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路紧走慢赶,鞍马劳顿,三日后罗偐南到了湖州码头。湖州乃水陆交汇之地,商贾云集,市井繁华,罗偊南在老字号祥通客栈安顿下,便着人去水上码头迎船接货,谁知竟是等了足足三天,仍未等到了上货的包船。伙计带回的消息说自打去冬今春南面一直大旱,下游江河多有水段干涸於渍,大货船极易搁浅。多有走陆路的。罗偊南算了日子,走陆路应比水路早三四天到,莫非路上出了岔子?这几日听南来的人多有说起路上不太平,罗偊南不由心下焦急,但除了继续等待,亦无他法。
次日一早照例又派出人手前去打探。罗偊南在房中看了一会书,却哪里宁的下心?嫌房中气闷,索性来到楼上雅间捡了个靠窗的僻静座子做了,要了一壶碧螺春,一边慢慢啜饮一边看那窗外的景致。这祥通客栈是依江边一处高地而建,三面环水,却又远离码头的喧闹,背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甚是静雅开阔。此时正是阳春三月,窗外满眼的绿浓花红。罗偊南凭窗而望,心内的烦忧竟似瞬间减了大半。罗偊南每次南来办货都是在此处落脚,,原也是惯常往来定点之处,甚是相熟,掌柜华远见了罗偊南上楼,便将柜上之事交代给了伙计,烫了一壶酒,并几样果品,自来相陪唠嗑。
闲话了一回,不觉已到午饭时分,因着店内的饭菜在湖州也甚有名气,店内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小二穿梭忙碌,殷勤招呼。华远因也说了几样精致菜品,叫小二端了来。二人方要动箸,忽闻楼下大堂里一阵喧闹声,正诧异间早有小伙计上来道;“掌柜的,下面有客人闹起来了。”华远忙问起因,小伙计道:“还不是云飞多事!这些日子眼瞅着南边过来逃难的灾民越来越多了,云飞还是时常把些剩饭给他们,有时连自己的那份也施舍了出去,倒宁肯自己饿肚子,我们说过他多少次了,你救济别人也得自己先填饱肚子不是?再说你那点口粮够给几次的?官府不是都设了粥棚了吗?可他依旧我行我素。今儿可惹出祸来了!刚才门口的伙计没留神给个讨饭的闯了进来,云飞非但不撵,还拿了桌上客人剩下的一碗饭倒了给他。旁边桌上客人不高兴了,嚷嚷说给过叫花子的碗还怎么吃饭?难不成让我们和叫花子一起吃饭?云飞说了句叫花子也是人,客人就恼了,摔了碗筷,闹起来了,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掌柜的,您还是下去看看吧。”
华远下楼,见大堂中央围了一群人,旁边地上有摔落的碗筷,当中一个络腮胡子、满脸横肉的客人正在跳着脚的指着一个小伙计大骂,旁边几个伙计赔着笑脸劝着,闹哄哄的也听不清什么,络腮胡子见那小伙计站着并无惧色,亦不言语,越发生气,抓起一只茶碗劈头盖脸仍过去,那个叫云飞的小伙计手脚甚是机灵,一侧身让过去了,碗跌在地上一声脆响摔的瓷片乱飞,众人急忙躲避,闹成一团。那人见并没打着,愈加大怒,冲过去挥起拳头便打,云飞急忙后退,岂料给后面一只凳子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勉强踉跄几步站稳,拳头已到眼前,后面有柱子挡着却是退无可退,眼见得要被这一只拳头打得头破血流,华远急叫:“且莫动手!”却是那里来得及?
一声惊叫,却是那个络腮胡子的声音,众人定睛看时原来不知何时店里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牢牢擒住了络腮胡子的手腕,任他如何使力亦未能挣脱,络腮胡子涨红了脸,大怒:“你是什么东西?要你多管闲事?给老子闪开,不然连你一块揍!”
