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艰辛,终于回到山阴。唐夫人自然住在陆府,方书鸣一家也被留了下来。
很快安顿下来,大家总算松了口气,然而却各自怀着心思。
从山阴出发到重回山阴,中间经历大半年劳碌奔波,陆宰的心情是日渐沉重。国家半壁江山拱手送人,皇上不知下落,人们流离失所,作为昔日的朝廷命官,陆宰是寝食难安、忧心忡忡。这么折磨着,就是钢铁般的人也承受不起,精神一日差似一日。
别的事他都不管,只经常把陆游和唐建带在身边,告诉他们那些曾经辉煌的过去,最后不忘语重心长地说道:
“孩子们呀,这一路,你们都看到了吧!国无宁日,家何以成家?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现在正是国家危亡时刻,你们要快快成长起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
陆游和唐建经过这一路长途跋涉,也长了见识,渐渐懂事些了。当父亲说起这些,他们坚定的点点头,小腰板叶挺得直直的,仿佛真的有重担压到了肩头。
看到孩子们这般坚定,陆宰反倒有些酸楚,心里想:“话所这么,可使自己满腹经纶,正当为国家出力时,又能如何?!”
可是立马又会有个念头来说服他:“不教育好后代,国家就真的没有指望。”
强烈的愿望促使他不停的在孩子们面前重复同样的话题,这其中含着多少期待,又有多少无奈。
陆夫人的心情也很糟,这趟辛苦一无所获,夫君依然困居家门,郁郁不得志,她也少不得增了些怨气,也不敢多表露,脸色也不大似先前和顺,弄得下人也格外紧张些。
陆宰也懒理会这些家庭琐事,任由夫人做主,夫人气焰也高了些。
唐夫人寄住在别人家,反倒省了操持家务的心,空闲下来,开始时时惦念起丈夫来,每日更加虔诚的念起佛来。
婉儿也不再只关心那些花花草草的世界,她和妈妈一样无时不思念着父亲,晚上,临睡前,她就对着月亮和星星默默许愿。
翠翠看着她专注的神情,问:“你是在干什么?”
“我希望能够梦见爸爸,请天上的神仙帮助我。”
翠翠一听,心里也酸酸的:“那我也跟你一起许愿。”
月光下,两个孩子无声地、久久地守护在窗前,遥望着深邃的夜空。
陆府里最无忧无虑的当属方书鸣一家。在京城里过惯了热闹生活,方书鸣有些耐不住寂寞,经常出去逛逛,不几日,就找到了山阴的乐子。
方夫人也带着孩子时常到街上散心。他们又一个重大的发现,那就是京城的银子到了这里仿佛变大了,可以买到更多的东西。
他们每日都是大包小包的往家搬。回到陆府,大方的把东西分送给大家,给陆府带来了一丝轻松的气氛,这一家子受到了上上下下的欢迎。
那日,方书鸣回来较晚。回来后,直接去找陆宰,兴高采烈地说:“今儿个在外面的了一个好消息,皇上到了镇江,准备依靠长江天险,与金兵对抗到底。”
陆宰将信将疑:“这倒未必可信。”
“应该不会假,几位朋友已经多方证实。我们刚才还合计着到镇江去。陆兄,可否愿意一并前往?”
陆宰没有表态,对于皇上,他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有信心。他慢慢地回答说:“皇上真下定了决心,我看咱们还是再打探一下。”
方书鸣却很激动,表示已和大家越好了动身的时间。
陆宰知道不好再劝,只好由他去。同住了几个月,大人孩子都有些难舍难分,倩倩尤其舍不得几位哥哥、妹妹,无奈父亲主意已定。
出发时,陆宰千叮咛,万嘱咐。唐夫人还拜托打探唐诚的下落。
车子要走了,倩倩先哭了起来,这边几个也跟着掉眼泪。
倩倩拉着婉儿的手不忍松开,车子走远了,她还在喊道:“好哥哥,好妹妹,你们一定不要忘了我。”
婉儿他们目送车子走远,还舍不得回转,手里紧紧握着倩倩送的玉蝴蝶。
送走了他们,府上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唐建、陆游、婉儿、翠翠走在院子里,一句没一句得聊着。
“倩倩笑起来真好看。”
“倩倩送给我的玩偶是她从京城一直带在身边的。再也没人讲京城的趣事了。”
“不知道以后还可不可以见到倩倩?”
