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的是如同织布的梭子那般飞快的穿梭,这飞快的速度,让生活在这时间之网中的人,才要叹秋日的到临,待发现的时候,却才悲哀的知道,原来早已是深秋季节了。
这日,白纤纤正坐在窗边的桌旁练琴,自己从家中所带来的这张家传的古琴音色本就干涩,再伴着窗外的秋景,纤纤不禁心中觉得分外凄凉起来。再弹下去,越发觉得琴音呜咽,曲不成调起来。只得略歇一歇,停了一停,就见一阵秋风吹过,几片红叶卷了进来,落在了琴弦上。“红叶不知音,何必乱弹琴呢?”纤纤轻轻抬手,捡起落在琴上的几片红叶,仔细看去,红得很是可爱。心想,倒不如叫小婉找本书夹起以后做个标本或是书签,倒别有雅趣,自比那大街上买得现成的有趣多了。便叫小婉,却见在外屋打扫的丫鬟翠儿进来道:“回少奶奶,小婉姐姐说是有事出去了,奶奶有什么事让翠儿来吧。”纤纤听翠儿一说,这才想起,好像一下午已没有见小婉了,近段小婉似乎老是很忙,不知在做什么,便说到:“也没什么事,你把这几片树叶去找本不用的书夹起来吧。”“是!”翠儿答应着,便去找夹树叶的书。纤纤接着又问道:“你小婉姐姐可说是有什么事出去了?”
屋外正找着看书的翠儿听了,略想一想,摇摇头道:“也没有说什么,小婉姐姐只说是要出去一下,少奶奶要问起了就回一声,说她很快就回来了。却并没说去做什么了。依我看,定是做针线闷了,去园中闲转一转就回来了吧。”纤纤听翠儿说了这么多话,刚刚弹琴的伤感却觉得冲淡了不少,便笑着说:“这样啊。你倒是了解你的那小婉姐姐。好了,你也忙了一天了,屋外也干净了,自己去歇歇吧。”“是。”翠儿打扫了半日,却真是累了,听见一个“歇”字,把找来的书让纤纤看了,又夹好树叶,便转身退了出去。
可是,小婉却不像纤纤翠儿所想的那样,一会儿就回来了。
自从沈老太太去世,包惜弱进府,白纤纤在沈家的地位已大不如以前了。平日里,虽然念着纤纤待人不错,多多少少的事上,大多数的家人并不与纤纤为难,甚至于有些老仆人还会暗地里常常帮着白纤纤主仆,但表面上,很多人因为包惜弱的缘故,已早与纤纤这边的小院不来往了。纤纤这边,也自然跟其它人都断了交往。自从玉儿走了之后,纤纤主仆三人更是只守着自己这一方小院,再与任何其它人都不再联系。往日里,最多也不是闷了去前面的沈家花园走一走。但这也只限于小婉,小婉生性活泼,过不得这种沉闷的日子,所以时不时的需要出去透透气。在花园里跑一跑,跳跳,偶尔碰到沈家下面那些粗使不认识自己的小丫鬟,便跟她们一块闹着玩玩。而纤纤和翠儿因着那日在沈园受惊吓的事,是再也不愿到那花园里去了。尽管现在家人都回来了,沈园里也时时总是有穿梭的人,但一想起那晚的事,纤纤和翠儿就不由得觉得心里起毛。
现在,眼看着已到晚饭后,小婉竟也不见回来,纤纤实在想不出小婉会去哪里,想起玉儿的事来,心里不由得为着小婉的晚归着急。秋日已不像夏季那样日长了,这马上天就要黑起来了,纤纤正要叫翠儿和自己一起出去找找,却见小婉一个人急急的跑着回来了。
纤纤心里着急,一见到小婉,本来是要急得要怪她这么晚了才回来让人担心,正要说她,却看到小婉神色不似平日,往日小婉出去,总是高高兴兴的回来,回来后更是兴高采烈的说着一些在园中听来的趣事。但今日的小婉,却像有心事的一般,魂不守舍呆呆得走了进来。
纤纤心里诧异,便先把责怪放在心里,一旁的丫鬟翠儿见小婉回来了,早把留下的晚饭赶着端出来,摆在桌上招呼让小婉吃饭。
纤纤坐在桌旁坐着,也帮着翠儿招呼小婉盛饭,刚想问问小婉今天做什么去了,一转头看着小婉的样子,却不觉愣住了。平日里吃饭,按照家里的规矩,必须要斯斯文文,慢慢的吃。这是白家的要求,也是沈家的要求,是每一个大户人家都要遵守的礼仪。如何握筷,如何夹菜,都是有固定的章法,就是纤纤,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小婉,翠儿这样的大家上房丫鬟更是不必说了,自幼都是让专门的教导妈妈专门训练过的。但现在的小婉好像饿坏了一般,端起碗来狼吞虎咽,把一旁的丫鬟翠儿也直看得愣住了。直到小婉吃完,帮着添饭的翠儿才张着口说:“小婉姐姐,你这样的吃饭,我真是从来都没见过啊。”