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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裴将军佳节上青楼 商公子月夜赴黄泉

(一)

大许王朝之都,上元佳节之夜,花如簇锦,灯如繁星,人若潮涌,声若沸鼎。

“冰糖葫芦,山楂糕海棠果,糖瓜栗子五仁酥应有尽有啰。”

“卖汤圆咧……大珍珠小珍珠芝麻馅儿白糖馅儿五文钱一大碗儿……”

“捏面人儿……关公战秦琼,周瑜戏黄盖,樊梨花看上潘金莲啦……”

“胭脂水粉牡丹花,大姑娘小媳妇快来挑快来选呀!”

“蛐蛐儿,冬天的蛐蛐儿,好蛐蛐儿……这位公子,您买只蛐蛐儿吧,我这儿都是常胜将军,一两银子一只,赢了您能挣一万两。”

商琪晏的袖子被人拽住,他停下了脚步。眼前这个卖蛐蛐儿的少年不过十一二岁,挑着一副竹编担,扁担前后系着两大串小葫芦,葫芦上没有雕刻时下流行的山水花纹,只是粗粗地用红绳系了个结。只见那少年衣衫单薄,一双赤足已然冻得发紫。

商琪晏随意解下一个葫芦,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少年:“剩下的,去买双棉鞋穿。”

“谢公子,公子您真是大好人!”少年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挑起担子飞快地去了。商琪晏叹了口气,上元佳节,尚且有人连一身保暖的新衣都没有,自己那点小小的委曲,又算得上什么呢。

“公子,您又乱使好心了。”商琪晏的跟班小豆子撅着嘴埋怨:“这种小崽子,拿了钱准又奔赌坊去。说您多少次了,一点儿记性也没有。那么大一锭银子,还不如赏给豆子,豆子对您……”

“行了行了,再多说一句,罚你三天不许吃饭。”被豆子戳中痛处,商琪晏有些气恼,哼,我就是滥好人了又怎么样?怎么今天个个都要来教训我!

豆子极不情愿地闭了嘴,虎着脸跟在商琪晏身后,赌气甩着胳臂,脚步也故意踏得极重,惹得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对自己指指点点,豆子心里渐渐高兴起来,刚才的事情早又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公子,您看那鲤鱼灯,鱼嘴还会动哪!……邹记今年怎么弄这么个破灯,难看死啦,活像个大茄子……公子快看公子快看,李记那双龙戏珠一个能喷火一个会吐水,还有赵记的千手观音采莲花……啧啧,冯大财家的灯可真是下足血本啦,金光闪闪呀……哈哈哈哈,钱侍郎家门口的灯笼着火啦,公子你快看……”

豆子一路指点江山大呼小叫,商琪晏只顾垂头丧气地走路,一句也没听到。别说豆子的话了,满街的花灯都没入了他眼。各位问他怎么了?他郁闷呗!为啥郁闷?他老爹又训他了呗!要说大过节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为了这区区小事斤斤计较,可真令人不耻!商琪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从观灯台上偷偷溜了下来,想看看热闹散散心。可是没想到,不逛还好,越逛越低落。

“大家都欢天喜地,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垂头丧气。不行,我得找个人倾诉倾诉,可我找谁倾诉才好呢?”商琪晏闷闷地想。

他停下脚步,抬头一望,一块大匾上赫然写着“依香偎翠阁”五个大字。

楼上衣袂飘飘,手帕乱招;楼下红灯招招,莺歌燕笑。

“我可没想到这儿来,怎么又走到这儿了……”商琪晏转身要走,却被眼尖的老鸨瞅见。老鸨立马脸上堆笑眼中放光,赶上前来一把揪住商琪晏,拐起他胳臂就往店里死命拖,边拖还边嚎叫:“姑娘们姐儿们,贵客来了,快下来迎接九皇子呀!”

