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宫中和众皇子的寿礼整理得差不多了,管事拿着细细排好分位的礼单交给太后过目,老人家略略过了一眼,不着痕迹地瘪了瘪嘴,每年不外乎就这么些东西,也没什么新意。正想打发管事,看看有没有实用的物什捐给寺里,目光却一下撇到太子那一行去,后面紧跟着的几个字让她心念一动:西华体……
于是抬头道:“把太子送的经书拿来。”
管事诶了声,想着果然是这般,他查看寿礼时就猜到太后可能会喜欢,于是提前让人把那卷经书抽了出来,现在去拿也不费时间了。
不过一溜烟的功夫,管事便捧了经书回来,揭去了盒套,递到太后手上。
太后看着封面的经书提名字迹已经一愣,深舒了口气翻开来看,字体工整又透着飘逸,看得出书写者深厚的功力和修养,只是那一钩一画……分明是蜀国皇家笔法……
“这可不是跟太后您那副前蜀的字一样么?太子殿下可真有心哩,果真是找着了西华体的名家哩……”管事恭维道,“瞧这字,仿佛跟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到最后,突然声音小了,他也突然间察觉到不对,看向太后已是眸中寒意闪闪,顿时噤声垂下头来。
好久,只听得到太后翻阅的声响,最后哗啦一声合上:“去把太子和抄经的人请来。”
“是……”管事谨慎地应道,退出屋去。
连着几日,童辰修都与阿源交接着玉妃宫中的各项事务,阿源细细听着生怕漏掉一项,他新上任,对童辰修态度尚好,而下面一众做事的人态度却有些暧mei不明,几天来总是尽量避开童辰修,见面也是尴尬着不知怎么称呼,玉妃只说不让童辰修做执事,但又没给新的安排,下面的人连称呼都不知道怎么办,再说也怕他是惹了什么事,于是躲得远远的,生怕牵连到了自己。
想着有些避忌得让阿源清楚,童辰修想想,还是给他写下来。正研了磨,提笔落下几个字,外间就有人唤:“童执事在不在?”
他倒还是下意识抬起头来,搁笔迎出去,想是别宫的人不知道消息,正打算给那人说说他已经不管事了,要有事找阿源即可。
只是一转过屏风,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东宫的执事。袖中的手握了握,开口就说:“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说完又兀自后悔,居然不见礼,直接这样问。却看那执事却是一脸暧mei不明的笑意:“可不就是了,童执事难不成也是想到了。”
他听着“执事”二字,便想纠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罢,反正与太子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不必多说这些了,况且再过些时候自然就传遍整个皇宫了。
“不过,执事,这院里怎么都没个丫头照料的?”那人眼珠子四处一溜,还是没见着侍女的影儿,刚才他在院门口等了半晌没见到一个可以传话的人,只好亲自进来找。
“可能做其他事去了吧……”童辰修敷衍答道,这几日都不大容易看见那侍女,许是不想跟他走太近了吧……
“对了,太子殿下还在车里等着呢,请执事快随我来吧?”
