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天气时好时坏,一上午都是太阳高照,偏偏刚过正午就开始淅沥沥下起雨来。方欢没带伞在身上,一路小跑回了宛妃的清源宫。
“方公公,可淋着了?”有宫女从里面迎出来。
“没事儿。”方欢拍拍身上的水,和颜悦色地回答。这个五十多岁的清源宫内侍主管非但没有半点架子,反而对下面的人极其和善包容。
“娘娘在午睡吗?”方欢稍稍整理了一下容颜,向里面走去。
“刚起。方才问我是不是下雨了。然后就起了身看书,又让我来看你回来没有……”宫女一面说着领方欢到了一间暖阁前,推门让他进去。自己关了门守在外面。
阁中一个宫装女子斜倚软榻,单手握书,心不在焉地看着。方欢一进屋就马上半撑起身。
“娘娘……”方欢状似不经意地转身瞄了眼,见门已阖上方才走到近前。
“坐吧。”宛妃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宛妃张轩夕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几个妃子之一,膝下育有一子,即17岁的晋王江昱。
方欢一路回来已是累得不行,坐定后不住喘气。宛妃直直地看着他,表情甚是焦虑,但也不催,只等他自己开口。
“早朝过后,陛下单独把文尚书留下了。”方欢定定神终于开口,“后来又留他用了午膳,我一直等着,直到刚才文尚书出宫时才找着机会说了话。”
“说什么了?”方欢一顿,宛妃马上追问。
“说是张大人的事儿让娘娘不要担心了,殿下已经嘱托他办好了。另外就是让娘娘转告张大人,近期之内不要有什么动作,若真被人追查,就咬死了什么都不承认。也请娘娘稍安勿躁,一切静等殿下回来之后再说。”
所谓的张大人指的是宛妃胞兄张宛华,时任运河督造,正在原州监督运河进程。张宛华一向做事大胆,任上贪污了不少朝廷划拨的款项,本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被沈相一党挖了出来,张宛华也是偶然发现了属下与沈士辉联络的信件,这才发现,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写信向宛妃求助。
齐州张家本是大族,原以商贾起家,百年前先祖倾家助开朝皇帝起兵,皇朝建立后得以加官进爵,百年不衰,绵延至今。今朝的张氏本家有二子一女,大儿子张宛峰领兵镇守漠北,二儿子张宛华在朝任文职,独女张宛夕入宫侍奉,颇受圣宠。三人之中,最不成器的当属张宛华,毫无大家子弟作风,贪恋蝇头小利,只是靠着荫庇,得以获得一官半职。
当初宛妃一接到二哥的信顿时心往下沉,加上联想到近日时事,正值晋王边关捷报传回之时,沈士辉买通张宛华属下的用心不得不引人揣测。看似针对二哥,其实目的在于晋王,只不过选了一个最容易攻破的环节。皇上平生最恨贪渎,但这件事也是可大可小,就怕有人忌讳晋王立功,拿此做文章。
宛妃一思量,虽然自己有张氏撑腰,而皇上又宠爱昱儿,当年甚至还有意要立昱儿为太子,只可惜当时昱儿大病之后身体孱弱,加上官员力谏长幼不能乱,又有皇后一党的动作,最后才使东宫位落在了嫡长子江轩身上。然而这些年皇上虽没对她许诺,但宛妃也隐隐感觉出他锻炼昱儿的用意。可另一方面,随着大哥在漠北渐渐壮大的威信,皇上也开始对张氏有些忌讳。对于张姓旁支也是时赏时罚,态度不明。
这次针对二哥的事,恐怕是皇后一党的沈相想要借此煽风点火毁了昱儿往后的路。皇上虽宠昱儿,但对张氏始终有所顾忌。宛妃不敢拿儿子的前路去赌。思及此,她才立刻修书联络远在漠西的孩子,也将信息传给了礼部尚书文则礼,那是大哥张宛峰选定的可靠之人。
而现下,在焦虑忐忑了这么多天后,方欢终于带回来一点好消息。宛妃的心稍稍安定,长舒了口气,嘴角露出一抹淡笑来,松开了下意识里手指一直紧握的书卷。
敲门声恰此时传来,宛妃收了神情,示意方欢起身开门。
“玉妃娘娘带了端华公主前来拜访。”宫女在门口对方欢说。
“玉妃来了?”宛妃已然听到,裹了披肩信步走出来,宫女和方欢赶紧旁立站好。
“出去看看吧。”
玉妃袁玉薇携了女儿正在花厅喝茶。
宛妃进来时小姑娘正坐在椅上闷着头晃腿,好像不大高兴。
“娃娃也来啦?”宛妃笑道,就近也坐了下来。
孩子一听,抬头勉强挤了个笑容,抬头间眼波流转生情,那模样竟是美极了。
宛妃由衷一笑,这孩子她倒是极喜欢的。应该说是整个后宫的人都喜欢,一是因了皇上最为宠爱这女儿,众人都想巴结,另外也的确是这孩子天真可爱,加上玉妃虽然得宠却一贯为人友善低调,也不招人恨,这对母女在倾轧无数的后宫里,倒是个异数了。只不过那些同样生养了公主的妃嫔内心里多少会有些恨意,端华不是皇上最小的女儿,但却是最宠的一个,甚至超过了对儿子们的爱。仅说名字,当朝皇子皇女都是单名,唯有这个女儿降生时赐名“端华”。宛妃有时心里还想,多亏了端华是个女孩,若是男孩,怕是又有得事儿了。
“今天本来天气好,我就说过来看看姐姐,哪想到走到半路就下起雨来。这早春的天气好真是说变就变……”玉妃笑道。
“就是说,这雨天扰得人好是心烦。”宫女端来小点,宛妃捡了一块逗娃娃:“奶酥杏仁噢?”
