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跟着他们走了两条街,已经招架不住了。白天的四方街人声鼎沸,不亚于上海的城隍庙。小贩们大声叫卖着劣质的手工艺品,不时有举着各色小旗子的导游,拿着扩音器吼:“某某地来的朋友们,请往你们左边看……”随着他的喊声,会哄然涌来一拨人流,多是没有头发的中年男人或者没有腰身的中年女人,运着丹田之气大声谈笑。
我被人群冲撞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挤到阿漫身边,可怜巴巴地求道:“阿漫,我先回去好不好,我在客栈等你们。”
阿漫现在是典型的重色轻友,眼里只有情人和情敌,也顾不得我,随便摆了摆手。我如释重负,急忙逃离四方街。
我朝着相反的方向转了几条巷子,顿时清净了很多。开始能够听到阳光洒落的声音。我沿着青石路慢慢走,远处雪山银白色的曲线清晰可见。多美的景色。可是,在这里纷至沓来的人们,又有几个有时间抬头看一看呢?
出来两天,这时突然有了想静静看书的渴望。
街角的屋檐下,有个女孩子正躺在藤椅上伸长了腿晒太阳。穿着“theNorthface”的T恤,我猜也是背包客。不过看上去应该是已经在丽江晃荡很久的背包客,已经参透了这个古城真正值得享受的东西。
看我望着她,女孩子抬头朝我打招呼。
我朝她点点头,问道:“你一定知道,这城里最好的书店在哪里?”
女孩会意地笑了,往巷尾指了指:“从这里直走,左转到底,有个咖啡厅,里面书和音乐都很棒。而且,推荐你在他们家二楼的阳台上看,还可以就着太阳喝咖啡。”
被她的话打动了。我道了谢,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很快找到了那家咖啡厅,它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信徒”。
我走进去的时候,厅里正在放一首模糊的歌,悠远空旷: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歌词像咒语一样击中了我。我就这样站在门边,头晕目眩。
走过来一个年轻人,高而清瘦,关心地问:“小姐,你不舒服吗?”
我定了定神,摇摇头。看他准备离去,我急忙叫住他:“我想请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他递给我一个小册子。是餐单,淡雅的鹅黄色,最后一页是手写体的小楷,正是这首歌的歌词,末尾落款是:“仓央嘉措”。
年轻人向我解释:“仓央嘉措是西藏的六世*,情诗比他的修行出名得多。这是后来被朱哲琴谱的曲,取名叫做《信徒》。我们的店名就来于此,你可以看作是我们的店歌。”他笑说。
我从震动中透过气来。
他指指厅里:“我是这里的老板,你随便看。书在楼下,喝咖啡到二楼。”
我在书架中挑选。这里不像都市里的书店,满目都是教你怎么炒股,怎么励志,怎么和上司沟通,或者怎么托福、GRE拿高分,看上去让人心跳加速。这里以佛经和旅游类的书居多,让我惊喜的是,竟然有满满两架外文原版书,都是二手旧书,翻翻里面还有历代主人的读书笔记,全是拙拙的方头方脑的英文字体,一看就是出自老外手笔。和学校门前黄鱼车拉的翻版书顿时分了高下。果然没有辜负那女孩子的推荐。
我挑了本斯蒂芬.金的《BagofBones》,走上二楼。
楼梯是竹子搭的,踩上去咿咿呀呀。走上楼来,顿时豁然开朗。阳台很大,也全部是竹子搭的,金灿灿的黄,和冬日正午的阳光融在一起,蜜糖一样浓烈。桌面和椅背上铺着白底方格的手工粗布。每张桌上都有个陶土花瓶,粗粗的,笨笨的,插着艳丽的初春的杜鹃。
阳台是全开放的,只有个顶,一楼种了棵香樟树,树枝一直伸到二楼来,映得阳光都绿了。随便挑张桌子坐下,俯身看到丽江全城高高矮矮的屋顶,远处就是雪山。
一面墙上密密麻麻贴的全是照片,有的是老板和他的朋友,有的是陌生人。也有密密麻麻的留言,写着淋淋漓漓的心情。我看得出了神。
“客人都喜欢在我这里留言,一面墙都写不下了,我现在准备了留言本,已经写满了三大本了。”
我回过头,是老板,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还没到口就觉得馥郁。
他正盯着墙上的照片,仿佛陷入回忆:“每一个到丽江来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接道:“即使没有,也会在这里发生故事。”
他转过头看我,会心一笑,把手里的咖啡递给我:“这是我们赠送的蓝山咖啡,我们店的招牌,免费的。不过——”老板笑得有点狡黠,“如果你喝上了瘾,续杯是要算钱的。”
我接过来,道谢,选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开始看书。
《BagofBones》以前匆匆看过,再读前面的部分,依然会感动。男主人公在妻子意外身故后不动声色的悲伤,让人心碎。
“我突然意识到,乔永远都不可能翻过这一页,永远都不可能听思特里克兰德把可怜的施特略夫叫做可笑的小男人。在那难忘的一刹那――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刹那,那是我一生中最痛心的一刻――我蓦然意识到,这不是你可以弥补的一处错误,也不是你可以惊醒的一场噩梦。乔安娜,她真的真的死了。
悲戚使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如果不是还有张床,我一定会跌在地上。我们哭泣是用眼睛,一般情况下都是,但那个晚上,我感觉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哭泣,都在悲咽。我坐在床上她曾睡的那一边,手中拿着蒙尘的《月亮和六便士》,嚎啕痛哭。这痛哭不仅是悲伤还是难以置信;尽管我在太平间的电视屏幕上看到她的遗体,尽管在葬礼上我听到男孩子用甜润的高音唱安魂曲,尽管在墓地上看着牧师主持仪式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还是难以置信。我看着那灰色的棺木,始终是不肯死心;而那时那刻,一本企鹅出版社的简装书让我陡然间彻底绝望,我知道,乔安娜,我的妻子,她是真的真的死了。”
我的视线有点模糊。我抬起头,恍惚地望向楼梯。
我看到有个人从楼梯上来,我看到他四下张望,我看到他看到了我,直到他走到我面前的桌子坐下,我依然有点恍惚。
我不知道这恍惚,是不是因为斯蒂芬金。应该是。一定是。
“嗨,”他说,“若离,不会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嗨,”我抬头看他,“骆岩。”
“这么巧。你怎么知道这是丽江最有名的书吧?”