说着,自己觉得有趣,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埋头吃饭的小婉听了,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刚进屋时那种魂不守舍的神情一扫为空,刚刚吃饭的那种模样竟然也起了变化。只那么一瞬间的功夫,让对面不远处坐着的纤纤只觉得刚刚进门的那个不是小婉,而现在小婉好像刚回来一般。心中却只觉得一阵寒意升了上来。就见小婉笑着回头,要拿筷子去敲翠儿,站在旁边的翠儿却是早有防备,笑着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小婉姐姐,我只笑一笑,你就恼我损了你的形象,我这里浮赞你两句,‘小婉姐姐吃饭真淑女啊’,你不要生气了。”
“你这是在夸我啊?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损我啊。”小婉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怕我生气,快过来给我添饭。”翠儿却只是远远的看着,一副就不过来的样子。纤纤看着二人打闹,只觉得前面好做了个梦的一般。刚刚进来的那个小婉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小婉又是怎么回事。小婉刚进门的时候,翠儿一听见小婉回来,怕小婉饿了,就急着到一边的房中张罗着上菜去了。所以不曾注意到小婉的神情。但纤纤与小婉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小婉刚进门时纤纤又刚好立于门口,想想刚才一进门的小婉,再看看现在的小婉,竟明显感觉就是两个人一般,纤纤不由的暗自己想到:“如若真是小婉有心事,在外遇到了不高兴的事,依小婉的性格,绝不是能将心事放在心中会掩饰的人啊。但小婉怎么会这样,前后落差这么大,难道?”前一阵子玉儿之事的那些古怪的感觉又都涌了上来,纤纤心里一阵狐疑,见翠儿笑着又端上了一碗米饭,便对二人说道:“不要闹了,快点吃完,一会厨房收碗的人就要来了。”一边说,一边又回头看着小婉。就见小婉忙答应到:“是。”一边答着,一边又端起饭吃了起来,只是这次却不像刚才那样狼吞虎咽了,完全是平日里的那个真真切切的小婉。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先问问她下午做什么去了。”纤纤想着,对小婉说:“你吃结束了到我房里来,我有话问你。”说完,便让翠儿继续照顾小婉吃饭,自己朝里屋走去。
虽然已是深秋了,这样季节的夜晚已来得早了,但今年的夏日虽是暑气不盛,但如今秋季的秋老虎却迟迟的不走,明明是深秋的霜夜了,但到了这夜色朦胧之时,却依旧只是那种秋季沁人心脾的凉爽而丝毫没有让人不适的寒冷的感觉,想往年,这样的日子只怕就该换被褥了。小婉走进纤纤屋中的时候,天色已是全暗。只见纤纤微微地卷起半个帘子,在桌旁燃了一只蜡,正在看书。
“小姐,”小婉轻轻的走到纤纤身边,见纤纤正看着一本《广城记》,正是自己前段时间去玉林山时,看着那书的封皮十分的好看,又记得小姐喜爱看书,给小姐带回来的。见纤纤抬起了头,便接着说到:“小姐是要怪我今日回来晚了吗?小婉这里给小姐承认错误了,不过小姐,我今日晚归,确实是原因的。小姐,你知道吗,我见到了一个人。”说话的神情,完全是往日里那个活泼灵气的小婉。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吧,这样活生生的大活人站在面前,怎么能不是小婉呢?自己怎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和感觉呢?”纤纤见小婉神情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心中欣慰的想,又见小婉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便对小婉所说的其它的事也就并不怎么关心了,反正小婉贪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看小婉说的很有兴致,还是随口问道:“你见到谁了啊?”