顿时,大厅里响起一阵千军万马冲锋时才有的轰隆声,巾帼英雄们尖叫着从四面八方涌出。人人争先恐后,个个奋勇向前,吃酒的客人被挤倒了好几桌,几个闪得慢的还惨遭踩踏。一干红粉佳人霎时间将商琪晏团团围住,无数只小手在他身上乱摸,无数条手绢在他脸上乱扫,无数个火热之躯在他身上乱蹭,无数个娇滴滴的声音像紧箍咒一样在他耳边念叨:“九皇子,想死人家了,想死人家了……”

虽说这阵仗商琪晏已不是第一次经历,可他仍被香粉味熏得直打喷嚏,脖子里灌满了长头发,痒得很却挠不到,浑身上下如蚂蚁乱窜,难受得恨不得一头撞死——撞也没处撞。回头喊豆子,豆子早不知被挤散到哪里去了。商琪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奈何,只好拼命从万花丛中揪出老鸨,掏出一叠银票使劲塞到她手中,极力诚恳地说:

“给姑娘们分了,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喝点酒,大伙都散了吧!啊?”

老鸨使了个眼色,姑娘们都喜滋滋地退去了,也有一部分狠狠揩了几下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商琪晏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稳定了一下心绪,他轻轻拉了拉老鸨的衣袖:

“妈妈,邀月姐姐可在?”

老鸨沾了唾沫正欲点银票,听了这话,停下动作,沉吟了一下,才歉意地说:“九皇子,裴大将军在,您看……”

商琪晏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门外走。老鸨追了出来,拉住他,悄声说道:“公子听老奴说完,听说裴大将军今晚待不了多久就走,四儿说他们一会儿得去巡防。公子不如等等看,老奴让厨子给您备几样新颖小菜,要是裴将军走了,老奴来请您便是。”

“那……有劳妈妈了。”商琪晏喜上眉梢,拱手致谢。

(二)

说是待不了多久,这都呆了多久了?!

商琪晏坐在大厅角落的位子上喝闷酒,眼睛却望向阁楼上那间装潢别致的小屋。茜纱窗上,两个人把盏的影子依稀可见。红红的烛光,把商琪晏的眼眶也染红啦。他叹了口气,低头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呸,这是什么新颖小菜,简直咸死个人!

他愤愤然准备叫来****大骂一番,一只玉手却搭在了他的肩上,另一只手轻轻把一个小酒杯凑到了他唇边。商琪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背后那人哈哈大笑:

“好个没脸的小子!自己吃飞醋,却想叫来厨子骂菜酸!”

“我有什么资格吃飞醋?”商琪晏苦笑道,“祈月姐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祈月绕到他身旁坐下,也不等邀请,拿起酒壶自斟自饮,又唤来****,劈头盖脸骂了一番。骂够了,又笑着吩咐了几样小菜。****诺诺地答应着,赶紧撤下盘子一溜烟去了。祈月托着腮看向商琪晏,商琪晏苦着脸看着她,两人就这么对视。良久,祈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商琪晏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替你骂了伺候不周的人,还不开心么?”祈月斟了一杯酒,递到商苦瓜手中。

“开心……”商琪晏郁郁地说着,其实他开心才怪咧。

祈月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袅袅转了一个圈,笑问:

“我从凤荷号定的新衣,玉谦号定的首饰,好看么?”

红色束腰长裙,用的是江南最上等的丝绸。金线绣出鸳鸯,用的是京城最巧利的秀工。褐色狐皮围成衣领,映的是当代第一名妓的绝世容颜。钗凤颤颤,蔻指丹丹,粉面艳若桃花,凤眼似嗔还怨。商琪晏上下打量了一番,正想好好夸赞,想了想又故意皱眉说道:

“好看……倒也还凑合,就是太红了点儿,感觉像个红灯笼……哦不,像个红辣椒!”

祈月一下泄了气,坐下来猛灌酒,想了想,又猛地把酒杯一放:

“我就是要红!比别人都红!商琪晏,你老实说,我到底好不好看?”

商琪晏见祈月生了气,忙收起嘴脸,认真的说:“谁说不好看了!我的祈月姐姐最好看!”