“有什么事?”他蹙起了眉头,实在不想与太子再有关联。
“太后差人来请呢!”那人不由分说便过来拉他,“执事先随我去吧,殿下在车上等着呢。”
童辰修只略略一迟疑,便跟了出去,抿抿唇,这又哪里由得他推脱的。
走出院子,一抬眼便见到明黄的马车,在晴朗的天色下分外耀眼。
东宫执事走到车前,细声朝里面道:“殿下,童执事到了。”
“上车出发。”
“好。”那人得了令回头对童辰修道:“执事上车罢。”
“这……奴才不敢逾矩……”他哪里是能与太子共乘的,连忙道。
“没事没事,执事请吧。”那人也知道这是逾越,可太子向来不管这些礼数的,何况如今是近日来青眼有加的童执事,他也便按着主子的意思行事,一个劲儿催童辰修上车。
正在僵持,车中帘子一开,江轩已经探出头来,满脸的不耐:“磨蹭什么,快点上车!太后那边还急着呢。”
童辰修终于等到他说话,连忙道:“奴才不敢,坐外面便好。”他指的是坐在车夫之后的沿边上。
江轩不着痕迹地冷笑,哪来这么多的规矩,照理说他这马车也不该进玉妃宫的,方才让人去了玉妃处说想借童辰修一用,玉妃还不是遣了丫头来回复让他自便,他这才让车径直停到了童辰修的院落门口。
“那位置是给李小的,你赶快上来,别误了本太子时间!”李小说的便是东宫的那位执事了。
“是……”童辰修推脱不得,只好上了车。李小见二人已安顿妥当,便跨坐上车沿,前面车夫一甩鞭,马儿朝着宫外而去。
又上白鹿山的石砌大道,不久前他也走过,那时他在车外,而娃娃在车内,而现在却是他坐在车中,娃娃已西行远去……
不禁会想,当日的孩子独自在车内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眼前一片恍惚,继而浮现出那时的娃娃泪痕斑斓从车中探身望向他的模样……
江轩见童辰修瑟缩在角落里一脸恍惚的神色,以为他是要见太后所以有些忐忑,便开口宽慰道:“不用操心,许是赏呢。”说完却连自己都有些怀疑,今日皇祖母管事急急来找,口气有些凝重,怕不会是赏了……
“是。”童辰修忽听得江轩出声,只得转过身子点点头。
倒是换做江轩有几分别扭,沉默着扭开头,一路再没开口。
白鹿寺一会儿就到,二人下了车,江轩让李小就等在外面,然后自己和童辰修与前来迎接的管事一道去见皇太后。
通向禅房的路不长,童辰修第二次走,这时才开始有几分忐忑,总觉得太后的目的不是江轩所说的赏赐那么简单,手心不觉有些汗…..
到了门口处,管事前去通报,江轩回身看了眼低头走路的童辰修,说了句:“没事。”
童辰修一恍惚抬头,但见管事已经出来了:“太子请入内吧。”
自然也包括他,只不过担不起请字。
太后端坐于榻,看到江轩身后的童辰修顿时一愣,旋即又恢复如常。
“皇祖母。”
“参见太后。”
二人同在她面前跪下见礼。
“嗯……”太后应了声却不说让二人起来,反而问,“内侍?是不是来过的?”
童辰修一身宫装自然说明了身份,而太后自然也记得他就是随端华一同来过的人,所以有些意外。
“是,奴才曾陪同端华公主拜见过太后。”
“怪不得眼熟……”太后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状,“抄写经书的就是你?”
“是。”
“字写得不错,西华体……”她悠悠吐出这三个字,转而又道:“几时入的宫?”
童辰修一愣,随即答道:“承明十年。”
“承明十年……”太后为自己脑中闪过的念头害怕,“也就是十七年……承明十年……”
承明十年,正好是皇帝出兵西蜀那年,仗打了一年,蜀国国王王后双双毙命,唯独太子下落不明……而童辰修偏偏是玉妃宫中的人……
“你一个内侍怎么会写字?还会西华体的?”
“回太后,入宫前,奴才家境还好,家里请过老师,因在蜀地就习了西华体。”
当时的蜀地,高门大户以能写西华体为荣,这倒也不足为奇,而这个内侍入宫前的身份,也是袁将军早就安排好的,滴水不漏。
“哦……原来是这样。”太后淡淡一笑,看不出喜怒,眼睛往放着经书的桌案一扫,管事立即将放在边沿上的一幅卷轴递给她。
“恰巧有副前蜀的名家书法,看了你的字,倒觉得有八九分的相似,你可仔细看看罢……”说着将竖轴缓缓放下,拉出一幅恣意苍劲的书法。
童辰修一抬头,见着的便是小时分外熟悉的字迹赫然呈现眼前,久远得恍如隔世,那笔法,那一勾一画,分明就是父亲的……
眼眶有些发热,他强自忍住,但已经不敢答太后的话,只怕一出口便是哽咽。
“哈,果真是有八九分的像啊!”一直默不作声地江轩突然插话,“皇祖母从哪儿得来的?恐怕也是名家所写吧!”
“是名家,可惜也是亡国之君。”太后答着太子的问题,眼睛却定定地看向面前脸色发白的童辰修。
江轩也没想到,那字会是童辰修父亲的亲笔,看着他瞬然大变的脸色,尝试着打圆场:“皇祖母从哪儿得来的?”
