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叹了口气,用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吐出一口白色的晕圈。“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果然是书生皇帝,汉文化根植深种,杜牧这首诗,倒真的符合此刻的时空心境。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纤长干净,只是手心有一抹暗红的,已经干了的血迹。
“皇上,您的手……”有些诧异,他怎么会身上有伤,他那些下人都不要命了?若是太后知道,以她老人家的性子,恐怕都得人头落地吧。
他没接话,侧过脸来看我,我有些失神,不可否认,完颜亶是一个美男子,没有观陌的温柔沉稳,没有完颜元的懒散不羁,更不似完颜亮的重重心事,可为什么,他眼中,总有着令人害怕的阴霾?也许与他年少的经历有关,失怙后母亲改嫁,他多少也算寄人篱下吧,尽管完颜亮的父亲辽王视他如己出,可到底不是亲生,如今他即使为天子,这段记忆,也是抹不去的吧。
“济安,是被人害死的……”完颜亶眉目一冷,我甚至以为刚才他的淡笑只是我自己的幻想。我心里一沉,是谁,这么心狠,居然连孩子都不放过!
他冲我阴邪一笑,“你猜猜,你不是对什么都好奇么?你说,在宫里,还有谁能做得到?”夜空下,他那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抹红晕,瞳孔有些紧缩,带出一贯的阴狠。
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敢想!难道真是人吃人的后宫?孩子,那还是个孩子而已!是……可能吗,太后?那可是你的亲孙子!
“不信么?”只这一刻,他便恢复了,好似说着于己无关的话题,云淡风轻,只是我再不能安然,只觉得身上一寸寸在发寒,像有无数蝼蚁在慢慢爬动。
“为、为什么……那不是她的亲生孙子么……”我的声音带着颤抖,心里有个声音劝着自己: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他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你以为宫里会有人间亲情?徒单恭没有教你如何自保、如何巴结主子么?”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嘲讽,话语里带着浓浓的不齿。
我答不上话,狠狠咬着嘴唇,那样端庄慈祥的太后,居然是刽子手;那样自得美貌的皇后,居然被婆婆害死了唯一的孩儿;那样大权在握的皇帝,居然保不住自己的儿子!
我微微侧过身子,离他再远一些,这会儿,我早已忘了地上的凉气,因为心里更凉。“他什么也没教我。可是,现实教会我的,远比他说的更多!”我握紧拳头,只觉得全身气血翻涌,恨不得出去和人打一架,方能平复心情。
完颜亶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打转,我被他看得难受,歪过脸不去看他,仍旧记恨他刚才那句话。
“这下你都知道了,就好生在太后跟前伺候,别再生事了,不然,哪个出面,皇后也不会饶了你。”
我有些张口结舌,完颜亶,不会连我和荣德的小算计都看在眼里吧?当下不敢多言,只能点头称是。
他似很满意,换了更舒服的姿势,伸长了腿,很自然地靠在我身上。可怜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等我反应过来,略一动,他不悦道:“朕喝了酒,有些乏了,叫朕靠一会儿。”
我愣住,想要轻声劝他回宫,想起那双冰冷的、阴兀的眼睛,却还是不敢,只得调整了下重心,让他更舒适,只盼他龙心大悦,快快放我回去。
正想着,冷不防一只大手伸来,稳稳停在我眼前,我一惊,脱口而出:“干啥?”
话语一出,有点后悔,在圣上面前出言不逊,会不会也会砍了我的脑袋?
他晃了晃手,有些啼笑皆非,“你果真会伺候人?主子的手,破了好大一块儿,哗哗流血,你竟管也不管?”说罢,用那只带着干涸血迹的手,温柔地碰了碰我的指尖。
我一颤,感觉好似有电流般慢慢拂过后背。酥酥麻麻,这种陌生有熟悉的感觉,惊得我想要跳起来。怪月色、怪气氛、怪他的眼色太过诡异,我怎么会这样?
