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因为赶一篇翻译稿,我到户外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一进门就听到亦然的声音在吵着什么。我赶忙走进去,看到小粲在劝解,银翘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亦然看样子是很愤怒,神情里还夹着鄙夷:“真是日久见人心!连我一个女孩子,都知道患难与共,没想到关键时候,你一个男人,还这么不讲义气!”
我问:“怎么了?”
亦然看到我,忿忿地说:“若离,你来得正好,当时你也在场的,你也做个证!那天我们都听到他银翘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承担店里的损失,要卖车来赔偿的,现在好了,大家要集资共度难关,他却变了卦,说自己没钱了!车也藏起来死活不拿出来!我不是稀罕你那几个钱,就是要看你一份心!出尔反尔,关键时刻当缩头乌龟,真让人瞧不起!”
小粲拦着她:“别说了亦然,银翘一定有苦衷,我们认识他这么久,他绝不是没义气的人……”
“认识了这么久,你们都被他骗了!他以前义气,因为你们没有碰到需要讲义气的事情!出了大事就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了,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亦然越说越气,偏偏一句话都不能反驳,“我真没想到,店里最需要齐心合力的时候,你会撒手不管!你和崔斯坦这么好的兄弟,你怎么忍心!”
银翘涨红了脸:“我,我……”似乎想解释,最后只是跺了一下脚,“嘿”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坐下,使劲喘着粗气。
小粲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银翘,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银翘看着她,额上都绽了青筋:“你们相信我,我真不是小气,故意逃避责任,实在是我最近……最近刚刚出了点事,手头现金都用光了,我答应过崔斯坦,我一定去想办法!”
“哈!”亦然冷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快点走吧,没的在这里看了就让人生气!”
银翘又跺了跺脚,叹了口气,走出店外。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亦然说“我出去一下”,赶出店门。
我转过一个街角,才追上银翘,他低着头走着,背影看上去很落寞。
我叫住了他。他手插在兜里,不敢看我,也不说话。
“银翘,你今天为什么没开车?”我问。
“车……坏了。”他说得有点闪烁。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车没坏,你赔给那酒吧老板了,对不对?”
他震了一下,有点慌乱,但不作声。
“他敲诈你?除了车,他还要了钱?他一定是狮子大开口,所以才会不再追究,是不是?”
银翘低声说:“你,你都知道了?”
我的眼眶一下就潮了,我颤声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跟亦然她们解释?”
他耸耸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我可不敢。你知道亦然小粲还有敏敏他们其他店员,现在都把阿漫当仇人一样,如果我说我拿钱去帮她,哇,那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吗,早就横尸街头了!那时候谁也不会帮我了,一定会认为我重色轻友!所以啊,小不忍则乱大谋,挨骂总比挨刀子强!”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
他看了看我,收了嘻嘻哈哈的神色,对我说:“若离,不要告诉别人好吗,就连阿漫也不要说。这都是我自己甘愿的,我不想让她觉得亏欠了我。”
我点了点头,有点哽咽:“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
“你那辆破车,怎么会有人想要?”我说。
银翘笑了,眉毛也扬起来:“我说了你不要小看我那辆破车,当时我开着它夹在一队豪华越野车中间上西藏的时候,可拉风了!有本旅游杂志专门采访过我,原来那凶神老板,竟然还挺有追求,是自驾狂人,看到过那篇文章……呵呵,要不是这样资产增值,我哪有那么多钱赔给他……”
我也笑了,眼泪却终于落下来。
我回到店里的时候已经打烊了,店员们都准备离开了。小羽告诉我,崔斯坦在楼上。我上了楼,崔斯坦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盯着墙上一幅幅户外活动的照片出神。
“你知道吗若离,”他说,“到上周为止,‘海拔以上’已经组织了293次户外活动,有4457名会员了!我们最初成立的时候,都只是因为贪图好玩,没想到这个店一开就是7年,更没想到,7年的心血,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我吃了一惊,急忙问:“你要结束户外店?”