祈月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喝了些酒,明显有了醉意,她握住商琪晏放在桌上的手,喃喃说道:“谢谢你,你这么说……他也这么说……可你们心里都觉得邀月才是最好看……我也知道自己好看,可那有什么用……喜欢的人不看,再好看又有什么用……琪晏,你也好看,你比他还好看,可你的邀月姐姐愿意多看你一眼么?……呵呵,你和我,商琪晏和宋祈月,只不过是两个没人看的可怜虫……可怜虫而已。”

商琪晏被祈月说出心事,备觉伤感。可一看见祈月满面泪痕,又立刻忘了自己的烦恼,只替祈月唏嘘。他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手帕,为祈月擦去了眼泪,劝道:“别难过了,再流眼泪,胭脂就要花了。被妈妈看见,你又得糟罪。”

宋祈月忙接过手帕自己拭起泪来:“是啊,好端端地你说我哭什么?!真是的……我得去补补妆,钱大人估计快来了!好弟弟,你自己慢慢吃。那个没良心的估计马上就走了,你可得好好把邀月降服才是!”

商琪晏为哄祈月开心,故作豪放状答应着:“姐姐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希望。”

泼辣的神情又回到祈月脸上,她咯咯一笑:“这才是我的好弟弟!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那个钱胖子说要送我一株顶顶名贵的红珊瑚,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带来。我走了,你也宽心些。”

说完,宋祈月扭身走了,正如一抹晚霞,消失在楼梯尽头。

商琪晏抬头看了看那楼上的纱窗,人影已然不见了。老鸨小跑过来,垂手立在他身边,赔着笑说:“九皇子,邀月姑娘请您上去呢。”

整整衣冠,调调心绪,商琪晏跟着老鸨上了阁楼。阁楼上只有两间屋子,一间门楣镶金,那是祈月的绣房。绣房里一群人欢声笑语,显然钱侍郎已然来了。另一间门楣镶玉,便是邀月的香闺。香闺中里面琴声袅袅,不知所奏何曲。一个小丫头出来掀了帘子,老鸨便赔笑看向商琪晏。商琪晏踌躇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邀月姐姐,一月不见,你还好吗?

(三)

屋里果然要暖和许多。邀月盈盈道了个万福,慌得商琪晏还礼不迭。俩人走到窗前暖榻上坐下,炕几上早又新添了酒菜。邀月舀了几个汤圆放到商琪晏面前,柔声道:

“尝个吧,毕竟过节呢……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所以没让他们放糖。阿九,多日不见,你在忙些什么?”

阿九呆呆看着眼前的邀月,只见她一身秋色的薄棉服,还是去年做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别致的发簪,看样子倒是新置。阿九只顾发呆,邀月问他话,他半天才回过神来:

“哦……我被老爷子关在家里读了一个月的书,不能出门……差点把我闷死……邀月姐姐,你的发簪很别致啊!”

“是吗?”邀月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开心地笑了,脸上隐隐泛起了一抹红晕。

商琪晏有些懊恼,看邀月那表情,不用说也知道发簪是裴某人送的。他有点责怪自己,既然过节,好歹也该带些新奇的物事来。他一摸袖筒,有了,这不是么?

他兴兴头头地掏出了蛐蛐葫芦:“姐姐你看!这葫芦虽然小,里面可住着只常胜将军呢。”

邀月笑着接过葫芦,拔开塞子,一只通身翠绿的蛐蛐爬了出来。那蛐蛐摇头晃脑地东瞅西看了一下,居然又飞快地钻了回去。邀月讶然,商琪晏也气结在那里。

“都是那个小崽子……喂,蛐蛐儿兄,你快出来!出来出来!”商琪晏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自然不甘心,他努力想把蛐蛐唤出来,那蛐蛐儿才不听他的,就是不动。

邀月看到商琪晏窘状,便笑着把葫芦挂到窗边,说道:“你何苦和它生气。里面毕竟暖和,它也怕冷呢。等天气暖些就好。阿九,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

商琪晏高兴了起来,可仍对那蛐蛐儿耿耿于怀:“哼!它身为一只蛐蛐儿,居然如此不争气!”

