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后,到了曌月国。
那一天,曌月国城门开着,南诏护送雷弥尔而来的侍卫停在了城门口,曌月大妃亲自带人来接雷弥尔进宫。我跟芳菲春香垂首站在雷弥尔后面。
大妃跟雷弥尔相见,自然是免不了抱在一起哭了一阵子,及哭过了,大妃又絮絮叨叨的问起雷弥尔自己远在南诏的亲人是否安好,南诏国是不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云云,雷弥尔都一一的回答了。
“清风,来,见过你表弟雷弥尔。”大妃的轻柔的声音又响起。
清风?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一个眉眼如画的男孩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前面,我在心里轻声笑了一下,真是眉眼如画呢,谁说这个词儿只能用在女孩子身上?
又是一个小美男子,长大后定是“祸水”,瞧他那勾人的凤目就知道了,我一边看一边暗自品度,不过他没有雷弥尔的那种干净单纯之感,倒是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冷漠疏离。我奇怪不已,一个八九岁的毛头孩子,气质怎么这么清冷呢?
那个叫清风的男孩儿看着雷弥尔淡淡叫了一声:“表弟。”连声音也是清冷的。
雷弥尔好奇的打量了男孩儿一番,忽的一笑,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就是表哥吧?我常常听父亲母亲说起你,你叫云上清风对不对?”
男孩儿抽出手,笑了一笑,笑容清冷而疏离。
大妃转身看到了我们,我赶紧垂下头去。
只听大妃奇怪问道:“她们是谁?是南诏的吗?我怎么看着穿着打扮像西池那边儿的人?”
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一眼看出来我们是西池的人,这下可怎么办是好?曌月一向与西池不睦,四国里唯有西池能与之抗衡,曌月的宫廷里岂能入住西池人?
雷弥尔看了看我们,笑道:“姑妈,她们是我在路上捡的,我见她们无家可归,就让她们跟我一起来曌月了。”
“路上捡的?”大妃的声音里有些担忧,“可是宫里不让带别国的人进去……”
我一听,慌忙拉着芳菲春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道:“娘娘开恩,我们确是西池的人,但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我跟妹妹从小无父无母,一直跟着姑姑过活,不想半月之前,家里失了火,把家当物什烧得一干二净,我们好不容易捡了命逃了出来,但是却无家可归了,路上巧遇皇子,蒙皇子恩德带了我们来了曌月,娘娘宅心仁厚,若是让我们进宫有口饭吃,哪怕当牛做马,我们也无怨言。”
春香也连连称是,头磕在地上直响。
大妃顿了顿,道:“你们抬起头来。”我抬起头,不卑不亢的看着她,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四月。”
“四月?”她点点头,“你倒是个伶牙俐齿的。”说完,眼睛掠过我,看向芳菲与春香,然后指着芳菲:“你以后跟着我吧。至于你们……”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跟春香:“你们,去浣溪宫里。”
浣溪宫?一听就是做粗活洗衣服的地方,不过我也无所谓了,有地儿住有饭吃就是上天给我的莫大恩赐了。春香芳菲也欣喜若狂,我们三人赶紧朝大妃磕头谢恩。
芳菲跟着大妃去了栾宫,我和春香由着嬷嬷带去了浣溪宫,正如我猜的,浣溪宫是宫里专门儿洗衣裳的地儿,在那里干活儿的都是些卑贱的宫女,幸亏芳菲生的讨人喜,大妃让跟了她去,不然的话,粗活累活儿的干,她小小年纪怎么能受得了?
从此,我跟春香在浣溪宫里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住了下来,虽然跟芳菲同在宫里,但是却见不上面,她伺候大妃左右,不得空儿,而我们是宫里最卑贱的宫女,平日里是不得出浣溪宫的,因此只有等芳菲哪日闲了来看我们。
芳菲一开始见到我们的时候,抱着我们哭鼻子抹眼泪的说是想我们,后来渐渐的好了,脸上的笑容多了,说一些趣事儿逗我们,而且似乎是有了钱,每回都塞给浣溪宫里的老嬷嬷一些钱,让她待我们好一些,春香很是欣慰,我也很开心,芳菲她终于懂得照顾自己了。
我们像漂泊的浮萍,终于在异国他乡的宫廷里,安定了下来,卑贱却开心的活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几度落叶几度雪飘,我站在浣纱河上面的大石板上,浣洗了一筐筐的绫罗绸衫,看着四季轮回一圈又一圈。
七年的时间,就这样,在浣溪宫里,在水里,在大石板上,在一筐筐的罗衫里,悄然滑过。而我,恍惚是在大石板上,拿起湿漉漉的衣服,一起身,刹那间,就到了十五岁的芳华。
我十五岁了。
浣纱河边,我蹲在大石板上,把衣服放在水里使劲的摆动,再捞上来揉搓捶打。“咚”的一声,一颗小石子落到了水里,继而一阵明亮的笑声响起,我回过头,看到雷弥尔正站在我后面微笑着,笑容一如从前,还是那般单纯干净,浅浅的笑涡流泻开来。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叫雷弥尔了,一进了宫,他的名字就改为云上皓月了,是宫里的三皇子,但是这些年,他一直很孤独,除了常常的来浣溪宫找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寝宫里的。
“殿下!”我笑着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咧嘴笑了笑,飞身一跃,跳到了我站的大石板上,不过他的武功真的是差劲儿,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身上,差点把我撞的掉进河里去了,幸好我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他,两人在大石板上挤了一起。
我慌忙推他道:“殿下,你快些上去吧,石板上面滑,万一要是掉进水里去了,奴婢可担当不起啊。”
他却一把捉住了我的手,笑道:“我不上去,我要陪着你。”
我哭笑不得,哄他道:“殿下,你先上去,等奴婢把衣服洗完了,再陪你说话行不行?”
