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他不是个爱哭的人。又或许,他从来没有在懵懂无知的徒弟们面前哭过,他有那么一点自私,那么一点势力,有谁不称合着他的心意的,他也从不会手软。
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师傅,其实是个好人。
“张矝弦,你别老觉得自己了不起。咱们这里谁都没怪过你什么,也从没觉得你可怜,你这几天在这儿的衣食住行,我可没说是不花钱的。”陆海魁说完负手走了,听说清风早上终于清醒过来,看情形是好了些。
隔了一会儿陆悦那丫头端着饭菜进来,她昨晚跑去找清风,吃了几次闭门羹,问谁谁都含糊不清地推辞说不知道清风他们师徒俩去了哪里。问他爹,他爹就跟她说,是给别人请去吃酒了,怕是要隔天才能回来的。那会儿陆大小姐已经半信半疑了,这大清早的又听说自己要去伺候个人,那人居然还在他爹的房里!当真是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
小姑娘依照他爹的嘱咐一路把饭菜送到他房里,看到床上脸朝里躺着的人,不禁想到,自从她娘过世后,他爹还从没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留在床榻上过过夜!自个儿也是小时候怕打雷跑去硬和爹住一块的,记忆里也就那么几次。这谁啊?明目张胆的居然把他爹的整张床给霸占了?
“诶!那个床上的谁……吃饭了……”
床上的人动了动,隔了一会儿半边脸终于老大不愿意地扭转过来。
嗯!眼睛挺漂亮,就是胡子拉耷一看就是没怎么修整过。整个人一付病怏怏的样子,软软弱弱的。
“诶!吃饭!”
“你是……海魁的闺女?”那人左右打量着陆悦问道。
呦!还以为他不会出声呢!陆悦不愧是陆海魁的女儿,闻言大大方方往椅子上一坐,下巴骄傲地抬起来道:“是啊!陆海魁是我爹!”
张矝弦笑起来,“和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悦摸摸脸,一个模子?和他那五大三粗的爹一个模子?她虽然长得不漂亮可也没男人婆到那程度吧!这人到底懂不懂审美!
陆大小姐扭曲了,其实张矝弦说的是年轻时候的陆海魁,他那时候还是个白嫩嫩的武生,不像现在又是魁梧又是有威严。
张矝弦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陆悦噗哧一声笑了,端起粥送到床头。张矜弦接过粥,脸羞得通红,他手上绑了纱布,试不出粥的温度,于是伸出舌头卷了一点点最表面的那层粥衣。
“好吃着呢!”陆悦看张矜弦那像小孩子一样的动作说道。
张矜弦将信将疑喝了一大口,这一大口就让他瞪大了眼。粥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冷,味道也刚好,不咸也不淡,咸了涩口,淡了失味,粥里的骨头已经炖烂了,一丝丝的肉混在粥里提味,香得要命。
“谁煮的?”张矝弦喝下半碗,那熟悉的味道在嘴里打着尖。他看着那碗粥的眼神是这样专注,捧着碗的手微微抖动着,就像个老人突然有一天找到了失而复得的旧物,往日的依稀顿时令他激动不已。
陆悦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刚才看到张矝弦心里还来气,现在看他这幅激动的样子,突然有点儿心疼了。
“我爹煮的,这粥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平时我爹不但给我煮还给班子里的其他人煮……”陆大小姐有种吃醋的感觉,说着说着就开始口是心非,“所以……不单单是煮给你吃的!今天早上爹煮了好多呢!”
张矝弦捧着那剩下的半碗粥喃喃道:“哦……哦……是么……挺好喝……你爹手艺真好……”
从前经常是陆海魁煮粥,然后方玉潭给端到他房间来,等他吃完了方玉潭再把空碗给端回去。他俩比其他弟子起得都要早,张矝弦让他俩服侍惯了,换别人还真不习惯。
轻尝慢咽喝下一整晚粥,整个胃都跟着暖了起来,张矝弦舒服地叹了口气,笑着把碗递回去,作势要起身。
陆悦一看急了:“我爹说了!让我看着你……呃……让你别乱动……”陆悦叹口气,看到张矝弦慢慢锁起来的眉头语气也软了下来,“我说你啊……我爹除了我和我娘,从没这样关心过一个人,你能不能少让我爹操份心,他最近够烦的了。”
“我……”张矜弦低头看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我就是去换个药……”
顾家医馆开馆时间为每日早晨八点,这个地方虽然不算繁华,却因为医馆的诊费不高,医生医德又好,远近的居民要是有个病痛都愿意来这里看病。
清风躺在这个中西结合的医馆里,昏昏沉沉的被方玉潭翻过身子,长长的针刺进肉里的时候也只是像小狗一样低低呜咽了两声。他已经很瘦了,方玉潭瞅见这么长的针也没长个眼睛,就这样直直没入他的皮肤里,心一疼张口唱道:“站立在坡前用目望,又只见楼上放火光。倘若是有人将吾主来挡,今日里我定要血战沙场……”
乱石山里头的几句唱词,方玉潭从前在里头扮过老生朱元璋,可他记得最牢的还是刚才那几句气贯山河的唱词。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唱戏,只唱给清风听。
清风第一次被针扎,却是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上下泛着一阵猛过一阵的疼痛,忽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的再熟悉不过的唱腔,知道是师父在唱给他听,便什么都不想,只专注的去听,把全身上下最后一点点力气都集中到方玉潭的唱词上。
唱完一段又是一段,针拔了,清风身上给裹了厚厚的被子,方玉潭像着了魔似的变换着唱腔变换着段子,从《周西陂》唱到《梅花络》,从《梅花络》里绕出来又唱到《三顾茅庐》,高高低低时而铿锵时而婉柔的唱腔将清风带回了多年前,师父给自己开小灶的时候,他俩点一盏灯芯如小豆子般的油灯,师父唱一句他记一句……那时候师父的脸上总是跳动着小小的灯火,配着他唱戏时的一颦一笑,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陆海魁赶到医馆,看到清风正一脸安详地睡在方玉潭身边顿时松了口气,他心里惦记着家里事儿,也没在医馆里逗留多久安慰几句就回去了。
某人前脚跟刚走出,陆海魁那后脚跟就迈进了自家大门。他家闺女今天学校休息,此刻正捧着课本一脸郁闷的等着她的老爹。
陆海魁看那架势,停下脚步打算绕道走。
陆悦眼尖,瞅见他爹就喊:“爹——你大清早的上哪儿去了?”