“就是你父皇承明十年伐蜀,收缴了带回的。”太后这才看了江轩一眼,又转头对向童辰修道,“奇的是,哀家这么多年收了不少西华体的书法,自己也习练,倒也有些体会,可从来没见过如此相似的两件东西,且皆是蜀国王室笔法……”
话到现在不得不答了,童辰修抿抿唇,抬头幽幽出口:“奴才年幼时习字,那老师原是在王侯家中授课的,所以一开始便是教习的这种写法,只是奴才不知,原来是前蜀王室笔法……”
回答漏洞百出,若太后追查他也再没办法,懊恼自己当初抄写时没有故意隐藏,但原没想到太后手中会有父亲的墨迹……父亲,这么多年来,再见父亲的字迹居然是这样的原因……他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倒是没想到居然这般的巧,呵呵。”江轩带着几分担忧看了看童辰修,然后跟太后打着哈哈,膝盖微微发痛,他哪里跪过这么长时间的,往日都是做做样子便起来。“皇祖母,那您可得谢谢孙儿啦,给你找了这么好的字来……”他说着这番话心里却是阵阵害怕,皇祖母恐怕是起了疑心,猜到什么了。
好久,皇太后呵呵一笑:“是该赏的。不过不是你,是童执事。”
跪着的二人弄不清楚状况,听得这番话更是冷汗直下。
不料太后竟真叫了管事备几匹上好的蜀锦明儿亲自送到童辰修那儿去。
“谢太后。”童辰修伏地深深一拜。
“好了,都起来吧,哀家今日也乏了,回去吧。”
“是。”见太后下逐客令,江轩暂时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见童辰修一脸的恍惚模样,就快站不稳般,心念一动便要去拉,下一刻又意识到于礼不合,生生压制住,蹙眉看着童辰修撑地缓缓起身,身形微微颤动着,薄唇紧抿。
不过来回一趟白鹿寺,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些被刻意模糊,仿佛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回忆被人从心中强行拉拔出来,他以为不会难受,没想到还是一样的痛彻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微微一摇停了下来,李小在外道:“殿下,到玉妃娘娘宫了。”
童辰修听他这么一说,立马撑起身子几步下了车来,径直就往院中走。
“诶?”李小有些奇怪,这个童执事怎么说走就走,话还没喊完,马车就是一阵猛烈的晃动,转身一看,太子殿下已经跳下了车,追上前去。
童辰修懵懵懂懂地走在前面,直到手腕上一紧,下一刻已经被江轩拉了过去,二人距离逼近,他盯着江轩的脸,眼睛慢慢聚焦,看见了江轩拧结在一处的眉头,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居然自行离开,没有见礼。
“奴才该死……”说着便要跪下,顺势睁开了江轩的手。
江轩放开他手腕,却又扶住他就要跪下的身子,童辰修自出了寺便一直没清醒过来,此刻更是不明就里,抬头疑惑地看想江轩,却突然听得一声“抱歉“,顿时僵住了。
平生第一次说抱歉,江轩声音压得极低,但二人距离贴近自然听得清晰,说完之后又抿唇别扭地转过头去。
只是觉得要不是自己心血来潮要送皇祖母西华体的经书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童辰修一笑,看不出是什么神色:“不怪殿下的……不过是有些事永远逃不过……”
所谓的宿命吧,那****为了摆脱太子,才说了自己会西华体要为袁将军写祝词的事,这么多年在宫中他都可以隐瞒自己会西华体的事,并无几人知道。那次情急之下一说,却不料被太子记住,后来让他抄经书,也没想到,太后那里会有父亲的墨迹……
他一想到这里就头脑发晕,太阳穴突突地疼,见江轩一直不说话,便道:“殿下若无事,请允许奴才先行告退。”
江轩定定地看着他,慢慢点了头。
他转身回去,浑噩中步伐踉跄,自己没有察觉,江轩却是看在眼里,一直目送他转入屋中,彻底不见。
李小远远地观望着,这时才敢靠近。
刚到近前就听太子吩咐:“下去打点一下,这几日提防皇祖母派人暗中来查。”
内侍眼珠咕噜一转,已低头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