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馆打扫的差事那是跟多少人争才得到的,张矜弦承下了比一般人低的工钱同时也揽下了更多的杂活,这才博得了茶馆老板的开心。这两年老板成天指使着他这个半瘸子干这干那,反正赔死了也就那么点普通人糊口都不够的工钱。
张矜弦走进茶馆里,众人正在听戏,他很识相的绕过坐满人的条条板凳,有熟识他的伙计眼尖瞧见他进来,慌忙冲着他招招手,低声告诉他老板在二楼听戏,等戏结束了再去找。
这戏咿咿呀呀在房梁上打着转,一直唱到黄昏。
飞飞扛起条小凳子一路小跑到门口,端端正正坐好了,双眼瞬也不瞬的望着弄堂尽头,两条短短的腿不安的来回搓动着——眼看着夕阳西下天空变成了暗紫,他爹还是没有回来。
老钱在里头喊:“飞飞——吃晚饭喽!”
飞飞脑袋一偏,老大不愿意了,两腮鼓鼓囊囊的喊:“钱伯!你先吃!我等爹——”
话没说完呢,弄堂尽头就出现个人影,飞飞那心一下子就被拎了起来,脱口而出:“爹回来了!”
陆海魁这辈子就得了一个宝贝女儿,还是第一次被男孩子喊爹,他愣了愣,四周看看巷子里除了自己也没别人,快步走上去一看,喊自己的是个挺可爱的男孩子,睁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眼角的泪花挺不住就要往下翻滚。
陆海魁只道自己长得魁梧,从没想过自己的模样会这样吓坏一个小孩子,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慌忙问道:“小娃娃,这可是张矜弦的家?”
飞飞一听是来找爹的,收了眼泪点点头。可他点了头以后吧,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的开始摇头。陆海魁觉得这娃娃着实可爱,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是张矜弦的朋友,他是住在这里吗?”
飞飞又疑惑地看了他几眼,脑海里浮现起的都是爹平时对他的叮咛,什么不能让陌生人随便进来啊,陌生人会把自己拉去卖啊,乱出家门会被大老虎吃掉啊之类的东西。他脖子一梗,从陆海魁手掌下扭出脑袋,拔腿就往屋子里跑。
隔了一会儿,老钱出来了,飞飞就亦步亦趋跟在老钱后头,机灵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圈儿打量着刚才与他对话的人。
陆海魁抱拳道:“您老好!我是张矜弦的朋友,请问他是住在这儿的吗?”
老钱也是上下打量着来人,看看他一身正气,也不像是个坏人于是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呃……请问他今天回来过没有?”
“来过的,又走了。”
陆海魁一惊,又走了?
“他这是去了……”
老钱打断了他的继续问话:“你要是他朋友,就请我屋里坐一会儿,估计他要再过会儿才能回来。”
陆海魁就在老钱家坐了,陆海魁变了几个小小的戏法,飞飞是人来疯,早就把他爹的叮嘱给忘到脑后去了,玩着玩着就玩到人家膝盖上坐好了伸手要抢陆海魁手里刚变出来的小卡片。
调亮了屋里的光线,老钱戴上老花眼突然一拍大腿道:“你是陆师傅!”
陆海魁笑着将手里的卡片递给飞飞,点了点头。
“失敬失敬!”老钱也是个戏迷,平时听陆师傅班子唱的戏为数不少,陆家班大名鼎鼎全上海都是有名的,他哪能不知道!只是这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陆海魁……
老头子没由来的一阵激动。
飞飞肚子咕噜咕噜一阵叫唤,看见桌子上摆的炒花生和咸肉吞了吞口水。
“你家孩子还没吃饭哪?”陆海魁问道。
钱老头子哈哈笑道:“要真是我家孩子就好喽!他呀,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张矜弦的儿子!”
“老钱!你又跟谁在调侃我家飞飞啊——”门槛处传来飞飞熟悉的声音,他立刻从陆海魁膝盖上跳下来,蹦到来人的怀里甜甜喊道:“爹爹你可回来了!”
张矜弦看见屋子里端坐着的人全身血液瞬间冻结,飞飞在他怀里连拉带扯的也不理。老钱也是明事理的人,一看这架势慌忙打圆场道:“老张!这可是贵客!还不请到你家去!”