他抬头看我,脸上是深深的凄凉:“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们现在每天接到索赔电话,户外论坛上骂我们的帖子成了最火的热帖,每一名员工都是人心惶惶……我好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走过去,揽住了他的肩膀。他把头埋在我的衣服里,静静不语。我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了,我支持你!做了这么久是会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他长长叹气。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
“爸爸让我到加拿大去读研究生。他早就希望我能深造一下,已经帮我联系了几家学校。”他抬起头,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去吧,若离!你的英语这么好,适应起来更不会有困难。你马上也毕业了,相比社会复杂的环境,我也觉得你的气质更适合留在校园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庞。多么漂亮的男孩子,像一粒璀璨的钻石,是女孩子都想拥有。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缓慢而清晰地说:“对不起,崔斯坦,我不会和你一起去的!”
“你不喜欢加拿大吗、那我们去美国,或者英国,随便你!”
“不是的,我哪里都不去!”
他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鼓起勇气,终于说了出来:“我们分手吧,崔斯坦,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
崔斯坦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说什么。我也被动地看着他,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你骗我!”他说。
“我没有骗你,或者说,我以前和你在一起,是不应该的,我现在不想再继续骗你!”
崔斯坦开始相信我没有开玩笑了,他焦急地抓着我的手,焦急地问:“为什么,若离,你觉得我没用吗?是的,我没有搞好这个店,我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我不是没有后路的啊,我们可以出国,你喜欢文学吗,我们可以去华兹华斯的故乡,去惠特曼的故乡,你读所有你爱读的书,我们在异国做最让人羡慕的恋人,好不好?”
我静静地摇头,泪水沿着面颊滑落:“对不起,崔斯坦,我能说的只是对不起。就算是去全世界最美的地方,你总是不希望在你身边陪着的,是个不真心的恋人!”
崔斯坦愣愣地看着我,颓然坐下来。过了很久,他说:“你先回去好吗,我想静一静。”
我回到宿舍,心里还是乱糟糟的。
不知过了多久,阿漫回来了,看到我坐在一片黑暗里,有点惊奇,问:“怎么了?”
我机械地看着她,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我平平板板地说:“银翘赔了车和钱给酒吧老板;崔斯坦要结束户外店;我和崔斯坦分手了。”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人能说这么言简意赅又有轰动效应的话,每一个短句都是一颗炸弹。
阿漫果然被炸到了,她几步走到我身边,焦急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银翘为了你的事,赔钱给酒店老板,又不敢告诉店里其他人,现在正被所有人恨着。”
阿漫咬着嘴唇。“他好傻。”她说。
“他不是傻,他只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什么都肯做!”
阿漫沉默了一会儿。“那么崔斯坦的店要关掉,是因为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说:“他并没有怪你。”
“那么,他有没有怪你呢,怪你跟他分手?”
“我不知道,”我闷闷地说,“我只知道,现在跟他坦白了,我再也不用受自己的良心煎熬。他就算再怪我,也比我恨自己好得多。”
阿漫停顿了一下,说:“以前,我从来没想到,感情是这么复杂的事。”
我不语。我也是。谁能想到,生活中只多了几个人,就打乱了所有的平静。
“银翘在哪里,崔斯坦又在哪里?”阿漫问,“我想……去找他们。”
我看看她。对于她来说,去面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需要勇气。
阿漫把手里的拎包袋子拧紧了再松开。“我不知道见到他们我要说什么,”她坦率地说,“但我总不能一直躲着他们。”
我鼓励地说:“去吧,我支持你!现实总是逃不开的,你就算逃得过所有人,也逃不过自己的内心!说出来,自己会好很多。”
她点点头。
“银翘不知道在哪里,我回来的时候,崔斯坦在店里。”
“我去找他们!”说完,阿漫再看了我一眼,出了门。
