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个蓬头垢面满眼血丝手捧册子的人绕着陶宅门口团团打转。下学回来的陆悦老远看到有人在自家大门口欲进不进,偷偷摸摸。险险侧了身子避开他,不曾想到那人的爪子往自己肩上一搭,大小姐立马扯开嗓子大喊道:“非礼啊——”
她这一喊宅里下人立马兵刃相见,个个手持扫帚晾衣杆等凶器在宅门口一字排开。
“呃……”来人尴尬得要命,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行礼问道:“请问……方玉潭先生可是住在这里……?”
半个时辰后,陆家小偏院。
邱丛生舒着气两脚一伸坐在凳子上狡谐地眨巴着眼睛道:“方兄,自你离去后我日以继夜的写本子,谁知今早出了门才想起忘带你的住址,凭着记忆一路问过来,最后伫立在宅子门口内心太激动真想平复了心情让人通报一声,谁知刚好看到这位小姐要进宅子,于是真的只是想顺便问她一声啊……”
然后就发生了被错认为色狼差点被当街哄打的邱丛生。
陆悦嘴角抽抽,眼前这样一幅邋遢模样的人居然是文采飞扬大名鼎鼎的邱丛生!心里的偶像顿时四碎破裂,莫不是不寻常的人都要走不寻常的道路?跟他爹似的非要蓄那胡子还有那方玉潭每日里安静起来就像凭空消失一般……
“真是多有冒犯,还请邱兄不要放在心上。”
“哪的话!看我这身邋遢样,哪家小姐见了我都得逃。”邱丛生眼角瞥见陆悦,后者脸微微红了,“本子一完就往这里跑,激动的头发的没来得及梳理。方兄,我是真的高兴。”
“我和清风定不会白白浪费你的心血!”方玉潭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着,眼底一片感激之情。
“只是……我有个不请之情。”邱丛生写戏本子如此积极的原因当然不止一个,此刻他那狐狸尾巴都快翘起来了,眼底是一片欢愉。
陆悦脑袋嗡嗡响着,听到对方有条件要提,立刻又竖起耳朵。
方玉潭欠身道:“钱的问题……还请邱先生指教。”
“不为钱,为的是戏本子里的一个角色”邱丛生眼里光芒万丈,“这本子,我为方兄量身定做了一个角色,望你亲自出马!”哼,这次非得把方玉潭推上台不可!邱丛生对此有十二分的信心,一派镇定自诺。
陆悦翻个白眼,倒是一直在方玉潭身边安安静静陪着的清风目瞪口呆。
师父要重新出山!
一个屋子里三双眼睛盯着方玉潭,一双担忧一双期待一双不解。方玉潭回过身,眼里印出清风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方玉潭宛如君子般一笑,望着清风的眼里有太多情感,只听他答道:“值。”
邱丛生大喜,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戏本子还在继续修改,不过改的都是些小细节,大体上都跟着邱丛生的思路走。这几天白天里两人讨论戏本子,晚上则由方玉潭负责给清风说戏。
戏本子从二品大臣邵亦风雪中偶遇孤儿开始,到一心一意栽培,到验明孤儿太子真身,到皇帝昏庸无度太子险遭皇门迫害,到带领太子逃亡南方集结农民起义,最后推翻旧皇朝统治,演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方玉潭便是那邵亦,虽为文臣,一手抚养小孤儿长大,为他取名为邵澈,待如亲子。后以军师身份里应外合协邵澈带领兵马一举攻入京城,建立以民为天的新朝代。
虽然是个空想的故事,在当时却极具有反封建的思想。邵亦再适合方玉潭不过,而清风虽为文生,却也能武,邵澈当之无愧。
清风只和师父同台唱过一出戏,戏里的他背思背德,为天理所不容。而这出戏,显然是邱丛生刻意所为。
终是遂了清风的愿。
半大的孩子站在桌子边掰腿,他细心凝视着方玉潭的侧脸,师父侧脸温软如玉,好看的眉时而聚拢时而舒展。他看的出神,丝毫觉不出半个时辰下来两条腿已经开始发麻。
几丝柔软黑发自额头散落,方玉潭混不知情,继续拿着毛笔圈圈点点。
清风放下腿,禁不住伸手去拂。
方玉潭一震,待看清了是清风目光不禁柔和下来。
“累了?”