“嗯,也不是今日才见到的,是前段时间无意之中碰到,结果今日又看到了,很奇怪,他不可能在那样的场合跟那些人在一块啊,太远了,我看了好久,都不能确认。”
“你说的到底是谁啊?”纤纤见小婉说的吞吞吞吐吐,半天都没说到正题上,忍不住又问道。
“就是那个何守才啊,前几日,小姐你不是让我回白府给老爷夫人那边带去了刚做下的秋衣吗?那天坐着轿子回来的时候,为了抄近路,我是从淡水桥那边的背街过来的,结果路过那边的时候,我偶尔抬帘看了一下轿外,却发现何文才正与几个人从一个小而且门面上很冷清的,叫做福来客栈的一个小客栈出来。”
“就这事啊?”纤纤嗔怪的说:“何守才早已不是白家的人了,他要会谁是他的事,与我们何干?不要管他就是。”本来纤纤心里对何守才这个人就十分的有看法,丝毫不愿听到“何守才”这三个字,特别是近来沈家多事,此时此刻,听到“何守才”这三个字,忍不住打断小婉,让小婉不要再提到这个人,省得再增烦恼。
“不是的,小姐,你知道那几个人是谁吗?竟然是正在朝中为官司的钱待郎和贾司正,虽然他们都穿的是便衣,但他们都来家里好几回了,化成灰我都认识,更别说换件衣服了。”
“这样吗?”纤纤听到小婉这样说,心里也觉得很是诧异起来,这个何守才,不过是一个因偷窃被白府赶出去的小小的仆人罢了,怎么会跟这几个当朝的官员碰到一块了。便推测到“也有可能是在那小客栈喝酒时偶尔碰到呢?何守才那个人,本来就是见缝就钻的人啊。”
“是啊,小姐,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啊,本来我也是猜测的想,是不是那几个官爷闲的无聊,着了便装在那里游玩。被何守才这个小人看到了,有机可乘,跑到他们那里去套近乎,想着给自己捞点好处,像何守才那种人,只要有好处,是什么脸都能拉下来,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所以虽然这几天我常常溜出去看,其实在心里也是不报什么希望的,几天以来一直都没再见到他们,于是就打算好今日去过之后,如若再没有见到的话就再不去了,结果,小姐你猜怎么了,没想到真的又在那个地方看到了他们,依旧还是之前我无意遇到时的那样子,不过虽然钱待郎和贾司正依旧是便装打扮,但这次却好像是专门的有备而来,三人进了客栈的一家包间后好长时间才出来。而那两个官员,意是连随从都没带。”
纤纤听了小婉的一番描述,不禁也觉得事情确实有些蹊跷。那个何守才是父亲后娶的二夫人的小舅子,而那二夫人却是出身贫寒,早先不过是跟在白家的老太太身边八个贴身丫鬟之一罢了,只因为母亲当时只生得纤纤一女之后,得了产后虚弱之症,在纤纤之后,任凭求医看卦,却再也不曾生育一男半女了,于是,跟在白家老太太身边作贴身丫鬟的何香,便由白家老太太一人作主,硬是指给了并不同意此举的纤纤之父作二夫人。
想那白家老太太当初不过是一粗陋妇人罢了,命里更是多灾,早年便年纪轻轻的守了寡,也算得上是受了生活莫大的打击的人。从小不曾识过字但礼教思想却甚是浓厚的白老太太至此,便再不曾嫁,含辛茹苦将白纤纤之父养大。直到纤纤长大记事之后,在白老太太去世这前的岁月里,纤纤所能记起白老太太说起的最多的便是:“女人,就是要守一而终。丈夫是天,女人是地,丈夫多娶是合伦理,是顺的,但女人却一定要贞节。”等储如此类的论调。
所幸苦尽甘来,之后纤纤之父上京赶考,一举考中,又遇到了纤纤之母南洙,南洙本人貌美娴熟,二人男才女貌、甚是相和,这本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但不知为何,从南洙第一天进白家门时,白家老太太便是万般不待见,时不时的便要鸡蛋里找骨头,一件错处挨着一件错处,不停的起着事端给纤纤的母亲找茬。在南洙生育之后,看见生下得纤纤是个女儿家,白老太太更是如得了把柄一般,时不时的含沙射影的说教。对纤纤也总是冷面冷语,都说大家的小姐是千金之躯,但谁又知道,白家的千金大小姐白纤纤的年幼时光,是在母亲受尽委屈的尽心保护下才勉强度过的。