“我……碰巧路过。”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感觉紧张,变得笨嘴笨舌,“弯弯呢?”
“我劝她午睡。否则明天会很累。”
我沉默。心里拼命想话题。他好像也感染了我的局促,下意识地卷着手里的书页。
“你……看书啊?”话一出口我就红了脸。没有听过比这个更蠢的搭讪了。
“嗯,”他把书名给我看,是最近红透全世界的《暮光之城》。
“你也喜欢这本书吗?”
“说不上,我没看过。我下个月到欧洲出差,拿本英文书补口语。据说现在很畅销,随便翻翻。”
“哦。难怪。不过这本书作英语辅导书还不错,语言很简单。”看到他拿英文书,我有点技痒,一时忘记了局促。
“你说‘难怪’是什么意思?”他比我想象得还敏锐,“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说:“还好吧,写得很浪漫,纯粹的校园青春文学。我只是觉得你不会喜欢这个故事,你的心境早已经超过了这样的年龄。”
他震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把自己手里的书展示给他:“其实吸血鬼是西方经典的文学题材,就像我们的狐仙妖魅,很多作家都写过,包括斯蒂芬.金。”
他点头:“恐怖大师写吸血鬼,吓起人来一定驾轻就熟。”
我摇摇头:“那你就错了,如果斯蒂芬.金只会吓人,不会在美国这么受追捧。陆谷孙教授在《万象》上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美国也有金大侠’,把他在美国人民心中的地位和金庸相比,你可想而知他受欢迎的程度,真是凡有井水的地方,都有他的小说了。”
“哦?”骆岩饶有兴趣地扬起眉。
一谈起我的专业,我就有点不能控制:“你当然知道,《肖申克的救赎》这部被影迷评为上世纪最被低估的电影,就是改编自斯蒂芬.金的小说。所以,他并不是不会写恐怖以外的题材,只是不高兴。就好像钱钟书,作为学者,不是不会写小说,只是不高兴,写出来就是极品。”
他点头。
“即便是他的恐怖小说,也并不是为了吓人而吓人,许多作品都很值得挖掘,写到人心灵深处我们常人难以描摹的状态。”
他入了神。
“就好像《闪灵》,其实很多人只看过电影没看过小说,电影无法展现复杂的心理描写,完全没有传达出人怎么样在封闭的环境内,在孤独和猜疑中逐渐走向疯狂,那才是他小说的主旨。所以,斯蒂芬.金本人对电影改编非常不满意,尤其不满主演杰克.尼克尔森,说他根本不能表现环境如何对人性一步步逐渐扭曲的过程,因为他看上去本来就像个疯子!”
他大笑了。
我有一刻说不出话。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轻松。我觉得自己的语言如此贫乏,不能描写他当时的表情,就好像阳光照在雪山上,就好像春水在鸟鸣中一点点解冻。
我一定是看得太入神,他有点尴尬,用话题岔开:“你刚才说,他也写吸血鬼?”
“是,”我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书上。“那本书叫做《Salem’sLot》,我看到过有中文译本,但不敢相信译文的质量。情节很紧张,这也不消说,不过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告诉读者,世间最恐怖的事情,就是身处恐怖中而无处躲藏。”
他动容地看着我。
我低头看着手里这本《BagofBones》,低低加了一句:“同样,我手里这本书也是这样,世间最心痛的事情,就是身处绝望而无力挽回。”
他听得更专注了。
我忍不住继续说下去:“其实吸血鬼题材写的最好的,我个人一直认为是英国女作家AnneRice。她的吸血鬼系列一共写了十部,最著名的一部是后来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的《夜访吸血鬼》。”
“我没有看过,”他低低地说,有一种求恳的味道,“告诉我吧。”
“你会喜欢的。”我说,“里面有句台词:‘完美主义者生活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是多么痛苦。’吸血鬼有着不会衰老的容颜,却永远失去了爱的权利,没有朋友,也不能有爱人。整部书写的都是人类永恒的痛苦:孤独和对爱的渴望。”
他已经完全震撼了,深吸了一口气。
“五月天有一首同名歌《夜访吸血鬼》,”我轻轻说,“里面有这样的词:满怀忧伤却流不出泪∕/极度的疲惫却不能入睡∕……看爱过的人一一告别∕做过的梦一一凋谢∕只留下我独自残喘的千年∕无法挥舞天使的纯洁/也无法拥有魔鬼的果决∕只有像每个人类∕贪嗔痴傻和愚昧∕找寻著体温和血∕/找寻著同类……”
我抬起头来,正迎上他的目光,那样深邃宛转的目光,一直看到我心里。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就像安妮笔下的吸血鬼,被耀眼的阳光包围,顷刻间化成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