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刚退,沈士辉和着一众官员谈笑步行到晋阳门外。
各家随从已等候多时,看着主子们出来,收起了懒散,准备伺候着上车。
品级低的和不愿逢迎的自是默默离开,另有一众人一直将沈士辉恭送到车前,还在滔滔不绝。
“诸位,请便罢。”沈士辉轻捋胡须,笑呵呵地上了车,他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目清朗,颔下一把美须修得整齐,倒有些仙风道骨的出陈味道。若是不认识的人,很难把眼前这位面目和善的长者与天朝权倾一时的宰相联系起来。
围在马车旁的官员们听了沈相发话,又客套了一番,慢慢散去,各自登了车。
随从放下帘子,沈士辉在车内坐定,和煦的笑意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寒若冰霜的冷脸。
马车驶出一阵,估计已出了皇城,他才结束了正襟危坐的姿势,松了口气靠到软垫上,一脸凝重神色,两指按着眉心,闭了眼,开始思量方才朝堂上的那一幕。
大殿里,皇帝例行地询问结束后,吏部尚书文则礼上前汇报了新近发生的一桩事情。
“下官昨晚得报,十五日前蜀郡合州发生了一桩灭门血案,富商凌清全家被杀。”素以铁面著称的文尚书娓娓陈述着详情,这边站着的沈士辉看似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惊。
“本来只是一桩简单杀人案,地方上就能办的,可不巧的是,这凌清正是下官接手吏部后重点勘查的人物。他在蜀中私贩茶盐,横行多年,地方却对他一直束手无策。下官暗访之下,怀疑州郡以上应有官员与其方便,勾结牟利,是以在掌握一定证据的情况下,密令其籍所在地合州将其拘押,一来清除这人的势力,将其执掌的茶盐纳入官家,二来,也是吏部初衷,是要牵出一俱贪官。”
殿上官员开始只当故事听,要知道这位尚书自从前年上任以来,大力侦办了多起贪渎案,可模样作得厉害,但处置的都是地方上的小鱼小虾,日子一久,开始还有些害怕的人又慢慢放下心来。但此刻听到说“州郡以上”,官员们俱是一愣,又都来了兴致,就等看文则礼嘴里会吐出些什么来,朝堂里最不缺的就是倾轧,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高高端坐于御前的皇帝振了振衣,漠然不语,只听他接着往下说。
“凌清颇有些江湖背景,虽然家在合州,但足迹遍布蜀地,十分不固定。因为担心打草惊蛇,下官及地方上的人一直秘密调查其行踪,也是十五日前,合州知州得了报,说凌清已回此地,知州带人果真在所指地点将其抓获。但就在当晚,凌府被人付之一炬,府内三十几口人无一生还,且把守严密的合州监牢,有人硬闯,杀了值夜的狱吏后,将凌清灭口。凌府化为灰烬,凌清被杀,原本已探明被藏于凌家的罪证尽毁,按计划是次日提审凌清并搜查凌府,却没想到……”
一席话说得人心惊胆战,矛头直指上面的官员了。
殿上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沈士辉抬眼,只见皇帝一脸的阴沉,遂走了出来,面向文则礼:“既是这么重大的事,文尚书为何不呈递本相,也好让众同僚一起商议。可本相却是如今首次听到。”末的一句隐隐含了怒,却是在质问。通常,尚书省接到地方的事需呈递宰相,由其总览,提出处理意见之后,再呈上御批。次日早朝,由官员奏报具体内容,
文则礼这般行为,破了常规,虽说尚书有权直接上奏,但涵义却耐人寻味。摆明就是信不过沈士辉,居然直接在殿上奏报。这么想来,莫非是说沈相也与这档子事有关联?这么一做,不得不引人猜测。
“事发突然,微臣也是昨日才得消息,因为担心日久生变,所以今日直接呈递陛下。”文则礼说得正气凛然。
沈士辉正要发话,就听龙座上那人出声了:“文则礼,可查到是何人所为?竟敢公然挑衅官府。”
语速轻缓,却是不怒自威。
“回禀陛下,当晚合州知州关闭隘口,清查一夜,但未能找到,其后几天的盘查也无收获,目前还在追查中。”文则礼看到皇帝严肃的神色,随即又开口:“臣恳请陛下容许臣彻底清查此事,以维圣威!”
皇帝气的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犯人在牢中被杀,可见那帮人的嚣张,再加上事情出在蜀地。那里水陆行走困难,从前常年自成一统,一直到天朝开国初,圣祖皇帝大军压境,付出惨重的代价后,好不容易将其纳入版图。原先的蜀王将为侯,名义上仍由其统治。此后茶盐源源流入中原,商贸畅便。但中央对其统治依旧显得薄弱,蜀国侯势力不小,加上当地的江湖帮派根基牢固,势力深植,构成极大威胁。圣祖皇帝当年下重手整治,取得了一定效果。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历经一百多年,又有所抬头。现今圣上登基之初,下定决心,挥师征蜀,彻底灭了蜀国侯一门,更严惩了朝中曾与蜀国侯有关联的大小官员数以百计。此番大动作过后,终于彻底将蜀地纳入中央版图,设置州府管辖。但蜀中江湖势力由来已久,不容易根除,也成了皇帝一桩心病。
“文则礼,特授你专查此事,尚书以下官员任凭调遣,其他一干人等不得干涉,若遇阻扰,你可便宜行事!”