“谢谢娘娘。”端华公主接过来,乖乖地道谢,但是神情还是沉闷。
端华虽然受宠,但脾气一向好得不得了,整天笑意盈盈的,难得这般闷着。
玉妃摸摸她头,有些无奈叹口气,朝宛妃笑着挤眉:“不理她了,这娃娃。”
端华唔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点心。
“晋王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吧?”
宛妃抿了口茶,笑说:“是啊,听说过不了几日了。”
“姐姐好福气,有这么个能干的儿子。”
“哪里的话,你才是有福之人,瞧瞧端华多乖,皇上多爱啊。”
说来宛妃和玉妃的背景颇为相似。张宛峰领兵漠北,而玉妃父亲袁舒定原是蜀国大将军,在皇上征蜀时投诚立了大功,现镇守东南。两名妃子入宫时都是借着家族背景,而后又都得宠。宛妃所生的晋王江昱是最得宠爱的皇子,这是朝野内外众人皆知的,而皇上对端华公主的宠爱也绝不亚于对晋王。巧的是两名妃子虽都得宠,却性情相投,走得很近,甚是和睦。
说话间,端华伸手扯了扯母妃的衣袖,玉妃一回头,对上一双大大的眸子,端华颇为哀怨地看着她,泫然欲泣:“我想回去……辰修……”
“哎呀,你这孩子。”玉妃摸摸她头,把女儿搂在怀里,“不是说了吗?辰修在养病,你现在去看他的话,被染上了怎么办?”
“可他要是好不了怎么办?”端华陡然提高了声量,挣脱出怀抱,很是焦急。
“不会的。”玉妃好言相劝,又看看一旁有些疑惑的宛妃,“这孩子闹脾气呢。”
“怎么了呀,娃娃?”宛妃印象里端华好像难得生回气。
“就是因为一个内侍。”玉妃接了口,“这几日染风寒生病了,我便让他在屋里休养,不要出来。娃娃知道了,非要去看他,可哪能啊,万一也染上了怎么办?”
“这孩子,心肠好。”宛妃就近拉过端华的手轻拍,孩子照旧低着头不出声。
“主要这个内侍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娃娃粘他得不得了……”玉妃摇摇头,又对孩子说:“等辰修病好了,就去看好不好?”
“从小带娃娃长大的?可是你怀着娃娃时从老家找来那孩子?”宛妃隐约有些印象。
“就是他。我当时刚从蜀地到宫里来,又怀着娃娃,一天到晚都想家,内务府便寻来了那个孩子,正是蜀地人,能说方言,倒能陪陪我。因为当时还是九岁的孩子,我也没安排什么活,后来娃娃出生,便教他伺候着,一转眼就七年了。”
雨越下越大,玉妃宫中一众宫女内侍坐在檐下闲聊。主子去了宛妃宫中,他们也就没事可做了。
檐外烟雨朦胧处有人影向这边靠拢。内侍主管看着略略有些蹊跷,便站起身来注视着那一行两人。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一会儿便到了近前。他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思考,扯了旁边一个还在叽叽喳喳说话的内侍便跪下来,“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片刻,身后的内侍宫女们反应过来,呼啦啦一片跪地声。
“起来。”太子江轩走上台阶,身后的侍从收了伞赶紧跟上。
“殿下,娘娘今日去了清源宫,现下不在。”眼见江轩就要进去,玉妃宫中的内侍主管连忙趋步到前面,低头道。
“哦。”江轩略略一顿,表情不变,仍抬脚要入内。
“殿下!”主管一急,被逼退几步,但还是挡在前面。
江轩神色一变:“你想干什么?”他的长相与晋王江昱极似,五官深刻俊美,气质清贵。只是江昱的冷里透着淡然,而太子却透着狠邪。
“奴才…….奴才……”主管只觉冷汗顺额而下,找不到推搪的话,照说除生母外,后宫妃嫔居所,成年皇子一般不得随意踏入,只是只是太子行事一向乖戾,拦是拦不住的。
江轩冷笑看着那内侍主管:“让开。”
只这么一句,主管悻悻让开道路,仆倒在地,不再出声。其余宫女等也自不敢说话。
太子哼了一声,振袖入内。
主管一直跪在地上,直到众人纷纷进去,才缓缓站起身,正来得及拉住排在最后的一个内侍。
“快去清源宫向娘娘禀报。切记太子来的事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只能告诉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