“那就不一定了,大人们常说,百年才能修得同船渡呢?”
陆游突然冒出一句:“婉儿,你们也会走吗?要是你们走了,我怎么办呀?”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懵住了。这个问题还真没谁想过。这在一起好好的,怎么又会要分开呢?真地会分开吗?会像翠翠一家人一样一辈子都见不着吗?
好多问题一下子涌入他们的脑海,同时涌入的还有一种新的,从没有有过的,淡淡的东西,他们还不知道,那叫愁绪.
为了不耽搁唐建和陆游,陆宰决定把他们送到前街的书堂里去念书。
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陆游只觉着一样不好,那就是一整天不能见到婉儿。
早晨,陆游和唐建穿戴整齐准备去上学,一家人送到大门口,陆夫人先叮嘱:
“你们可要好好念书,将来才能光大唐、陆两家的门楣。”
唐夫人也柔声说:“既去了学堂,就该多用些心,方可象你们的父亲一样。”
两个一一应了。陆游摸摸婉儿怀中的小白,说:“乖乖,我散了学就来看你。”
又抬头对婉儿说:“等我回来给你讲学堂里的事。”
陆游还想对婉儿说些什么,唐建已经催促起来:“快走吧,先生还等着呢!”
陆游这才作罢,随着家丁陆安去了。两位哥哥走后,婉儿不知道干什么好,只有翠翠像影子一样跟着,却也是无精打采,嘴里嘟囔着:“好没意思呀!”
婉儿也不搭理她,逗着小白。翠翠只好干坐着。
婉儿回头看到翠翠无聊的样子,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就在家读书,将来也不至于听不懂他们讲的话。”
翠翠一听要读书,头都要摇断了:“读书呀,我可不行,让我学绣花还差不多。以前,妈妈还教过我呢。”
一说到妈妈,翠翠的脸就阴了。婉儿知道她心里想妈妈了,连忙牵起她的手:“那这样,我们上午读书,下午学绣花,一天就有事干了。”
于是,她拉着翠翠去找母亲。唐夫人也正好闲着,听了她们的想法,很高兴的应承下来。
书可以自己来教,女红方面自己不行,让王妈找个好手便是。
这么忙碌下来,日头很快偏西了,婉儿寻思着哥哥们也该回来了,就叫上翠翠,拿了些新鲜的大枣等在门口。
左等右等,觉得时间过得可真慢。正在两人有些懈怠之时,两个身影已经飞奔而来。
“妹妹,我们回来了!”
她们高兴的迎上去,到了跟前,婉儿奇怪的问:“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原来陆游和唐建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唐建气呼呼地说:“还说呢,他一心只想快点回来,跑得比兔子还快,害得我和陆安大哥一个劲的追。”
婉儿心疼的递上手绢给建哥哥,把手上的枣子递给陆游:“跑这么快,一定饿了,快吃两颗鲜枣。”
陆游刚要接,唐建一把抢过去:“妹妹真偏心,怎么但只给他,我比他还饿呢。”
说吧,一路跑开,还故意回头来气陆游:“真甜!”
陆游正欲去追,婉儿一把拦住,又从口袋拿出几颗,说道:“这才是最好的,原本是给建哥哥留着的,现在只好给游哥哥了。”
唐建一听还有更好的,忍不住跑回来。陆游也故意气他,扭过身去,把枣子丢到嘴里:“哇,这么好吃,这可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大枣。”
唐建更想看了,两人一个让,一个不让,纠缠到了一起。
正闹着,王妈听到声音出来了,喊道:“你们两个也别闹了,两位夫人眼睛都快望穿了,还不快去请安。”
两个当即停下来,准备走。婉儿拉住他们,帮他们整了整衣服。陆游靠上前去,跟她耳语了一阵,婉儿露出了笑容。
王妈笑着问:“说什么好事呢,能不能让老身也乐乐?”