在纤纤生下的几年之后,白老太太便打闹着给纤纤的父亲立二夫人了。而且似乎是为了让纤纤母亲难堪一般,故事将此事搞的大张旗鼓,虽然纤纤的父亲一再的反对,但毕竟纤纤的父亲是一个孝子,那种白老太太从小便灌输的愚孝,让纤纤的父亲不敢也不能一再的违背母亲的意思,尽管在心里,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妥的时候,最终,还是会选择依从。在确定了自己的胜利之后,白老太太便将自己的贴身丫鬟之一何香,硬塞给了白纤纤父为妾。可叹白父与纤纤之母南洙二人琴瑟相和,夫妻恩爱,却在白老太太孝道的名义之下,硬是让二人的关系平地生风,起了无数的风波。
至今,白纤纤想起自己幼年、童年、少年时在家度过的那段时光里,觉得能引起她思念的,最最让她怀念和珍惜的,恰恰是在自己七岁之前的那段时光,想一个七岁的女童会记得些什么事呢?但纤纤每次默念着想起那段时光,总能够在自己的心底涌起一种美好而平静的感觉,那种感觉中的美好和平静,不光是属于那时生长在白府中的纤纤这个七岁女童,更是属于当时的整个白府的每一个家人的,只可惜,这美好,这平静,在何香被白老太太亲手扶上白家的二夫人之后被狠狠的打破了。被白家的老太太,亲手打的粉碎,粉碎--------
“小姐,小姐”旁边小婉的声音传来,纤纤这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脸庞只觉得冰凉,伸手擦去,就觉两行清泪,早已是冰凉了。纤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本以为自己努力的忘记了,不想直到时间过了这么久的今天,再次提起往事,想起曾在家中发生的那些事,想起母亲所受的委屈,想起之后家中的变故,纤纤还是忍不住像当年事情刚刚发生时般那样的难过,那样的泪流满面。
“小姐,给你”一旁的小婉看着纤纤伤心的样子,不知道下来要再说些什么,便走到一边,为纤纤拿过擦脸的手帕,心中却也明白今日提出何守才这个人来,必是让纤纤想起了从前家中那些不快,伤心的事,只是正因为知道的清楚,反而不知道该拿怎样的话来劝慰纤纤了,看看窗外,说话间已不觉夜深了,便想一想,上前劝纤纤道:“小姐,你是刚好的身子,还弱着呢,如今夜深,还是早早的歇息了,明天再作区处吧。”纤纤听完,点点头,擦了眼泪,待小婉铺好了床被,睡到床上之后,却翻了覆去,只是睡不着,想起小婉刚刚说的那些话,初时自己听到,其实是只顾着伤心了,但现在,静下心来想起那些事却总是觉得有些放不下心:“想那何守才本就是一个必报的小人,当日赶出白家之时,就怀恨在心,如今又与这些当朝官员如此这般,想他一个仆人,能够有何能耐如此,又有什么资本可以让那些眼高一等的达官之人如此看重呢?想那钱待郎和贾司正二人,虽也是平日里和白家有些来往,但官场里虚虚实实,这二人的官声又有些不好,莫非,是白家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何守才那个小人手里,他要以此来报复白家!”白纤纤只觉得让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惊住了。瞬间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这样,她白纤纤明天一定要回家一趟,让家人早做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