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摸了摸头,那一晚的伤痛已与他的生命一同消失。
珍鉴阁内,如死亡一般安静。
老肖摊开他的左手,看着掌心几条灰白的发丝,说道:“这是我被谋杀的证据!”
那天晚上,老肖听罗萌提到暗房内有股腥臭之味,他默默记在心里,一直想找个时间来探寻那面新墙背后的秘密。今早,他收到了那张通牒纸条,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下去,才冒险于今晚提着丁字镐摸进珍鉴阁。
他想找什么?
当然是他自己的尸体!
可惜他没有凿出他自己,只在墙隙间找到几根白头发。但可以确定,那面墙曾经埋着这个老人。
老肖知道仅凭这几根随时都可以从头上拔下的头发,面前的这几个人不会相信他。人宁可相信那些最不可信的人,也不会信任最可信任的鬼,这叫做立场。然而这已不重要,因为今晚之后,他永远地失去了他习惯了几十年的生活。此刻他才意识到,千辛万苦从地狱逃脱出来,他要寻找的不是他曾经认为最重要的肉体,而是肉体依存的环境。
“你觉得吴宏害死了你,所以,你去找他报仇?”史明问老肖。
老肖摇摇头。一开始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回到天沙楼,寻找自己的尸体,将吴宏这个杀人犯绳之于法。
老肖死后的这段时间,正巧是他的休假期,所以无人发现他失踪了数日。回来后他在工作时间几乎都躲在14楼员工休息区,而吴宏又外出躲避了大半月,两个人始终没有照着面。“我是个老光棍,没有人在乎我是人是鬼,除了那个杀我的人!”
听到老肖这句话,古路的身体抖了一下。她融入了他的故事之中,已全然忘了自己还被掐着脖子。
珍鉴阁重新开张的那一天,老肖想同吴宏来个了断。不巧他那天看见了郑奶奶──骄傲地看着她外孙的郑奶奶。
唉,算了,他一把年纪,杀了吴宏他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不如给后生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让活着的人继续活,死了的鬼偷偷死吧!他只希望找到尸体悄悄埋了,再去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过日子。
明察暗访也找不到尸体的任何线索,正巧听说七层有鬼出没,老肖心生一计。如果七层闹鬼严重,吴宏听到这风声,准要担心,那么他很可能会把尸体挖出来确认一下。于是老肖弄了一套吸血鬼的服装,等轮到他值夜班时,便扮鬼在珍鉴阁附近转悠。
吴宏死的那晚,恰是老肖的夜班。
吴宏有个习惯,收铺前都要喝上几口小酒,每天晚上几乎都是珍鉴阁最后关店。可能那晚他喝得有点高,看到由老肖扮成的吸血鬼,不害怕反倒哈哈大笑。
接下发生的事情大致与老肖之前的证词一致,只是老肖隐去了一些细节。比如,吴宏倒地后,老肖想去救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便脱下吸血鬼服装扔进了多宝格的柜子里。比如,从医院出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返回取出了吸血鬼服装。
而且,吴宏看到那吸血鬼的真面目时,正混沌地口吐白沫的他,好像清醒了半分,眼神有了聚焦。
吴宏死了,也算老天补给老肖一个继续平静地在天沙楼生活下去的机会。不料没出几日,七层又闹鬼了。这回轮到老肖担心,担心那是吴宏。于是他又套上了吸血鬼的服装,想去查个究竟。那无头鬼看到吸血鬼,冲了过去,撒米撒盐,二人纠缠在一起,于是就上演了方小凤所看到的恶鬼打架。到最后,老肖也没见过那无头鬼的真面目。
那脚步声的主人当然就是侯也通,他证明老肖所说的有其参与的部分确属事实,但吴宏倒地的那刹那,他没有在场,那才是本案的关键。
大家都在等着费常灿下定论,可他迟迟不开尊口,反倒是段启宇站出来主持局面。平时言简意赅的他,这次却文绉绉地长篇大论,古路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卖弄了两句诗,反正她没听懂。她正被掐着脖子,他还有心思吟诗作对?嗯,估计就是因为她被掐脖,他才诗性大发吧,第一次见面他不就掐了她脖子吗?只听说过咏菊咏梅,还没听说过咏掐脖子的!看他得意的样子不像是诗性大发,而是兽性大发!