张矜弦喊了声请,也不管陆海魁有没有听见,拉着飞飞的手就往自家走。
桌上摆了几块酱豆腐,一小碟炒蚕豆外加一盆吃剩的炒青菜,飞飞跟往常一样跑去厨房,小心翼翼捧了满满两碗饭摆在桌上,又蹬蹬蹬跑去厨房盛了碗小的出来给自己吃。
张矜弦说过,对待客人要客气,所以飞飞正在努力的做到客气两字。
陆海魁和张矜弦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特别是张矜弦,看到飞飞端出的两大碗饭脸黑了黑。
飞飞终于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拉拉他爹的袖子说道:“爹……你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换作年轻时候的张矜弦,估计这个时候他一个耳光子就甩出去了,可他现在是一个孩子的爹……张矜弦无奈地摇头:“吃饭前先去洗手。”
飞飞很乖巧,张矜弦说什么,平时他都很少顶嘴。六、七岁的年龄本是最闹人心的时候,可偏偏像个小大人似的学会了打点一些家里的事情。
“飞飞娘呢?”见飞飞被支开,陆海魁终于沉不住气问道:
“捡来的,没爹没娘。”
陆海魁哦了一声,夹起一块酱豆腐含在嘴里,那滋味,咸得他直想掉泪。
“你就是这么独自带的孩子?”他想说句充着人情味的话,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带着尖酸刻薄的味道。陆海魁很想抽自己的嘴巴,脸上却又挂不住,只得装成很不屑的样子。
张矜弦嘴角动了动,飞飞从外面跑回来,湿漉漉的小手直接就想去抓饭碗。小孩儿被张矜弦半路截住了搂自己怀里,他顺手抓来条干毛巾使劲把飞飞两只小爪子擦干,然后把咯咯直笑的飞飞推上饭桌,自己抓起筷子也弄了块酱豆腐,唰唰唰几大口饭就那么直接拔拉进嘴里吞下去了。飞飞跟他爹吃饭完全是一个模样,这么点可怜吧唧的东西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陆海魁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心一意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人如出一辙的吃相,脸上渐渐露出温和的笑容。
等两人吃完了,飞飞又懂事的想要去刷碗,看见陆海魁碗里的饭还剩了大半眨眨眼睛问道:“叔叔你不饿吗?这些饭不能浪费了!”小孩儿巴巴望着爹爹辛辛苦苦挣回来的白米饭,他明天早上还想拿那点剩饭捏花生饭团给爹和他吃呢!
想起花生饭团飞飞又笑了,这是他发明的早点,即省事又省力,饭团里裹着沾了盐巴的油炸花生,别提有多香。小孩儿想了想说道:“叔叔要是没胃口,我给你做花生饭团吃!可香了!”
“飞飞!”张矜弦喊道。
飞飞脖子一缩,不敢往下讲了。
陆海魁心一酸,抱起飞飞,“跟爹一起来叔叔家吃饭吧?叔叔叫人做水晶包给你吃。”
张矜弦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你什么意思!”
飞飞没见过他爹发那么大的火,怕得快要哭了,挣扎着从陆海魁的怀里钻出来一边抱住他爹的腰,叫道:“爹你别生气……”
陆海魁一见这架势也软了下来:“师傅,你跟飞飞回去吧,我早上那些都是气话,我们真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张矜弦嗤笑一声。
陆海魁知道自己再和他纠结下去没有用,他师傅就是这么个牛脾气。从小到大,师傅认准了的理就是天,是地,他怎么顶嘴都没用。
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
他这辈子,就栽在张矜弦手上了。
飞飞看看爹又看看陆叔叔,知道爹在生气,于是小声嘀咕道:“这儿挺好,我和爹住着都挺好,陆叔叔如果寂寞的话可以经常来看我和爹啊,我们……还可以……一起玩儿……”小孩又想起刚才陆海魁变的小戏法,真是巴不得他天天来变给他看。
“飞飞!回屋里去睡,明早起来默不字连带上次欠下的十五下一起罚!”
飞飞立刻不敢动了,前几天默不出生字被爹打了五下手心,本来要打二十下的,那十五下还欠着呢……小孩儿迅速看了陆海魁一眼,老老实实转身跑进里屋温习功课去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陆海魁想起以前张矜弦教习他们写字,师兄弟几个写不出来的时候手都被打得通红。他和方玉潭是最少挨打的,因为方玉潭聪明,教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而他努力,勤能补拙。
张矜弦抄起掸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掸着角角落落里的灰,分明是送客的意思。陆海魁注意到墙角里摆放的大红皮箱子,已经落了漆。那是从前放戏服的箱子,化成灰陆海魁都认得。
原来,他还留着。
“别忘了搽药……”陆海魁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小药品,放在桌上,对着张矜弦的背影说道:“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当年是我反对的最凶。可是师傅……你把我捡来……你把我养大,教了一身本领给我……我一辈子都谢着你!”
当晚张矜弦躺在床上,夜晚起了风,破窗户咯咯作响,他满脑子都是当日离开的情景。
那时候陆海魁才刚开始红了没多久,自己遇见了喜欢的人,觉得这辈子非他不可了。可没想到过了没多久那人就要去南方任职,张矜弦也想跟着去,可那人很认真的跟他说,人跟着去可以,那班子得解散了。
张矜弦想了整整一天,最后不辞而别。
可张矜弦选错了,他喜欢的人渐渐嫌他老了,终于有一天不耐烦的弄了个罪名冠在他头上把他脚打断扔了出来。
张矜弦闭上眼睛,飞飞顺势往他怀里一滚,八脚鱼一样缠住了他的身子。
“爹……爹……”小孩儿呢喃着,押押嘴。
张矜弦苦笑着干脆把飞飞抱进自个儿的被窝,再把盖他身上的被子覆在两人身上。
他不是没有恨过自己的性子。
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捡到了飞飞,小孩子站在桥底下,约莫才两岁,哭过的小脸就像只花猫,可他一见着飞飞眼光就挪不开了。
他想起了从前,不可遏制的想起了他曾经有过的班子,曾经也是这样捡到过一个小孩子,给他起名叫海魁,希望他将来长大了能唱响当当的武生,如大海之魁敢做敢当。
张矜弦搂着飞飞,心越来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