接过他在半空的手,小声道:“皇上,您忍着点,血干了,可能会痛。奴婢得罪了。”
手边没有水,我只能掏出怀里的一方丝帕,轻轻捧着他的手,拭去血渍。隔得时间有点久,我稍一用力,他不自禁地“咝”一声逸出口。
我吓得忙道歉:“皇上饶恕奴婢笨手笨脚,不如,奴婢去唤太医吧?”心里暗喜,最好你看不上我的笨拙,我好快快脱身,叫太医院那些白胡子老头儿来看你,陪你半夜不睡耍酒疯!
他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凑过来,温温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朕觉得,你根本不怕朕,更不怕皇后,为什么,却总是做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呢?你就是用这个方法自保吗?还是……”
他一顿,慢吞吞地伸另一只手,摸起我散落在肩上的一撮头发,用手指捻着,“故意用这招,吸引男人的注意?”
我脸上一白,愤然打落他的手,“因为我怕死!你们杀人,没有原因,没有目的,只是想杀便杀,我们做奴才的,又能如何?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了活命,又有什么不对?”
他并没有生我的气,又笑嘻嘻欺过来,偏要靠着我不可,一点君王样子也没有,好像刚才只是纯粹为了逗我。
突然,温热的掌抚上我的脸,我一顿,没了下语,只是紧张地盯着他,怕他做出什么动作。见我不安的样子,他了然一笑,轻轻摩挲了一下,感觉到指间的温腻,有些怔怔然。“你……不会死的,朕保证。”
我嗤地哂笑,“你的保证?你为什么保不住济安……”忽地捂住嘴,意识到说错话了,可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完颜亶置若罔闻,仍旧出神地望着我。
“皇、皇上,还是先包扎一下吧。”他任由我拽过他受伤的手,我从怀里掏出那一向随身的锦囊,摸索了半天,找出一个小小的,叠得整齐的小纸包。
“这是……”他回过神来,有些疑惑,一直在臆想的他,终于重回现实,眼睛里满是审视。
“上次齐儿做饭,切菜伤了手,我问给太后诊病的太医要了些药粉,还剩了一些,就是这个。”我落落大方,在他面前展开纸包,淡黄色的药末,只有一小捧,凑上去叫他看。
他仍旧有点不放心,看来是多年的谨慎一时难以改变。我见他犹豫,也不勉强,三折两折就要收起来。“你会上药?”
我点点头,“马马虎虎吧……”我可是实话实说,没打一点儿折扣。
他失笑,“马马虎虎的手艺,也敢拿皇帝当试验品?罢了,你试试吧。”说完,一副英勇就义般的,把手掌伸到我眼前。
我得到圣旨,重又打开纸包,先洒在自己手心,在一点点均匀倒在伤口上。这时才看清,那道伤口又深又长,两边的肉微微翻出来,狰狞可怖。“怎么弄的,皇上?”我轻声问,虽然有点害怕,还是稳住心神上药。
“酒杯碎了,不下心按在上面。”他满不在乎,看看上药的手,又收回视线。我见他不想多说,只能住口,撕下一截裙摆,权当纱布,给他包好。
“这是什么?”完颜亶举起手,借着月光,凑到眼前细看,看不出所以然,故而偏头来问我。
我嘿嘿一笑,好不得意,让你刚才出言不逊,本姑娘可是睚眦必报的主儿。板起脸来,装作严肃,“皇上,这可是我跟太医学的,这个绷带,就该这样打,伤口才好得快。”
心里笑翻了,此刻完颜亶的手上,已经被我打了个像兔耳朵一样的蝴蝶结,其实是没有剪刀,多出来的布我没法剪短,索性作弄他一回,是以绑成了这样。
“是么……”他明显怀疑,我又重重点头,拍胸脯保证。他思索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摸摸那“兔耳朵”,心情大好,“朕,很喜欢……”
我笑,一双眼睛眯成弯月,呵呵,居然,也摆了皇帝一道呢。完颜亶不置可否,只是轻笑。
不是不懂你的小心思,只是,若你开心,就算要我装傻充愣,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