邀月的目光黯淡了,她笑了笑,像对商琪晏,又像对她自己,幽幽地说:“其实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在囚笼里呆久了,也就不想再出来了。”

商琪晏知道邀月又在感怀身世,很想安慰他几句,可他搜尽了肠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只好沉默。邀月看着楼下的欢客,思绪早不知飘到哪里。两人都不再言语,只有屋里那些红烛不时发出呲呲的响声。突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竟是隔壁祈月的房间。

(四)

吏部侍郎钱惟仁明显喝高了,舌头大嗓门也大。他一手搂着祈月,另一只手招呼一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

“邀月,我送你的珊瑚怎么样?石崇家里的也不过如此啦。”

祈月笑嗔着:“哼,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早送到万娟楼的小晴那里去了。”

钱胖子捏了捏祈月的脸,笑道:“嘴还是这么刁。你放心,这珊瑚天下无双。告诉你吧,这是皇上赏了二皇子,二皇子又赏了我的。对了,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你和福王爷家的九皇子混在一起。祈月,你就不怕我吃醋?”

一个商人模样的外地人好奇问道:“当今圣上并无子嗣,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皇子来?”

钱胖子哈哈一笑:“周老兄……这皇子,其实并不是皇上的儿子,乃是皇上的侄子呀!”看周富商仍是一脸茫然,钱侍郎指着他对面的一个身穿道袍的瘦老头:“你问他你问他,他可是皇上和顺王爷面前的大红人。宫里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

众人都把渴求的目光投到了那老道身上,老道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假意推辞了一番,便摆开架势开始演说:

“当今圣上虽然没有子嗣只有三女,可他那四个弟弟有啊。睿王,贤王,顺王,福王,家家都是带把的,一个女儿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生的。这不,皇上老了,想选个太子,想来想去,索性把侄子们都封作皇子备选,一来是为了防止诸子相争,二来嘛,也是怕重演嘉靖年间争国本的事情。先说这睿王……”

那周富商说道:“天下人哪个不知睿老王爷,人家自己战死沙场不说,四个儿子还搭进去三个。大儿子虽然没为国捐躯,可人家是名满天下的大学士。真是满门忠烈呀!”

老道轻蔑一笑,接着话茬往下说:“是啊,睿王爷家死得就剩大皇子商琪轩了,要说这大皇子……怎么说呢,凡事不管不问,整天埋头看书,人们都说他是仙风道骨,我看他只不过是个无能懦夫罢了。”

钱胖子拍手叫好:“道兄,你可算是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别看他是皇子,咱们胸怀坦荡,有什么就要敢于说出来。来,我敬你一杯!。”

老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额头上出了汗,脸上也直冒红光,他抬高了声音:“要说四王中最让人佩服的,那肯定是贤王他老人家无疑了。贤王爷真是国之肱骨啊!他老人家鞠躬尽瘁,日理万机,深得皇上信赖。还有贤王家三个儿子。长子即是二皇子,次子按序排六皇子,三子排七皇子。真是龙兄虎弟,个个不凡啊!”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插嘴问道:“可是我听说贤王家除了二皇子商琪桀,老六老七都是名副其实的草包啊。而且贤王就会溜须拍马,也称不上什么肱骨之臣。”

老道冷笑一声:“仇将军一介武夫懂得什么,要说草包,倒还有个真正的大草包!一会儿贫道就给你们细细道来。……顺王爷每天求仙炼丹,他到真是个仙风道骨的。倒是他独子老八商琪赫,聪明是聪明,可是年轻气盛,不能容人。”

这时又一人插话了:“这么说……道兄口中的大草包,便是……

众男人异口同声道:“商……琪……晏!”

众人哄堂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祈月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老道笑够了,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听他说完:“要说这商琪晏,虽然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不通时务,心思又呆,常常干一些让人嘲笑的事情。可他还不是最大的草包。最大的草包,乃是他同胞弟弟,十皇子,商琪靖。

众人惊道:“怎么从未听过十皇子的名号?老道你莫不是弄混了吧。”

老道神秘一笑:“绝无虚假。要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谁知这第十个却生出毛毛虫来。这十皇子今年已经有十岁了,不折不扣是个傻子。福王爷一生要强,家里那个绣花枕头把他气得要死,再让大家知道他小儿子是白痴,那他的老脸往哪搁。对了,听说今天御前答对,老九又惹皇上发怒了,福王气得抽他抽断了两根藤条。喏,小子还真有精神,这不,又跑到青楼来了。哈哈哈哈……”