“臣领旨。”文尚书深深一躬,接了口谕。说了这么多,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马车到了相府门口,沈士辉下车,登阶,进府。依旧云淡风轻。
不多一会儿,相府后门出来一个素袍老者,身后只跟了一个仆役,走上大街,消失在人流中。
临近中午,留香居渐渐热闹起来,皇都第一的酒楼,向来是达官贵人享受的好去处。
除去斜倾的琉璃屋顶,留香居一共四层。正门进去,可一直上三层,第四楼是隔着的包厢,出入的都是皇都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在修建之初,就另辟了阶梯从一楼直上。沈士辉从侧门进去,伶俐的小二立即迎上来。
“相爷,您一人?”小二模样挺俊,跑在前面带路。
“一人,跟平时一样的菜,小瓶桂花酒。”
四楼上,几间包厢传来说笑声。
沈士辉不经意抬眸,正看到对面一处厢房前,小厮上了菜,端了托盘出来。
“相爷,您请。”小二推开一个包厢,摆了茶,这间是沈士辉包下的,因为喜爱这里的菜品,时不时来坐坐,索性就包了间。
“您先喝着茶,我去给您传菜。”
“记着要张厨子做。”
“记着呢,您就喜欢他的菜。”小二一笑,回身出去,拉好了门。
菜很快来了,想必是特意交待了先做的。
珍珠虾丸、炝炒莲白、珍菇汤……都是他喜欢的家常味道,但出自名厨手中,愣是不同了。
他当窗坐下,自斟了杯新酿的桂花酒,鼻尖轻嗅,花香清淡,久久不散,一仰脸,酒入喉中,顿觉舒爽宜人。
小二上了菜,关门离开。
听着脚步登登下了楼,他放下支起的窗户,示意旁边站着的随从坐到他的位置上,自己起身缓步踱到墙面上悬挂的烟雨图前,抬手撩开画,伸手触了一旁花盏上的机关,墙壁悄无声息地朝里开了,露出三级台阶。
沈士辉进去后,将暗门关上,自己随阶上了空旷的平台。
留香居本就只四层,顶多算上个屋顶,外面看是屋顶,而其实是暗藏了一层。
多出的一层,外面包着琉璃斜顶,设计巧妙,多有小空隙透光透气,倒还算明亮。平台的正中放着一张方桌,此时已有一人坐在那儿,见沈士辉进来,立即起身来迎。
“刚才见小二从你屋里出来的,知道你先到了。”沈士辉示意他坐着,自己也捡对面坐下。
“我下朝后换了衣服就直接过来了。”那人正是方才同在朝上的京都尉将军曹先科。
沈相微叹了口气,“这事怎么看?”
“不好说啊,文则礼一向清冷,偏偏这节骨眼上也来插一脚,摸不清是什么意思了。沈相之前有这消息吗?”
“也是昨晚收到的,文尚书消息可不是一般灵通,让人刮目了。这事本不在他职权内,官文正常上报怎么也得晚三四天,偏偏他给套上个贪腐的罪名,揽了去。挡住地方上报的路子。把自个儿得的密报当了他暗查的官文说与陛下,无非是想把事情搞大。想必从蜀中一直到皇都,各路都被他打通了的。”
“而且还得了陛下特命,刚才居然还把他单独留下,明着是传他圣谕,好方便行事,其实定要询问些详情,文则礼正好煽风点火了。”曹先科神色不豫。
“现下我们就看他走哪一步了,茶盐那档子事哪里经得起查的,玄明在信里发誓说他绝没有灭凌家,甚至在当晚深夜才得到消息,当时事情已成定局了。”
“我也觉得诧异,玄明胆子再大,也绝不敢干这事的。”
“是别有用心的人,盯着我们的买卖眼红了,或者……”沈士辉略一沉吟,“现在先看文则礼有什么动静,我已吩咐玄明千万当心,以前的信件都烧了,反正凌青已经不在,我们跟那边联络自然断了。蜀地果然深不可测,我们经营数年,还是没能掌控住,倒是别人,好像得心应手的。”
“沈相不必过于悲观,文则礼做事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
“呵。”沈士辉一声轻笑,“但愿这次也是了。”然而心中却有些不好的预感,这次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过得去了。
他起身欲离去,心思一动,又转身叮嘱道:“宛妃那档子事暂时别动了。”
曹先科刚要站起来送他,听得这话不由一愣:“难道?”
“不好说……万一是人家给我们提个醒儿呢?”沈士辉转过身去,悠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