那小子一听,剑眉一皱,声音里有些生气:“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叫我殿下,叫我皓月,也不要说你是奴婢!”
我看着他生气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推推他:“好了,皓月,不要生气了,我以后在你面前不说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他得意的笑了起来,松开了我的手,转过身,心情甚好的环顾四周一圈,指着前面一片桃花林道:“四月,一会儿等你洗完衣服之后,咱们去那里玩儿吧。”
我吃了一惊,慌忙摆手:“皓月,你可不要害我,你知道我在浣溪宫里是出不去的,要是让人看见了,我可得挨罚了。”
他拍拍胸脯:“四月,你怕什么,有我在你身边呢,谁敢罚你!”
我看着他一脸的豪气,忍不住笑了起来,故意阴阳怪调:“那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了。”
他兴奋的上来拉住我:“那你是答应了?”
我抽出手,脸上红红的点点头,在七年里,一直是他陪在我身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看着他单纯干净的笑容,心里便会感到浓浓的温暖,也总是不忍心拒绝他。
他开心的跑到岸上去了,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我洗衣服,一会儿伸着脑袋四处看看,嘴里哼着跟我学得那首《明月几时有》,但是唱的调儿都跑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我一边偷偷儿的笑,一边在水里摆动衣服,恍惚间,又看到了之前的许多日子,我在大石板上洗衣,他在上面自在的哼着歌等着我。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一晃,七年都过去了。
洗完衣服,我站起身来,他连忙从地上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跳到大石板上,端起装着满满衣服的大筐,轻快的迈着步子转身上岸,我在后面慌忙跟上去拉住他:“皓月,我自己来吧,宫里人多眼杂的,看见了,要说闲话的。”
那小子哪里肯听,回头冲我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道:“不怕的,我正要跟姑妈说,把你调到我的宫里去呢。”
“去你宫里?”我惊了一跳,“好好儿的为什么让我去你宫里?”他
笑道:“去我那里,你就不用老是洗衣服了,就可以天天陪着我了。”
我看着他单纯明媚的脸,心里有些酸楚,流亡在异国他乡,我们把自己小心的掩藏,寂寞孤独无人知晓,同是天涯沦落人,但也更容易惺惺相惜。
我拉住他,有些伤感的说:“皓月,我知道你是怕我累着,可是你若是跟大妃说了,大妃一定会说我勾引你,说不定会把我赶出宫去的,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暗了下去,道:“可是我……”
“咱们先不说这个,把衣服送到春妈妈那里去,然后咱们去桃树林玩儿。”我打断他。
他“嗯”了一声,又高兴起来,端着大筐,轻快的迈着大步子,复又哼着歌。我在后面一路小跑的跟着,嘴上虽噙着笑,心里却是叹了口气,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春妈妈在晒衣绳旁正在搭衣服,见此慌忙丢下手里衣服,上来接过他的大木筐,笑道:“殿下怎么来了?又帮四月干活儿,这么重的筐,怕是累坏了吧?”
他灿烂一笑:“不累的,母后曾说过帮助别人自己也快乐。”
春妈妈笑了起来,我也捂着嘴笑起来,这小子有时候真像个傻小子,难怪芳菲背后叫他傻子呢。
他见我们笑,摸摸头,也嘿嘿笑了起来,然后看向我:“四月,咱们走吧。”
“去哪里?”春妈妈连忙问。
眼见他傻呵呵的就要说实话,我连忙拉了他一把,抢过话:“我们去浣溪宫后面的假山那里,一会儿就回来,春妈妈不要担心。”
说完,转过身,朝一脸惊愕的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他就跑了。春妈妈的声音在后面慢了半拍儿的响了起来:“四月,小心一些,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