方玉潭手上的跷伸手去抓,他朗朗道:“师父,唐苇哥会的东西我也能学!我见不得你伤心!”
方玉潭脑海里嗡的一声炸开,看清风胡乱缠几下就将鞋往自个儿脚上套,少年眼里透着坚定,两腿打着颤硬生生迈开脚步。方玉潭大喊一声:“你不要命了!这跷刚开始练的时候要扶着墙柱着棍走!你要是真不爱惜腿,便再不要上台唱戏!”
清风哪里知道这东西竟那么厉害,当下双脚一软,眼看就要磕在地上,却落进一个柔柔的怀抱。方玉潭脸上带着怒气,将清风拎起来扔到床上扒了他脚上的鞋。见清风白袜子尖上一团血红,方玉潭也不心疼,惩罚似的拎起他的脚腕一下子将袜子给除了下来。
清风疼的眼前一黑,大叫道:“啊!师父轻点儿!”方玉潭只管把药酒抹上去,这时候窗外的雨渐渐停息,从房檐上落下的雨滴砸在空花盆里叮叮咚咚说不出的颤动人心。方玉潭手中的脚掌滚烫,摸上去有薄薄的茧子。
时间恍若回到了深秋的院子里,清风赤着一双脚同黄叶一同飞舞。
担心买鞋的钱,所以赤着脚拧旋子。
害怕他伤心,所以绑上跷来补他多年来心里的一块残缺。
只是失去的和拥有的,他自私的甚至不用去选。
方玉潭将一双微微凉的脚捂在胸口,喃喃道:“师父懂你的心意,只是我只希望你往后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什么都不求,清风。”
大雨断断停停的天却不见亮,到最后外面竟刮起了大风。屋里毕竟是小,腾不出地方练功。清风像是着了魔,非要细细品味一下踩跷,方玉潭最终是执拗不过,答应清风扶着墙站在跷上细细品味一番跷功。
“腰直、脚直、腿直,假脚的脚尖落地。不要假脚朝天,对……”方玉潭一边指点,一边扶着清风沿墙根走。屋子小,转了四个角落后正要重新开始一圈,门板上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师徒两人,方玉潭命清风站住不要动,自己去开门。
屋外站着淋成落汤鸡的邱丛生,手里撑着伞跟没撑一个样。
快快将人迎进屋,眼尖的邱某人发现站在墙根的清风大呼一声:“方兄!你快快放清风!孩子怎么能遭这罪!”
清风脚正疼着,看到邱丛生那件褂子前胸贴后背的模样噗哧一声笑道:“不遭罪!是我求师父教的!”
邱丛生见了清风后犹自疼爱这乖巧的孩子,这时候一记眼刀劈过去狠狠问道:“方兄,你可别蒙我,咱这戏本子里清风演的可是太子!”
屋外头的大风吹落了几块砖瓦,一块块在地上敲个粉碎。方玉潭搀了清风的身子,将他扶回床沿,亲自为他取下跷。邱丛生看他动作轻柔,明白方玉潭是真心疼清风,自己取了一个杯子倒点水喝。
“邱先生,外头究竟是怎么了?”清风到上海才第二年,以前在北方生活没遇见过这样的天气,好奇的开始问百科全书邱丛生。邱丛生看到小清风歪着一颗脑袋问自己,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白嫩嫩的脸颊。
他拖过一把凳子,细细说道:“这叫台风。每年夏季江南一带会比较常见。伴着大雨大风到临,长则数天,短则几个时辰便会过去。不过,这个时候出门可要小心了,你不知道现在街上是怎样一副模样,到处都是被吹落的东西,一不小心,脑袋就开了花!”
清风听的一愣一愣,方玉潭给他搓揉穴道也是浑然不知。又听得邱丛生同方玉潭讨论些台上台下的事情,一双眼皮便经不住往下掉。方玉潭低头看一眼脑袋乱晃的清风,笑着将他塞进薄被里,又觉得台风天这屋子太阴冷了些于是解开自己的外衣盖在被上。
邱丛生趁着这档子功夫忙不迭又翻起戏本子,只见方玉潭又抄了一本新的,当真是字如人般温凉如玉。
见清风已然熟睡,方玉潭压低嗓子问道:“邱兄,这是按照上次议论后重新修改的,你看成不成?”
邱丛生细细看着,半个时辰过去后清风从床上坐来朦朦胧胧就要出门打水洗脸被方玉潭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小人儿迷茫的看着师父放大的脸,软软叫了一声:“师父,我去洗脸。”
方玉潭搓搓他的脸说道:“外头下大雨呢,刚睡醒就淋雨会生病的。”
清风揉揉眼睛,猛然惊醒了。
方玉潭看他小呆瓜的样子,不禁笑道:“先去耗大顶,屋里小,拿完大顶练扇功,不要给生疏了。”
清风应着,朝西洋钟看一眼,又将屋子里唯一的长凳子拖到空处,手一撑,腰身一闪,身子已倒立着跃然于长凳上。
“好功夫!”邱丛生拍掌,又将本子递还给方玉潭道:“妙笔,这便是最终稿,不用改了。”闻言两个人的心都放了下来,邱丛生不失时机的问道:“这戏……只有你和清风两人怕是演不成的,方兄有没有考虑过再重新搭建个戏班子?”
方玉潭看到清风的双腿晃了几下,也不回答,径自取过搁在桌上的长木尺子往他腿上抽去,一连抽好几下,清风居然一声不吭,两条细细手臂撑住全身的重量,只有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滴落下来,砸碎在地上。
邱丛生没料到方玉潭会突然打清风,也终于弄明白桌面上的那把尺子究竟做什么用,目瞪口呆之下心底又揪的难受。想出手去拦,又想到方玉潭这是管教徒弟,自己终归是插不上手的,只能难为了清风这孩子,小小年纪日日要受这苦。邱丛生又想起更多唱戏伶人,当即仰天长叹一声。
方玉潭搬来两块砖,垫在清风手下,看他身子在空中稳下来后才答道:“邱兄,我不是没想过这事。只是我想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给清风,其他人……也就不顾得了。”
邱丛生看他眼里透着万分诚意,叹气道:“唉!也罢!这戏是你的,怎么安排就看方兄了!”
“戏班子的人手,我会向陆师兄借,邱兄不必担心。”
邱丛生应着,看清风咬牙提起左臂,却是方玉潭又往他手下加砖,心里不禁暗暗想到方玉潭平时看起来温温和和的,真到了练功的时候竟摇身一晃变成了阎罗王,对最疼爱的弟子也不留半点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