陆游摆手说:“那怎么行,这可是我们的秘密。”
“啧啧,这么小就有了秘密,那还了得!得,我也不听了,赶紧见夫人去吧。”
吃过晚饭,陆游随着来到婉儿的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白抱到桌子上,拿出带来的白菜叶子送给小白。
小白竖起前脚立了起来,婉儿说:“你看,小白给你作揖了。”
陆游摸摸小白:“呵呵,先生今天还教导我们要知书达礼。小白真乖,不读书,也知书达礼呀。”
婉儿噗嗤一笑。陆游来了兴致:“今天我可学了不少东西,小白的礼不标准。还是看我的。”
说完,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对着婉儿来一个90度的鞠躬,吓得婉儿连忙跑开:“我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哥哥读了书,果真不一样了。”
陆游又从怀里宝贝似的拿出两本书摆在桌子上,婉儿小心翼翼的捧起来,看书名,竟是《百家姓》、《三字经》。
翻开,一股墨香直扑入鼻,婉儿很满足的轻轻吸了一口,她特别喜欢这种味道。
翠翠看到,也学着样子拿起一本,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说道:“不香呀,闻什么呢?”
陆游看着她们两个,哈哈的笑了起来。接着又把先生白天讲的说给婉儿听,说着说着,也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起来。
婉儿其实也读过这些书,但她觉得哥哥讲起来更有意思,所以听得很认真。
陆游从婉儿的眼神得到了鼓励,更有劲了,直到王妈来催促才回,心里想:“明天,一点还要更认真些,晚上好讲给妹妹听。”
春去秋来。一天,山阴的人们突然嗅到了一种紧张的味道。有人最先看到一队人马朝山阴开进,队伍急促慌乱,像是刚刚逃离战场的,旗子东倒西歪。
于是,有人惊恐的叫了起来:“不好了,金兵要打过来了!”
这一喊不打紧,听到的人开始慌乱起来,刚开始十几个人,随后是一群人,再接着是大街上全乱了。
城门早已关闭,人们躲进自己的宅院不敢出来。刚才还乱糟糟的街上,不过一个时辰又出奇的安静,静得有些可怕。
在惴惴不安中,山阴的人们熬过了艰难的一夜。第二天,几个胆大的人先出门看究竟,却发现了一张告示,一看更是一惊:“我的妈呀!皇上迁驾山阴城。”
这可真是石破天惊的消息。山阴城里沸腾了,人们争相涌到街上看告示,一时间议论纷纷。
陆宰在家听得消息,怎么也不敢相信,匆匆来到街上,挤到告示前,一字一字的看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太不可思议,皇上居然跑了这一个小地方来了。陆宰和别人关心的不一样,他从告示中看到了一条更为不安的信息,那就是大宋官兵的节节败退,现在连长江天险也放弃了,大宋将何存之。皇上何曾有半点抗击之心,只知道一味的逃,置万千子民于不顾,这真是奇耻大辱呀!
陆宰是越看越气,越想越难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围了一大堆子人,最前面的居然是唐诚,他以为是自己迷糊,特意摇了摇头,这才确认眼前真的是唐诚。
见他醒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唐诚一把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都是沉重的眼神,两人心知肚明,唐诚用不着言语,只是用手拍了拍了陆宰的手,心中的千言万语便无声的传递了过去。
唐夫人提醒唐诚:“妹夫刚刚醒来,需要多休息,有什么日后再慢慢聊,咱们还是先回吧!”
唐诚舒了口气:“是呀,你都昏睡了三天三夜,现在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陆宰这才知道自己睡了这么久,猜想大家没休息好,让大家都散了。最后剩下陆夫人。
陆宰发现夫人两眼都肿了,看着心疼,轻轻的握着夫人的手,说了声:“真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夫人一听,倒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你真地把我们吓坏了。何事让你以至于如此?别的尚且不说,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们孤儿寡母如何办?”
陆宰也泪光闪闪:“是我不好,我应该振作起来。”
夫人见他动了情,忙掏出手绢给他擦了。陆宰心里微微一动,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去体会夫人的温情,一时愧疚,一把搂过夫人,用手轻轻笼过她的秀发,一时忘乎所以。
唐诚怎么会突然出现?原来他一直追随着皇上,皇上是不停得跑,他都跟随着。一路跑来,却是越来越窝囊,越来越愤懑。也曾屡屡劝谏。
无奈皇上置若罔闻,作为人臣,他只能屈从。从杭州到乘船逃到海上,又逃到镇江,一路上,皇上如惊弓之鸟,闻风丧胆。
最后,这支疲惫的“鸟”,选择了这么一处略微安全的地方落了下来。皇上的决定,让唐诚与家人意外重逢的机会。
唐诚已与家人失去了半年的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到了山阴后,便到陆府去打探消息,没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小正在陆府,真是悲喜交加。只是一到陆府就遇到陆宰昏睡不醒,于是日夜守护,也没来得上与家人亲密。
现在一家人终于聚到了夫人的房间里,唐诚见到两个小孩,一把抱住,久久不愿松开。
倒是两个小孩还显得有些生疏,有点不知所措。唐夫人怂恿到:“还不快叫爸爸,真是你们的爸爸回来了!”