段启宇的一番话,引来室内一片共鸣。他的意见是,吴宏到底怎么死的,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两个当事人均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事情已然这样,不如放走老肖,尘归尘,土归土,还天沙楼一个平静。
这件事在费常灿的无声点头中达成共识。老肖松开了手,古路的脖子恢复了自由。
“多保重各位,后会无期。”说完,老肖怅然地向外走去。
突然之间,古路眼前一片黑。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队御鬼警以迅雷之速涌进了珍鉴阁,老肖也以迅雷之速就近掐住了费常灿的脖子。鬼还真爱掐人脖子啊!古路考虑是不是去订做一个钢刺围脖。
这队御鬼警每人手持一把红手枪,那估计就是传说中的烈焰枪。古路第一次见到这杀鬼的玩意儿,不免哆嗦。那些鲜红色的蛇型喷射管,即将喷出邪恶的燃烧弹。
“你们放下枪,退出去!”老肖加重了手的力道,费常灿几乎不能呼吸,脸憋得和烈焰枪的颜色一样红,“他可是天沙楼的老板,不值得为我这个老头子陪葬!”
御鬼警们的背后,闪出两个人,桑念星和郑奶奶。
“你们先放下枪,不要伤着费总。”桑念星对警察们说道。
见御鬼警们仍在犹豫,老肖提起了胳膊,费常灿的身体慢慢向上升,他的脚尖即将离开地面。“只要你们放我走,我保证不伤害任何人!”老肖叫道。
“不能放!”郑奶奶喝道,“他就是杀害我外孙的凶手!”
“不,小梅,吴宏不是我杀的!”老肖一激动,费常灿的脚彻底脱离了地面,他的身体在半空中挣扎。
场面停滞了几秒,唯一在动的是费常灿的身体。
“老肖,你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躲在孙达良厚背之后的古路,出其不意地跳了出来,她从自己宽大的皮衣里拿出一支釉里红玉壶春,“这可是明早初的釉里红云龙纹玉壶春!撇口、细颈、垂腹、圈足,色纯纹晰,乃明初釉里红之佳作!”
老肖的注意力被古路手上的玉壶春所分散,费常灿的脚又回到了地面。
古路用余光看到段启宇在瞪她,瞪什么瞪,你白白得了那么多古董,我拿一两件回家做研究不行哪?
她把这支玉壶春伸到老肖的手快够又未够的地方,试探道:“我把这支玉壶春送给你好不好,你把费总先放了,我们万事好商量!”
老肖摇摇头,他过的桥比古路走的路还多,连奈何桥都过了,又怎么会上古路这条幼稚的道?
“哦,你不喜欢啊,嫌这支玉壶春不够好?那算了!”古路手一松,“哐啷”一声,玉壶春粉碎在了地面,佳作顷刻间变成废品。
老肖上前一步,盯着地上的碎片,眼神随之破碎。
古路向后退了一步,又从皮衣里拿出一支玉壶春,她今日特意选了一件大一号的衣服。“那这支怎么样?元代青花釉里红四季花纹玉壶春,几百年难遇的珍品!”古路又将这玉壶春递了过去。
老肖的眼里喷着火,古路的手开始颤抖。“这也不喜欢,可惜呀!”古路再次松开手。老肖拖着费常灿,向前跨了一大步,单手去捞那支玉壶春。
恰在这时,古路变魔法似地再次从皮衣里掏出一支玉壶春,朝地上丢去。于是老肖放开了费常灿,扑向两支玉壶春。他滚到了地上,双手紧紧抓住了两个珍品。
见费常灿已闪到安全的地方,郑奶奶高声叫道,“快开枪!”
一瞬间,几枚燃烧弹向同一个方位飞去。
“不──”这声惨叫,古路并没有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