众人也附合着大笑,有人说大皇子肯定是太子了,有人说二皇子才是英武盖世,还有人说八皇子也不可小觑,众人分成三派争成一团。祈月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各位大人,时间不早了,大过节的,都回家陪陪老婆孩子吧。我这儿也要休息了,钱大人,皇上御赐的宝贝,祈月可不敢收,您老还是拿回去吧。春鹃巧莺,送客!”说罢解衣卸环,大步走进内室掩了门。

众欢客都楞了,少顷又相互打着哈哈下了楼,只剩下可怜的钱侍郎在门外一叠声的央告再央告。

(五)

邀月轻轻为商琪晏蓄满了酒,关切地问:“阿九,他们说的是真的么?老王爷又打你了?”

商琪晏对隔壁那帮酒囊饭袋嗤之以鼻,他撇了撇嘴说:“听他们胡说!今天只是骂了一通。我爹早就不打我了,他打不动了。过了这个年我都二十了。对着这么一个又高又帅的儿子,他下的去手么?”

邀月叹了口气:“没打就好。我记得小时候王爷打你,那真是……”

商琪晏听见邀月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心里立刻乐开了花,他乐颠颠地说:“是啊,我第一次见到姐姐,也是元宵节呢!我爹带我去你家玩,那时候你才八岁,就能教我制宫灯。后来皇上把咱们召进宫里,那么多孩子,谁也没有你手巧!”

商琪晏兀自喋喋不休,可这些尘封的往事显然刺痛了邀月,她站起身来,强作欢颜道:

“阿九,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你就睡这暖榻上,我让杏儿给你再添一个暖炉,窗口毕竟冷些。我……我有点累,失陪了。”邀月不等阿九答话,匆匆走进内室掩了门。

阿九心知说错了话,后悔不迭,本想和邀月好好叙叙,现在只能一个人喝闷酒。他喝着喝着,竟睡着了。

(六)

朦胧间有人推他,商琪晏强睁睡眼一看,立刻清醒过来。眼前这人是谁?好一条彪形大汉!

那大汉肤色黝黑,手里拿着一条锁链,只听他瓮声瓮气地说:

“小子,你可是阿九?”

商琪晏茫然道:“正是在下。敢问兄台……”

“那就是你了,让我好找,速速走吧!”大汉不由分说用那条铁链铐住商琪晏,拉着就往出走。

商琪晏被他拽得一路踉跄,他忙问那大汉:“老兄,是我爹叫你来抓我回家的吗?”

那大汉也不答话,径自大步向前。商琪晏喊老鸨来救他一救,可那老鸨竟好似没看见一般。商琪晏求救无门,便乖乖地跟在大汉后面。心里老大不情愿:这老头子真是越来越过份了,竟然找人来青楼锁我;这下人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直呼我小名!商琪晏越想越郁闷,唉,我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

那大汉拉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游街的花车队伍,一直走到城郭边的一个馄饨摊旁停了下来。一个书生模样的白衣少年喜滋滋地捧着一个粗瓷碗喝汤,他招手道:“老板,再来一碗。”

大汉语带责备:“小白,你总是玩不够!咱们该走了,小心误了时辰。”

那位被唤作小白的公子不以为然:“不要紧,等我吃完这一碗,就一碗。老黑,你看那布包,里面装的都是我今天从街市上买的新鲜玩意儿。等回去了,你喜欢什么,就拿走。”

老黑憨憨地笑了,露出一嘴份外明亮的白牙。商琪晏看了一眼那布包,那哪是什么布包,分明是座小山!他心里暗暗说:兄弟啊兄弟,你可真能瞎买!

小白站起来抹了抹嘴,馄饨摊的老板立刻颠颠地跑了过来:“公子,您一共吃了十二碗,烦劳六十文。”说着摊开了手掌。

小白笑嘻嘻地答应着:“老板,您的馄饨可真好吃。”说着向袖筒摸去,脸色立刻变了:“钱呢?糟,难道是我花光了?