清风看了看屋子里的小西洋钟,不过才半个时辰,慌忙答道:“不……”不是故意放下腿,是怕额前的发挡了视线,他忍不住替师父挽到耳后。
“重来。”清风的腿放下来后才觉着半身已经发麻,可方玉潭说完便已经转向戏本子不再看他。
清风扶了桌子,缓缓又将左腿掰过头顶。
屋子里很安静,
“铛——铛——铛——”的西洋钟敲过三下,方玉潭换个姿势蘸点墨,又在砚台上舔舔笔尖道:“清风,去墙根撕撕腿,抽经了不好受。”清风一拐一拐走到墙边刚一个横叉下去,又听见方玉潭道:“文生重视唱功,武生偏爱武功,你将来在台上要演一阵子将军,可不能马虎。武生底功要厚实,腰腿功夫需过硬,举手投足适度得体,你的武功本来就不差,趁着倒仓正好给练瓷实了。”
又过了小片刻时间。
方玉潭心里掐准了,这些年处下来,他早已经摸透了清风练功的限度,什么时候练,练多少个时辰,该不该加练,需要休憩多久,在方玉潭心里一笔一画记得清楚。他唤清风起来的时候,清风的腿已经不那么酸痛,能轻轻松松靠墙坐起来。只见他在原地蹲了几回后便迈开步子走到方玉潭身旁。
早有一杯清茶候在桌上,清风端起茶杯,口干舌燥很想一口气喝净,却又想起师父的嘱咐说是不能猛饮,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方玉潭在最后一张纸上圈点完毕,轻轻舒了口气,这戏本子修改完毕,明天也该是他操上老行当了,也不知道这把身子骨还行不行。
毕竟是宝刀未老,歇了快两年,第二天方玉潭一展喉,依旧是光彩夺目。
他小时候学戏受的苦可比清风要多,师父当年大红大紫过,当时收的徒弟不过五人,可个个都身怀绝技。这些个功夫都是打出来、逼出来的,可没有谁有空心疼过谁。所以四、五天过去后,方玉潭身段便恢复了七七八八。邱丛生得知后更是频频往陆府里赶,就差三餐都蹭在他们家里。
清风暗暗憋了口气,纵使院子地面上铺了破旧地毯,全身还是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大热天的出一趟门都不敢穿短衫。每夜里师徒俩冲了澡,清风必定再去倒一盆热水隔床下服侍方玉潭洗脚。
他每次为方玉潭洗脚,总会注意到那些细细碎碎的伤痕。他知道,师父在雨天的时候脚踝会泛酸。眼睛被泪水糊住,清风撩起热水里的擦脚布,疼惜的伺候着师父。
“师父,邵澈做了皇帝会让邵仪过上最好的日子,对不对?”
清风没头没脑的一句,根本不是戏本子里的事。
方玉潭应了一声。
“邵仪会留在皇宫里,一直一直帮邵澈对不对?”
这孩子,竟一直在为这戏本子编后续。
“嗯,留着。”
方玉潭望着清风黑压压的小脑袋,听到几声及不可闻的哽咽。大手抚过他肩,捧起他的脸。
“怎么哭了?”
“没事,让热气给糊了眼!”清风忍不住,一滴眼泪水迅速地划过脸庞掉进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多希望邵仪能一辈子留在邵澈身边,此刻师父代替邵仪应了自己,心里顿时充得满满的。
清风将布搅干,将方玉潭的双脚擦干,正要起身却被方玉潭拉来身边坐着。
“别动。”方玉潭吩咐了一句,端着水盆出去,不多一会儿,又端了一盆新的热水。意识到师父要做什么,清风一个劲摇脑袋,身子往床上缩。
他怎么敢让师父给他洗脚!!
“清风,不听师父的话了!”方玉潭放严了语气,果真看到徒儿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乖乖将两条细长的腿伸过来,然后恳求的望着自己说:“师父,搁这儿,我自己来。”
方玉潭没理他,搬了把矮脚椅兀自坐下来。清风挣不开,双脚被放进稍稍有些烫的水中。全身的毛孔顿时散开,说不出的舒爽自脚底蔓延到全身。
清风脚瘦瘦的,形状很好看。在热水里一浸,泛起粉粉的红色。方玉潭搓着他的脚面问道:“师父脚上有些细小的伤疤,你可看见了?”清风早就注意到那些小伤疤,知道以前师父受过的苦。只听方玉潭继续说道:“师父当年哪,一开始练的是武旦……武旦要受那踩跷之苦,这伤就是那时候拉下的。小孩子,伤就伤了,也没怎么理会。”
方玉潭笑笑,撩起清风的一只脚,五指时重时轻的按揉着脚底的穴位。
“师父,师哥们当年练旦角儿的时候,也是踩过跷的。”脚底是酥酥麻麻的感觉,清风却觉得心疼,他也只看过元宝他们踩过,师父却从没让他踩过,多半是怕他受苦。清风知道师父顶疼他。
方玉潭答道:“是。”
清风又低头看自己的脚。
方玉潭卷起清风的两条裤腿,心里又是一痛,拿了蘸满热水的洗脚布轻轻敷在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青紫上。
“清风,你恨我吗?”
清风慌忙摇头。他怎么会恨师父!他又怎会不知师父的想法!本子唱不唱一回事,万一他的嗓子真废了,兴许将来还能凑合个短打武生。师父的徒弟散的散,他要光大师父的门楣,他要赚好些钱来孝敬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