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早开始，就下起了小雨。细细的春雨如丝一般轻轻飘落，将竹叶打出“沙沙”的响声。
“诗儿，你去找赤豹，叫他在后门处等我。画儿，帮我准备一套男装。”来兮站在竹帘下看了一会儿带着淡淡凉意的春雨，突然说。
诗儿拿了把竹伞便去了。
画儿一边帮来兮将头发用书生们常用的青巾缚住，一边问：“这下雨的天，小姐要出去？”
“呆在府里怪闷的。”来兮淡淡的说，换上一件白色的书生袍，“如果王爷回来问起我，就说我想一个人在府里逛逛，不让人跟着。”硕大一座王府，一个人在内苑里到处走的话是不容易被找到的。
天街小雨润如酥。
来兮与赤豹从后门出去，直奔全京城最繁华的闹市。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赤豹撑着伞，将来兮遮在伞下。
“茶楼。”
“茶楼？”赤豹十分讷闷。小姐不是从来不喝茶吗？何况，王府里什么样的好茶没有？为什么要偷偷换装去茶楼呢？
“你跟着我到定安王府来也有好些天了，王府内的情况差不多摸清了吗？”来兮无心留连街市两旁的繁华热闹。
赤豹说：“听说，王府的总管福安有个痴傻的儿子，现已成年，福安很为他的婚事操心。”
“福安虽然是个下人，但也是定安王府地位最高的下人，听说在京城里也颇有些狗仗人势，家境也十分富裕，怎么连个媳妇都给儿子讨不来？以他的经济情况，买十个黄花闺女做儿媳妇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来兮放慢了脚步。
赤豹笑道：“因为福安虽然是个下人，但现在仗着定安王殿下的势力混得有些脸面了，心也高起来。一心要娶个小康人家的小姐，做自己的儿媳妇！”
难怪。有哪个殷实人家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呢？来兮暗暗记下，便又加快了步伐，往这条街上最热闹的茶楼行去。
真正懂茶的人，绝不会到茶楼里喝茶。
因为，好茶需要静静品尝，慢慢体味。茶楼里那聒噪的环境，实在让人无法清静地品茶。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客人们，三五一桌地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谈到幽默处还会暴发哄然一阵大笑。大堂正中的小小高台上，还常常会有驻场于此的说书艺人、唱小曲的戏子，将这本就闹哄哄的茶楼推向噪杂的高潮。
但茶楼是听消息的好地方。各色人等都汇聚于此，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只要留心，便能在这里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轶事。哪个高官敛财贪心、哪家千金贤惠貌美、朝廷最近又颁布了什么新规定、哪个江洋大盗又作了案、哪个响马又落了网、外族哪个部落正虎视天朝、哪个蛮夷已经称臣纳贡、住在前街的胖屠户有个漂亮风liu的老婆、某某布庄的老板娘与某个裁缝有染……各种各样的消息都在茶楼流通着。
来兮在二楼的栏杆处找了一个好位置，与赤豹坐了下来。这里能够俯瞰到整个一楼大堂，又能兼顾到二楼各桌的情况。
“听说了吗？昨天宫里出事儿了，有刺客刺杀太子未遂，跑了！”果然，有茶客谈起了这件事。
这话题一出，大堂内的茶客们无一不对此感兴趣，纷纷议论起来。
“这刺客真够有本事的，皇宫禁地都能闯得进去？为什么要刺杀太子呢？”
“这还用问？杀死了太子，别的皇子不就有机会当太子了吗？”
“你是说定……哎呀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讲，弄不好要杀头的！不过，这事还真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其实，要我是定安王，我也不服啊！十二、三岁就在军队做先锋，真刀真枪地砺炼，十五岁做上将军，那不都是出生入死打硬仗换回来的吗？只身潜入敌营刺杀敌帅，又从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这样的本事，这样的胆略，哪是太子那个书生所能比拟的？”
“明人不做暗事，我觉得那样的一个少年英雄不像是做这暗事的人！再说定安王刚刚新婚，娶了大美人月来兮，正是新婚燕尔，哪里有功夫做这些事……”
“听说这月来兮美得像是仙女，真有那么好看吗？”
“谁知道，中书令大人的千金，咱们这些寻常百姓，谁能见得着？”
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畅谈着，一个说书艺人走上了中央的小高台，抱拳施礼道：“诸位！诸位客官！方才听到大家都在谈论咱们大郑皇朝的少年英雄、定安王爷乾承瑞，众所周知，他前些日子刚刚大婚，娶得了去年刚刚过世的中书令大人的千金，月来兮。可谓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天造地设，一对璧人！众位想不想听定安王爷是如何结识月小姐并且一见钟情的呢？”