小白在袖子里找来找去,老板也没了耐性,冲老黑说:“这位大哥,您先替您朋友把钱垫上吧,我们这是小本生意。”

老黑一脸茫然:“我哪里有钱?什么是钱?”

那老板彻底放下了脸,凉凉地说:“打扮得倒是人模狗样,敢情是个吃白食的。”

商琪晏看不过去了,彻底忘了欠钱那人就是锁自己那人的同伙,忙道:“这位公子不必心急,在下身上有银子。”

那小白闻言立刻回过身来在商琪晏身上一通乱摸,最后从他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老板,笑道:“什么吃白食的,小爷能赖你的账?”

老板堆笑捧着银子去了,老半天找了一大堆铜钱回来。说:“小人实在找不开了,还差一点,公子下回带着朋友再来我这里吃就是了。”

小白把铜钱塞到商琪晏怀里,笑着冲他一抱拳:“多谢多谢。九兄,今夜欠你六十文。无论如何,白暮定会还你。”

商琪晏呆了,这少年容貌秀美肤白胜雪,笑起来可真好看,他的笑容像什么呢,像什么呢,对了,像春风。

商琪晏正被自己的想象力陶醉着,却听那大汉大喝一声:“不好,快到时辰了。小白,走。”

说着两人飞快向城门跑去,商琪晏被他们拖着几乎脚不沾地,耳边全是呼呼风声。三人出了城门,脚步才慢了下来。商琪晏抬眼一看,这城外怎么变了样子,竟然这般荒凉。他心想:我只道连年战乱苦了边疆百姓,想不到京城近郊也……唉……

怀着忧国忧民的心情,商琪晏四处张望,天上虽然没有月亮,却也昏昏黄黄地看得清景致。城郊的小路虽然十分狭窄,却也有不少行人,这些行人三五成群,走得十分匆忙。商琪晏点了点头,是啊,这个时辰城里的灯会也该散了,乡亲们都赶着回家呢。

又一群人从他身边经过,商琪晏找和他并排的一位小兄弟攀谈了起来:“兄台,敢问……”

那人不耐烦地说:“问什么问,俺们全村都得了瘟疫,所以才死了这么多人。”

话音未落,那群人领头的两个便回过身来大声呵斥:“休得多言!小心一会儿割了你们舌头。”

凶什么凶!商琪晏撇撇嘴,村长了不起么?瞧你俩那身打扮,一个穿黑一个穿白,还带着两顶大高帽,唱戏回来不卸妆,活像黑白两无常……等等,黑白无常?

商琪晏定睛一看,那群人果然也被锁链锁着。再看自己眼前这两位,可不得了了,怎么变成了和隔壁那对一样的装扮。只是两人的神情不似刚才轻松,反而甚是严肃。小白的脸变得惨白惨白,就像涂了面。再看老黑,呵,要不是那口白牙,几乎找不到他了。商琪晏回过味来,立刻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凭什么抓我?”

小白面无表情指向路边的一块残破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血红的大字——黄泉路。

商琪晏气得直跳脚:“我不走,你们送我回去!我又没干什么坏事,肯定不会死的这么早!”

小白和老黑显然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老黑劝道:“你还是快走吧,误了时辰,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商琪晏哪里肯听,他把手臂往石碑上一套,双脚使劲盘住石碑,死命赖着不走,嘴里还说着:“白公子,你最是侠骨仁心,你就帮帮我吧。”

小白木然点了点头,抄起手里的丧棒,对准商琪晏的后脑勺猛地敲了下去。

“谁?谁拿凉水泼我?”商琪晏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惨白的脸。

“肃静!”堂上的阎王一拍惊堂木,“下跪何人?”

商琪晏挣扎着站了起来,高声答道:“本王商琪晏。你个红胡子老贼,速速把本王放了!本王饶你不死。”

阎王没理他,反而问向无常:“黑晨白暮,本王让你们去拿阿九,你们怎么拿了个商什么晏的回来?”