看着眼前这位脸上长满了胡子的男子,婉儿在记忆中搜寻那个俊朗的父亲,她用眼睛盯住他看了又看,终于发现爸爸的影子,鼻子一酸,喊了声:爸爸。婉儿忍不住钩住爸爸的脖子,一颗颗大滴的眼泪默默地流到了爸爸的脖子里,把唐诚一身的铁骨都软化了。
经过这番流落,他更加体会到了亲情的重要,一家人久别重逢,个个欢喜。
金兵在苏州、杭州等地烧杀抢掠,然后逍遥北还。
得以喘息的宋高宗决定暂时在此地不走了,并升为绍兴府,定为国都。宋高宗那颗奔逃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开始与群臣商议国事。
一部分大臣分析利害关系,恳请皇上夺取荆襄、关中之地,要将敌人遏制在长江之北,得到了皇上的首肯。大臣们仿佛又看到点曙光。
恰在这时,传来消息,北还的金兵在镇江被宋朝浙西制节度使韩世忠堵截,韩世忠以八千军队对看金兵十万之众,取得了黄天荡大捷。
消息传来,群情激昂,连病中的陆宰也觉得好了一大半。
唐城更是对韩世忠佩服得五体投地,在陆宰床前慷慨而言:“男子汉,当如韩将军。倘若多几个这样的将军,金兵何惧!与其在后方浑浑噩噩,还不如上前方放手一搏。”
说得陆宰心中好生惭愧。自己退居一室,独善其身,与韩将军那力挽狂澜的气节差之十万八千里呀。眼前这位妻兄也比自己强百倍,他不无赞赏的说道:“兄长可敬呀,可惜我这个样子……”
唐诚安慰到:“你也不用急,先把身体养好了方可作打算。”
唐诚又把想法和夫人说了,夫人很支持,只是有一条就是全家人不要再分开,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在一块。唐诚很感动,一口应承下来。
趁着皇上这几日高兴,唐诚恳请到前线领兵,皇上被其忠心所感,欣然应允,任命唐诚为金陵留守,务必守好长江防线。接到圣旨的那一刹那,唐诚心里热血沸腾,踌躇满志。
这日放学,陆游见家里人都在忙碌,也没见着妹妹来接自己,很纳闷,就问唐建:“婉儿今天哪里去了,怎么没来接咱们?”
唐建心里明白,不无惆怅的告诉陆游:“过两天,我们要走了。这会子可能正忙着呢。”
陆游以为唐建开玩笑:“我才不信呢!现在皇上都留在这里不走了,你们会上哪里去?”
说完也不理会唐建,自己朝婉儿房里走去。里面安静得很,只见婉儿正呆呆得坐在窗前,连自己进来也没发觉。
陆游冲上去,从后面大声的嘿了一声,把婉儿吓了一大跳。陆游准备去拉婉儿,她却有意的躲着,别过头去不看陆游。
陆游转到她前面,扶起婉儿的头,才发现她满脸泪水,猛地想起刚才唐建的话,一下子急了起来:“你们,你们真的要走?”