我继续坐在窗前。想着第一次在丽江古镇见到崔斯坦他们几个人的情景。当时多好,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青春活泼,无忧无虑,除了骆岩。而现在,骆岩成了我心里最不敢触碰的那块痛,而其他这几个,又彼此纠缠缭绕,爱着念着,又恨着怨着。
思绪最乱的时候,楼下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响起清远的笛声,夹在附近马路时时传来的汽车轰鸣中,更显得不真实,好像从梦里飘过来。
笛声先是流水潺潺,绕过石头,绕过几丛洁白的芦苇,溅在溪边浣纱女子的裙上。然后,曲径通幽,亭台错落,谁在徘徊低回,一唱三叹。荷花池中搭的戏台,又是谁水袖轻扬,娥眉婉转,倏然转身之间,是欲说还休的迷离……
我走到阳台,屏息听着。隔壁和对面,已经有女孩子围在阳台上,好奇地向下张望,叽叽喳喳猜测着。真的,听惯了立体声炮制出来的效果,这不插电的笛声,更是格外纯粹干净,像江南水塘里,田田荷叶下,碧青如水的莲子。
笛声停了。最后的尾音,像一声低低的倾诉,像一个人的叹息。
我在那一刹那有了灵犀,转身奔下了楼。
果然,还是那辆银灰色的车,果然,还是那个瘦长的人影。
骆岩还是靠在他的车边。他放下手里的长笛,用依然深邃的眼光看着我。
“这首曲子叫《姑苏行》,”他说,“每次吹,我就想起虎丘的月夜,想起春秋战国的西施和范蠡。这首曲子,天上人间,最适合你。”
我很想笑,眼睛却已经湿了。
他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双手。
他的手心很热,我有点吃惊,看着他。路灯下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是苍白。我用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滚烫。
“你生病了,你在发热!”我低低喊了出来。
他的样子很憔悴,摇了摇头:“不要紧,最近在医院熬了几个通宵,可能有点累。”
“弯弯没事了吧?”我关心地问。
“现在已经稳定了,没什么危险。”
我欣慰地吁了口气:“那就好了。你最近一定太辛苦了,不要在外面到处跑了,快点回去吃点药,睡一觉!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的!”
“我想你,若离!”他低声说。
我又想落泪。对他的倾诉,总是不能够免疫。“我也是。”我说。
他深深地看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把我拉过来,拥在了怀里。
我又闻到他身上就仿佛刚修剪的草坪一样的清香气息。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全身都是热热的。我闭上眼睛,泪水从我的睫毛间滑落下来。老天,让这一刻凝固吧,让我就这样一直在他怀里,我们只属于彼此,就好像我们的心灵一样。
“若离,若离!”他像梦呓一样说,把我抱得很紧,好像下一秒我就会飞走一样。我的心里浮上最冰冷的预感。
过了很久,他才放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来找我,总不会只为了吹一首笛子,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还是笑不出。“你聪明得让我难过,若离。”他说,沉思了一会儿,他终于说,“我和弯弯已经决定,离开上海。”
我倏地抬头,直盯着他。
他垂下眼睛不敢看我:“弯弯始终不能适应上海的气候。前几天她在厦门的姨妈打电话给她,希望她能搬到厦门长住。弯弯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也觉得,那里空气好,生活氛围也舒适,对她的健康大有好处,所以,我们准备搬到厦门去。”
我看着他,眼泪又缓缓渗上来。我说:“你决定走,不完全因为厦门的空气和生活,而是经过上次婚礼上的事件,尽管弯弯一无所知,你还是觉得亏欠她,所以不忍拒绝,想永远逃开我,对不对?”
他转过头去,并不回答。
我也不再追问,又说:“你的工作放得下吗?”
他答:“最近投资市场不太稳定,公司业绩不好,对我也有很多不满,正好辞职休整一段时间。厦门那里生活成本没有这么高,工作压力没有上海大,重新谋个职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你什么都考虑到了,一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以后见面机会少了,你……你要好好保重,不要太委屈自己。”
他听懂了我的担心,这个硬朗的男人,眼睛里也有泪光闪动。
“快回去吧,”我说,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你还病着,早点回去休息!”
他的车还没有离开,我的眼泪已经潮水般汹涌。
回到宿舍,我依然把自己关在黑暗里,无声地啜泣。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们从相遇第一天起就是为了这最后的分离。渐行渐远渐无书,从此萧郎是路人。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迷迷茫茫接了过来:“喂?”
“若离吗?”电话里是小粲急促地声音,“快点过来,俱乐部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