他爹硬着头皮迎上去反问道:“爹房间里的那个病号吃早饭没?”
“吃了。”
“哦!那爹刚才给他抓药去了。”
陆悦看他爹两手空空也不像抓药的样子,托着腮帮子说道:“爹,你真给那人去抓药了?他刚才说是要自己去换药……”
陆海魁神色一凛,问道:“现在人呢?”
“你回来之前就出去了。”
陆海魁呆了一呆,转身疾步走向大门口,可左脚还没迈出去呢,突然又来个急刹车,整个人停在门栏处,一付举棋不定的样子,身子晃了晃,最后又转身闷声不响的往自己屋子走去。
今天……可真是怪了……
刚才他爹床上那个是怪人,他爹现在,也变成了怪人。
小姑娘将眼光投向方玉潭和清风住的那个小院子,他俩……似乎也还没有回来……
这一来一回,都快是中午了。
太阳暖烘烘的,有钱人家的姨太太搬了凳子坐在阳台上打毛线,打着打着看见远远来了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于是她朝着底下招招手:“诶——瓶子还要伐啦——”
张矜弦经过那个姨太太的家,停下脚步慌忙朝着那姨太太点头,手里的拐杖往墙上一靠,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那个穿着一身真丝旗袍的姨太太手里拎着几个玻璃瓶子下来了。
“谢谢王太太啊!”
“老张,你有空给姐妹们几个再来一段儿啊!”
“诶!好类!”张矜弦眉开眼笑地接过东西,那几个酒瓶子撞在一起乒乓作响。
他在这一带住久了,大家都认识他。见面喊他老张,平时有个什么瓶子罐子的也就送给他去卖,知道他能唱上几段,闲暇的时候坐一起了常常叫他去唱上几段逗逗开心。
“呦!老张!你的手怎么了啦!”
张矜弦手一缩笑道:“没什么的没什么的,昨天扫地不小心,给摔的!”
“哦呦!你要当心一点诶!一个人生活老不容易的!”
“谢谢王太太!我这点小碰小磕的不要紧的!”
王太太老公很有钱,她平时在家也没个正经的事情做做,今天刚好搓麻将的对手不在,拉到一个能闲扯的老王就没完没了的扯起来。到最后估计是肚子饿了,这才结束对话上楼烧饭去。
张矜弦将那几个瓶子夹在胳肢窝下头,一个人又缓缓走了一段路,最后拐进前方一个弄堂里。
“老张!你可回来啦!”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钱老头正逗鸟,看见张矜弦回来鸟也不逗了三两步走到他跟前轻轻说道:“你昨天上哪里去了?今天早上茶馆的老板差人过来,说是如果你不干了,他那里想要这份工作的人队排得长了去了!”
张矜弦突然记起昨天他扫地扫一半……整个人猛的打个激灵,他平时捡捡破烂养他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是够了,可是……
“爹!”张飞飞听见外面的交谈声从老钱家跑出来,身边还跟了条通体混白的小狗,小人儿扑到张矜弦怀里,眼圈一红,张嘴就要哭,那条小狗就围着飞飞的脚跟转悠。
“乖,爹回来了!不哭啊不哭!”
飞飞把脸埋在张矜弦的身上,小肩膀一耸一耸,愣把哭声咽下去了。
就这么个乖巧机灵的孩子,平日里合租这个小院子的人都疼着,知道老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谁家有个好吃的都留给他吃一口。
老钱谈了口气:“老张啊,你这拖家带口的,没了工作可就……”
张矜弦摸摸那颗还在一个劲往自己怀里钻的黑脑袋,“老钱,飞飞还劳你给照顾下,我这就去茶馆!”
老钱的儿子去外地做生意了,大半年也不见回一次家,听说是生意赔了钱。他也不搭理,家里老伴去了,冷冷清清的巴不得有个“小孙子”整天蹿来蹿去的乐呵着,当即去下面条给飞飞吃。
张矜弦把飞飞哭花的脸给擦干净,又叮咛了几句并答应这孩子傍晚一定会来,还给带糖葫芦,飞飞终于笑着松开了他爹的裤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