这番话立即吊起了茶客们的胃口，纷纷叫喊着要说书艺人立刻讲一讲。赤豹面有怒色，便要起身阻止那说书的，来兮急忙将他按住：“且听无妨。”
只见那说书人将折扇于桌上一拍，拉开了话匣子：
“话说洪庆二十一年三月初一，时值当今皇后四十大寿之期，皇宫之内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各地官员都特意来京献礼贺寿，京内的官员们就更不必说了，纷纷呈上异宝。皇上与皇后大悦，于御花园内大摆宴席。那酒席，共有一百零八桌，把个御花园占满了一大半儿！文武百官、各级官眷、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是人山人海、欢声彻天！”
说书人口若悬河，寥寥数语便深深吸引了茶客们的注意力，此刻茶楼内鸦雀无声，都静听着说书人的段子。
“酒过三巡之际，中书令月饮泉大人站起身来，向皇上与皇后施礼道：‘臣为恭贺娘娘千秋，特准备了一出小小的节目，请准许出演。’皇上和皇后自然一口答应。只见月大人不紧不慢地一击掌，早已摆上架势的乐队便弹奏起来。突然，一个恍若飞仙般的人儿自满树白花的梨树上徐徐而落，白衣飘飞，衣带随风而舞，如自天而降的仙子一般！——这，便是那月饮泉大人的掌上明珠，来兮小姐！”
众茶客哗然，来兮将手中的茶杯送至唇边，眉间绽放一丝不以为然的浅笑。
“有客官问了，这来兮小姐又不是仙女，怎么能从高空中徐徐落下，而不会摔到地上呢？这便是月大人的匠心巧安排了，原来来兮小姐的腰间束了一根极细的玄铁丝，肉眼很难看到，早有武林高手埋伏于树上，拉着这丝将来兮小姐缓缓放下。”
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
说书人见众听客兴致浓郁，越说越来劲儿：“那一刻，所有来宾的眼睛都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直直地看着月来兮，再也移不动半分！月来兮就在千人的瞩目之下，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说到这儿，要插一句。”说书人语气一转，“话说这月来兮小姐美貌无双，月大人十分珍爱，自幼便悉心培养，请名师教诲。无奈，这月小姐偏偏对琴棋书画和女红全无兴趣，虽有高手为师，但造诣平平。却于舞蹈之艺极有天赋，据说她腰身细软得像是随风摇摆的柳条，即使是寻常走路亦是婀娜娉婷，风姿魅人，跳起舞来更是柔若无骨，倾倒众生……”
赤豹脸色铁青，暗暗握住了拳头问：“小姐，此人说得如此不堪，不让属下去教训他么？”
来兮笑着摇摇头：“就当听故事嘛，挺有想象力，编得蛮动听的。”说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饶有兴味地继续听。
“可想而知，月来兮在御花园的宴会上舞的那一曲，有多么轻盈曼妙、宛若飞仙。白色的衣裙和飘带随着舞动而摇曳纷飞，阵阵春风卷下漫天的梨花瓣飘落到她的身上，花映人面，人比花娇……那情景，真是美不胜收！在场的人，全都看得呆住，更是看得定安王乾承瑞如醉如痴，沉浸在这比画儿还要美的情景当中。直到歌舞结束，月来兮退场，便把定安王的魂儿也带走了。”
说书人将折扇在桌上一拍，结束了他的表演。大堂内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
“说书的，你说得如此生动，难不成那一****也在皇宫的寿宴之上么？”这时，从来兮身后传来一声带着讽刺的询问。其声朗朗，听上去很令人舒服，想必这声音的主人必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郎。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射到这个人身上，来兮也缓缓地转过头去。在那张小桌上，坐了一个白衣少年，他正摇着雪白的折扇，不羁地傲视全场，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一头黑发没有束起，就那样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前额上束了一根白色丝带，上面绘着充满神秘气息的图腾花纹，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既潇洒，又诡异。
来兮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那是多么妖异的一双眼睛啊！竟然有着赤色的双眸，跳跃闪烁，像两团燃烧的火；飘逸灵动，像两朵飘动的霞；顾盼如波，像两滴流淌的血！