婉儿点点头,陆游忽然觉得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真的没办法相信。他没有逗留,甩开婉儿跑到母亲房里去求证。
不多时,陆游就从里面垂头丧气得出来了,一个人朝着小湖边走去。这里是一个最安静的地方,湖边的柳枝在风中胡乱的摇摆,显得孤单而无助。陆游抓起一把石子,狠狠地扔向湖里,搅乱了一池静静的湖水。
而后的两天,陆游像影子一样的跟着婉儿,婉儿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一句话也不说。
明天,婉儿就要走了,陆游吃过晚饭,照例来到婉儿的房子里。两个都默不作声的坐在桌子前面,只有小白依然上窜下跳,钻出钻进,却怎么也逗不起两位小主人的兴致。
翠翠跑过来,一把抓住小白,骂道:“只有你还在这里瞎起劲。”然后抱着到一边去了。
过了许久,陆游终于开口了,他带着无限委屈的声音说:“妹妹,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婉儿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掉在水里的叶子,随水漂流,会停在哪儿也不知道,前面一片茫茫。她抬起都来看看陆游,陆游正怔怔的望着自己,更加盲目了。于是,低下头来躲开陆游的目光。
这时,唐建来找陆游。他知道陆游一定在妹妹房里,就直接找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精致的小飞刀。他走到跟前,真诚的说:“你以前说过很喜欢这把小飞刀,我还舍不得让你多瞧。现在,我决定把它送给你。”
陆游却没有接,黯然的说道:“你们都走了,我留着它有什么意思。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唐建一定要塞给他:“你收下吧,将来再见面的时候,我们还要比试呢!”陆游只好收下。
看到陆游难过的样子,唐建又说:“你们也不要这般伤心,人生何处不相逢,将来大家总有会见面的时候。现在何苦这样。我看,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到院子里玩会去。”
陆游被他一说,略得了些安慰。婉儿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出来,本不想去,经不住两位哥哥的恳求,只好同着出来,直到各处差人来催,方才各自回房歇息。
真到了要分开的时候,陆游才知道分别这么难。看到车子启动,他竟然顾不得旁人,大声喊道:“妹妹!妹妹!”
边喊边按住车子不让走,婉儿他们伸出头来,不舍的望着陆游,陆游哭了起来:“我不要妹妹走,我不要哥哥走!”
几个家丁过来想拉开陆游,没想到他那么大的劲,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拉开。看着车子走了,大家稍微松了口气,一不留神,陆游又冲了出去,朝着车子的方向追去,可是车子越走越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陆游才停下脚步,立在那里放声大哭。
自从婉儿他们走后,陆游总觉得少了什么,一个人闷闷不乐。每天散学回来仍先到婉儿的房间里,冷清清也呆不了多久又跑出,懒懒散散的在院子里东游西逛,或是一个人静静的呆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想着和婉儿他们在一起的事情。
倩倩走的时候,他只是有些淡淡的忧愁,这次,他更强烈的感受到了这种情绪,而且让他快乐不起来,连原本熟悉的家也变得有些陌生了。活泼好动的陆游变得沉默安静了。
正在大家为他担忧的时候,陆家人慢慢地发现他比以前更喜欢读书了,经常待在书房里,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吸引着陆游。
这期间,陆宰的身体却越来越差,陆夫人四处找大夫来医治,钱花了不少,陆宰的病还是没有好转。陆夫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每日以泪洗面。
一天大清早,家丁忽然来报,说门外有个人来给老爷看病,只是浑身邋遢,不敢让进来,特来请示。
夫人听了奇怪,好像没有请过这么一个大夫,可眼前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病急乱投医,居然让家丁去把那人带进来试一试,说不定是个奇士。
那人进来,果然脏兮兮的,浑身还有一股怪味。夫人强忍着,让那人去瞧陆宰。陆宰这些天看大夫已经太多,有些麻木,见来了这么一个怪人,也没作声。那人也不把脉,也不上起前来,隔得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让夫人笔墨伺候。
他也不肯坐,弓着身子匆匆写了“药方”,折好递给夫人,说照方抓药准保有效。
夫人听了好不高兴,询问那人住址,那人说道:“四海为家,莫问归处。”
说罢抬腿就走,夫人连忙谢过,并差人拿些银子送出去,那人早已没有踪影。
夫人打开药方,顿时气得连纸也丢了。陆宰见夫人的神情,问写得什么。
夫人:“原本不是什么大夫,不过是瞎来闹的。”
陆宰一定要看,夫人只好捡起来递过去。
陆宰见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做梦”,下面还有几行小字:
世人莫把梦丢了,
梦中乾坤能颠倒;
人生本来多蹊跷,
多少好梦终圆了;
莫嫌美梦太短了,
有梦方能度寒宵;
莫怨醒来梦难了,
有梦总比无梦好;
人生憾事知多少,
愿有美梦和人老;
待到人死梦也了,
蝴蝶为谁空飞绕。
陆宰读过,知是遇到奇人了,这话正点中自己的命脉。那人想借这首歌谣点醒自己。确实,自己就是一个无梦的人,若是还有梦,自己的病就好了。可是,如今自己是万念俱灰,终夜难合眼,他还能做什么梦呢?看来,命该如此了。
一天,家丁陆安突然来叫陆游,说是老爷让赶紧去一下。陆游一听有点紧张,父亲这段时间身体很不好,对自己管教也松了,除开自己早晚请安,父亲也没有主动叫过自己。
他忍不住问陆安:“父亲叫我什么事?”