汉子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他,低低喝道:“恃强凌弱,算什么本事?惊扰了小姐,你只怕什么东西都做不成了。”胖子被他瞧得浑身发毛,手腕犹似被铁钳子夹住一般剧痛,身子竟是一时动弹不得。汉子哼了一声,将他毫不费力地拽过了一旁,自己也退到一边,站立不动。店中众人方才发现汉子的后面原来还站着几个人。一位如他一般的精壮汉子,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一个十六七岁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还有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一身淡紫衣裙,身段婀娜,眉目如画,看的众人眼前一亮。见众人的目光俱在看着自己,那女子竟似毫不在意,缓步上前,只对着云飞微微一笑:“你有没有伤到?”声音娇柔清朗,竟是一口京腔。云飞摇摇头,笑道:“多谢姐姐。”众人听了都是一呆,心想这个小二真是被吓糊涂了,看这女子定然来头不小,非富即贵,哪里能与一个店小二称姐道弟?只恐定要恼了,岂知那女子竟甚是受用,一双美目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微微颔首。华远此时早已赶了过来,一边道歉一边亲自将这一干众人迎往楼上雅间。
云飞并店中伙计急忙重新招徕客人,那个胖子也乖乖付了钱溜之大吉。又忙了半日,大堂中吃饭的客人渐渐稀少,只楼上包房还有几桌,伙计们便开始收拾碗碟桌椅,轮流去后堂吃饭。云飞最是怕热,早出了一身汗,遂穿过后门顺着回廊走到院中一僻静处,随手将外面那大衣裳脱了,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歇息。春日的午后尤其让人感觉困倦,云飞靠着树干忍不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抬眼忽见楼上一扇开着的窗边,那位紫衣女子正笑着冲他招手,云飞只道是有甚事吩咐,忙三两步跑了上去。
推开门见房内只紫衣女子一人坐在桌边,见了他进来微笑道:“到处找你不见,却原来躲在那里,我猜必是又想偷懒了罢?”边说边指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我给你留了几盘菜,这会子既已忙完了,快坐下来吃罢。”
云飞笑着摇摇头,”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紫衣女子不语,一双清澈秀美的剪水双眸笑吟吟地看着他,云飞脸色微微一红,随即裂开嘴笑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的大吃起来。不一会风卷残云般,眼前的几盘饭菜就被他一扫而空。而后拿袖子擦擦嘴,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
“嗯”
一问一答,自然而温馨。便似家中相亲相爱的姐弟二人,淘气率性的弟弟在外面疯了一整天刚刚踏进家门,焦急等待的姐姐松了一口气,赶紧把还温热的饭菜端上了桌,坐在一边等着他吃完饭好收拾碗筷。弟弟的神情是娇憨中带着一丝得意,姐姐看弟弟的眼神则是温柔而疼爱的。
“你叫什么名字?”
“云飞。姐姐你呢?---我一见你就觉得好像我们以前就是姐弟一样,我叫你一声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紫衣女子的剪水双眸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为甚么要怪你?有了一个弟弟,我欢喜的很呢,我……没有兄弟姐妹,从来还没有人叫我一声姐姐呢。我的名字叫聂箐缇。”
云飞咧嘴笑了;“聂姐姐,你的名字很好听啊。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现在路上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一个人很危险的。”
箐缇被逗笑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说起话来口气倒像个老太爷,谁说我是一个人?”
“那我怎么没看见姐夫啊?‘
箐缇登时红了脸;“胡说什么呀,是不是想讨打?”
云飞吐吐舌头,看着箐缇嘻嘻一笑。
箐缇转过了脸看着窗外,见树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绿叶蓉蓉的树枝间轻盈跳转,忽扑楞楞飞得远了,再也瞧不见,声音轻轻的道;“云飞,你去过阳洲吗?那儿是他小时住过的地方,听说很美,我好想去看看。”
“聂姐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是吗?”云飞答非所问,一张脸笑得如窗外阳春三月午后的太阳。
箐缇转过头看着他,展颜一笑,润玉般的脸上一双美目波光流转:“当然会的。不过你要乖乖听话,姐姐不在的时候不要惹事,嗯?”
罗偊南吃过了饭刚回房里坐定,就见自己派出去接应货物的伙计急急跑进来:“老爷,货来了,咱们的货来了!”罗偊南忽地站起,又惊又喜:“来了?”