但是，这妖邪的眼睛丝毫没有损害他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俊美容颜，反而增添了一抹邪魅的风情，让这少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再靠近他……
少年也看到了来兮。世间有这么俊俏的男人吗？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这个书生模样的少年，有着比女人更柔美动人的容貌，如果他启齿一笑，恐怕全天下的女人们都要羞愧得遮面吧？
说书人开口了：“那位公子真会开玩笑！在下这穷说书的，怎么可能入得皇宫呢？在下只不过是借了这全京城最香艳的轶闻加整理，润一润色，混口饭吃而已！”
少年的眼睛一直在来兮的身上，再也顾不得理会那说书人。他就这样凝视着来兮，许久许久。
“公子可有雅兴，移驾一叙？”来兮微微一笑。
百花失色的一笑。他真是男人么？如此美丽温婉的笑容，竟是绽放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实在可惜。若是女儿身，必是一位万人垂涎的佳人！
他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坐了过去。
“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名叫阿珂。”
显然，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表露真名实姓。
“能结识公子，在下三生有幸。”来兮执起茶壶，徐徐倒了一杯茶，亲手递了过去。
好柔美白皙的一双手！少年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声，接过茶来。
这时，楼下大堂内又有茶客高声议论起来。
“哼！这月饮泉花这么大心思让自己女儿在寿宴上出风头，还不就是想借此机会攀龙附凤，让月来兮嫁入皇族！最好是嫁给太子，将来做皇后！可惜皇上与皇后选择了贤惠淑德的国子监祭酒杜某某的千金杜若兰做太子妃，月饮泉当时还不知怎么着急呢！”
“想那汉时的赵飞燕，也是擅舞的绝代佳人！但却是亡国的祸水！”
“哎，话可不能乱讲！这要是传出去，是有杀身之祸的！”
……
来兮不动声色，看向那妖异的赤色眼睛：“公子觉得，这月来兮会是怎样一个女子呢？”
阿珂笑了笑：“一个可怜的女子。”
“可怜？！”这是来兮最意想不到的回答，她故意说道：“她是中书令的独生女儿，父亲是朝庭最大的官儿，对她宠爱倍至，她简直是生在蜜罐儿里。又长了一张好相貌，得以飞入帝王家做王妃，这种上天的宠儿，怎么会可怜呢？”
“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被这些龙蛇混杂的嘴巴议论来议论去，不可怜么？”阿珂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此为其一。其二，她父亲也的确是希望她能嫁给太子，将来做皇后吧？那样的话，她的族人们便有了最硬的后台，成为皇亲国戚。她只是一件攀龙附凤的工具，不可怜么？其三，她虽然贵为定安王妃，但是她与定安王之间，是否有真爱呢？她爱乾承瑞吗？乾承瑞爱她吗？她只能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嫁给东，嫁给西都不能自己掌握命运，不可怜么？”阿珂说这话的时候，又想起那个夜晚，草晚夜空笼罩下的那个女子，虽然一脸尘土污泥，狼狈丑陋，但是却有着格外迷人的风韵，令人觉得她美极了，美得胜过世间一切。乾承瑞驻军在外亦将她带在身边，而她也在危急时刻搬来救兵解了乾承瑞之困，乾承瑞与她，想必感情深厚吧？王妃月来兮就算再美，她能与那女子争宠么？连阿珂自己，也一直在回味着那个身影，午夜梦回之际难以忘却。
来兮愣住了，比深潭更幽深的两汪秋水泛上一层雾般的迷茫。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呢。短短的几句话，却字字句句都像是鼓捶般击打着她的心。
“小姐，不早了，王爷快回府了。”赤豹在来兮耳边悄声道。
“公子，恕在下有事在身，不得不告辞了。能结识公子，三生有幸。”来兮站起身来。
他要走了吗？阿珂觉得一阵失落。不知为什么，这个俊秀的书生有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使他眷恋不舍，与相貌与无，那是一种感觉，就仿佛那个热辣犀利的女子一般令人魂牵梦系的感觉。
可惜他是个男人，阿珂望着他的背影如是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