陆安摇摇头:“不知道,老爷今天觉着好些,所以让赶紧叫了你去。”
来到父亲的房里,父亲坐在桌子旁正等着,连忙跪下行礼。陆宰的神情似比以前宽和些,把陆游拉到跟前,打量一番,说到:“呵,又长高了。”
陆游见父亲的样子,也轻松了一点。
陆宰又问:“最近读什么书呀?”
说到读书,陆游起劲了:“《三字经》、《百家姓》早学完,现在学《诗经》、《声律》、《论语》。我自个儿还在书房里看了父亲的一些书。”
陆宰很高兴:“少年正是读书时,你应当好好珍惜时间,多读些有用的书,将来方可立言立身。现在,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站起来,由于虚弱,身子还有点摇晃,陆游觉得原本高大的父亲明显瘦多了,不由得难过起来。
陆安扶着陆宰朝藏书阁走去。陆家本是书香门第,家里藏书丰富,除了书房之外,另有一个不小的藏书阁。
这个地方,都是几代人留下的宝贝,一般人是不能进的,只有在陆老爷的引领下来方能入内。陆游也是知道这个地方的,却一直没有机会进去过,他曾经问过父亲,父亲告诉他,等他长大了就带他进去。因此,那里对于他来说充满了神秘感。
藏书阁在院子的东北角,为一个双层八角的玲珑阁,隐在修竹间,显得格外清幽。
陆安把锁打开,然后准备搀扶陆宰,陆宰不让,神色庄重的往里走。
陆游好奇的随在后面,一抬头就看见正墙上挂着一幅牌匾,上面写着“经世济国”四个遒劲的大字。
匾的两边是一幅对联:胸藏万卷青云志,手握千钧赤胆情。
陆宰见陆游盯着大字若有所思,心中宽慰,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便是我陆家先祖孜孜追求的理想。陆家不积万贯财,几代唯传万卷书。读书不是为了扬名,而是增长才干,以身济道,成为国之栋梁。”
陆游闻听此言,更觉这几个字苍劲厚重。
陆宰又指着牌匾的那把宝剑说:“文为重,武为助,这也是家学渊源,一生切记。”
陆游响亮的回道:“孩儿谨记!”
陆宰又指着两边说道:“东边都是经书及注疏,乃为学之基;西边是史书,乃为学之厚;楼上有诸子百家之书,乃学之博;还有琴棋诗画之类的书籍,乃为学之趣。一生研读,受用无穷。”望着满屋子的书,陆游惊喜异常。
这时,陆宰走到书柜前,用手摩挲着,一片痴爱之情。陆游再看父亲,父亲已经泪光闪闪。陆游也不敢作声,悄悄立在父亲边上。
只听得父亲语气沉重的说道:“哎!可惜我为学不精,求学不勤,学来学去,未得真知,空留了一身清骨,于国于家一无所用,愧对祖先呀!”
说着,紧紧握住陆游的手:“从现在起,这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陆游疑惑的望着父亲。“我知道你还小,可是父亲已经等不及了。我希望你不要走父亲的路。现在国家危难,经世济国为书生之责任。切切不可学父亲退居一室,苟且偷生。”
说着,陆宰已经痛哭流涕,陆游也被父亲感染,他仿佛理解了父亲的心情。此刻,他感知了父亲痛苦而矛盾的心理,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父亲对他的殷殷期望。从此,“经世济国”深深刻在了陆游的脑海里。
说完这些,陆宰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连身子也支撑不起,无力的靠向柜子。
陆游一看不对,急的大喊陆安,陆安慌忙跑进来,一把扶住,让陆游赶快去多叫些人来。大家手忙脚乱了一阵,才将陆宰弄回屋里,他再也没有出过房间。
经不住折磨,在陆游八岁的时候,陆宰高呼着:“渡江、渡江、渡江!”含恨而没。这真是是:英雄洒尽忧国泪,断魂不忘渡长江。
那三声“渡江”让陆游终生不忘、耿耿于怀,那是父亲希望早日驱逐金贼的呐喊,那是父亲无奈的悲吟。父亲的过世,让陆游深受打击,也一下子成熟起来,毅然的扛下了父亲给予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