“是的老爷,走的陆路,才刚接着,小的先来报个信,货还在后头呢,一会儿才到。“
“走,去看看。”
二人急忙朝店外走去。
这次随船押货的竟是渝城渝家老号老掌柜,这让罗偊南吃了一惊。待得坐下喘息已定,方才听老掌柜道了原委。却原来湖广一带去年秋天闹了水患,数个州县被淹,房屋倒塌,成千上万的灾民无家可归。开春又大旱,禾苗枯死,野无青草,粮商囤积居奇,栗贵如珠,官府虽有救济,却是杯水车薪,大量灾民不得不沿路乞讨。更有匪人藉此打家劫舍,拦路抢劫。故此一路之上颇多周折。幸得老掌柜经多识广,老谋深算,早料知道上恐有饥荒,事先便将货物分为几处,由心腹人等押运,又增派了人手,这才一路有惊无险,顺利到达。只是因中途多次改道,还是耽搁了日程。
罗偊南急忙道了辛苦,连说劳驾老掌柜亲自押货,万不敢当。
老掌柜道:“咱们是数十年的交情了,这次货物不但量大,里头又有为贵府小姐采买的嫁妆,若是有了差池,如何对得住老主顾?万万马虎不得。此次虽说辛苦,天幸平安到达,我也就放心了。往北道上尚还太平,应不防事,只是万事还需小心为妙。”
罗偊南连连称是,又苦留老掌柜歇息两日同去睿河叙旧。怎奈老掌柜出行时日已久,又兼这次押货带走了大部分人手,恐家中多有不便,急欲回程。罗偊南只得应了。遂要了一桌酒菜算是送行,饭后交割了一下货物。因是常来常往,故并不十分仔细,只捡贵重些的东西约略看了看,其余一并粗粗而过。
送走了老掌柜,又将大宗货物重新规整装车,清点数目,待得事毕眼见天色不早,便决定今日留宿一宿,明天一早回程。因又想起去年的店钱并一些货银尚还有一部分未曾结算,罗偊南便请华远将账目拿来清帐。华远连说不必着急,下次再来也是一样,罗偊南自是不肯,华远只得回柜上,见云飞正在擦抹收拾柜面,遂就叫他拿了单子并一些吃食送去给罗老爷。云飞答应着去了。
云飞敲门叫了声罗老爷,罗偊南的小厮铭儿开了门。云棋进房见罗偊南正在桌前看书,便将账目递过去,罗偊南接了,看了一回,因叫铭儿将笔墨取来。他常年走南闯北,随时计帐的习惯一直保留,今日事绝计不会拖到明日,账目上向来是清清爽爽,因此在生意场上口碑甚好。
铭儿取来笔墨,罗偊南便一面看着单子一面记帐。云飞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忽开口道:“罗老爷,莫若老爷念,小的记,这样还便当些。”
罗偊南抬了头,看了云飞一眼,奇道:“你会写字?”
云飞陪笑道:“小的粗粗识得几个。”
罗偊南不再言语,将笔递给了云飞,铭儿搬了一个凳子让云飞坐了。
罗偊南一头念,云飞一头写,不一时书写完毕,罗偊南拿过一看,竟是一惊不小,原来纸上的蝇头小楷极是镌秀,字体骨骼清奇,力道浑厚,必是临过名家书贴,眼见得不是一日之功。不由仔细看了看云飞,问道:“你必是正经读过书的,为何不用功上进,却出来做小二?”
云飞低了头道:“家父原是私塾先生,所以念了几年书,只是家里现在都闹饥荒……出来混口饭吃罢了。”
罗偊南点点头:“家里还有几个兄弟?”
“我还有三位哥哥一个弟弟。”
罗偊南沉吟半响,方道:“你且去吧,告诉华掌柜明天一早给我准备些此地的特产带回去。”
云飞答应着去了。罗偊南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罗偊南拿了开好的银票下得楼来,见华远仍在柜里坐着,见了他过来忙起身让至桌旁做了,又倒了茶。
罗偊南对华远笑道:“那个叫云飞的小伙计在你这儿干了多长时日了?”
华远道:“才不过一个月罢了,怎么,是不是有甚得罪之处?”
罗偊南笑道:“哪里,这小子会写一手好字,我觉得有些奇怪,所以问一问。”
“喔?”华远奇道:“这个我倒不知。一月前常给店里送菜的老毛头带了来的,说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闹灾荒出来找口饭吃。我瞅着人还算是顺眼,便留下了。头些日子像个没脚蟹,一看就是个生手,账上要辞了他,我见他活计上倒是不惜力气,人也还算机灵,就让他待下了。怎么,听你这意思是看上他了?“
罗偊南喝了口茶水道:“老兄知道自打年前柜上的老伙计老娘有病回去到现在也没打络着合适的人。我这一直是缺一个能写会算的伙计。老成些的就迂腐难耐,机灵些的就给你偸奸抹滑,正经读过书的人但凡有口吃的谁还愿意出来做小伙计?我瞅着这个孩子还不错,老兄若是舍得,叫他跟着我如何?”
华远笑道:“今儿的事你也见了,这孩子倒是个实诚人,心地良善,我这柜上也用不着这识文断字的人,能跟着你走南闯北的长长见识,也是这小子的造化了。”说着招手叫过云飞,把这话儿说了,云飞自是满心高兴。
第二日一早吃了饭,一切收拾停当,赶了车子上路。云飞别了华远,跟在罗偊南车子后面照看。
因掐算着日程赶路,中午只是找了路边宽敞地方打尖稍事歇脚,晚上赶到了青凤镇,方才到了相熟客栈住宿歇息,云飞和众伙计一起将货物安顿好,又给骡马填料喂食,因是第一次跟队押车,只觉说不出的新鲜好奇,一天下来竟没觉劳累。一切收拾妥当方才粗粗洗漱一下路上灰尘,到店内吃饭。如此一路无话,第四天下午终于进了睿城,到了店里自是一番忙碌直道掌灯时分。云飞新来暂无住处,便与店内伙计叫小三子的一起在店内值夜并住宿。连日赶路压货,此时已是疲乏至极,云飞强撑着简单换洗了,倒在床上便已是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