黑晨答道:“禀王爷,王爷让小人去依香偎翠阁拿人,小人确听一妇人唤他阿九,而且他自己也承认了。”

商琪晏恐连累老黑受冤枉,忙抢答道:“不错!阿九正是本王乳名。”

阎王点头,斯条慢理道:“那就是了。阿九,本王列你十大罪状。切记切记,来生为人,不可再犯。”

商琪晏心想,我倒要看看我有什么罪状,怎么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阎王展开卷轴,清了清嗓子开始念:第一条:盗人银钱。

商琪晏诧异了,我盗过吗?随即又释然,自己平时漫撒钱财,那钱财都是百姓的血汗,说我盗人钱财,也不为过。

阎王接着念:第二条:调戏人妻。

商琪晏有些惴惴然,难道说邀月姐姐已经嫁了裴秉松?不可能啊,没有皇上的旨意,犯官之女卖作官妓是不能赎身的,难道他俩私定终生?还有,我那算得上是调戏么?

阎王再念:第三条:吸食五石散。

商琪晏叹了口气,京城上至贵族下至百姓,吸食五石散的的确不在少数,想不到我……等等,商琪晏猛的醒过神来,跳上前去一把揪住阎王,大吼一声:“你爷爷我从来不吸五石散!”

商琪晏坐在宝座上,阎王赔笑捶腿,判官跪地奉茶,黑白无常垂手立在一边听候发落,哎呀呀,好不潇洒。

阎王谄媚道:“原来是错拿了九皇子。老朽真真有眼不识泰山。这个……还请皇子网开一面,千万不要去地藏那里告状才好啊。”说完又回头痛骂黑晨白暮:“让你们去拿****阿九,拿错了不算,竟然还拿了九皇子回来!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皇子哪一点长的像****?九皇子能活八十四岁呢,差点死在你们两个手里。从今天起……”

阎王怒发冲冠,越骂越起劲。商琪晏忽又觉得过意不去了,他摆了摆手说:“算了,你们把本王送回去就行了。您也别骂他俩了,我也有不是”

阎王赶紧道谢,又骂了无常几句,才亲热地携起商琪晏的手走出幽冥地府大门。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相谈甚欢。眼看快到阳关,阎王心想不便向凡人暴露关口所在,便使了一诈,只见他笑指着右前方说:“皇子请看,那边好多美人呀。”

听说有美人,商琪晏忙伸长脖子张望:“哪呢哪呢?

说时迟那时快,商琪晏屁股被人猛的一踹,一个踉跄,跌入红尘。

阎王含笑挥手:九皇子,一路好走啊。

(七)

次日阿九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拍了拍脑袋,心想,酒喝多了,果然头疼的紧,不光头疼,浑身都疼,屁股也疼,就连梦也份外奇怪,还有什么黑白抓错人呢,真是可笑!要说黑白无常怎么会抓我,要抓也该是我老爹抓我才对!想到这里,商琪晏猛的出了一身冷汗,可不得了啦!昨天是元宵节,自己却彻夜未归,这还得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呀!

商琪晏匆匆穿了鞋,拱手向邀月告了个别,转身就往外狂奔,邀月在后面连声嘱咐他慢些,他也充耳不闻。商琪晏奔过一个卖蜜饯的小摊,称了一些蜜饯;奔过一个吹糖人的小摊,买了两个糖人;奔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又买了一个面具……他奔了半个时辰才奔回家,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进家门,就听见豆子杀猪般的嚎叫声。

“老爷,小的真的不知,小的昨天只顾着看灯,和少爷失散了,老爷饶命,唉呦,疼死我了,老爷开恩呀。”

“打,给我往死里打!”

商琪晏听的心惊胆战,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进了门。

负责打板子的两个下人看见商琪晏回来了,停了手立在一旁。豆子却还闭着眼睛兀自嚎叫着:“老爷开恩啊……疼死我啦!”

商琪晏一看,豆子趴在一麻包上,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又合伙打麻包糊弄老爷呢。商琪晏捅了捅豆子,豆子闭着眼轻声说:“别闹,一会儿就打完了,我刚赢了三个,你们可别赖账啊。”又接着嚎叫:“疼死我啦……哎呦……”

商琪晏忍住笑:“豆子,是我。”

豆子猛的跳了起来,抱住商琪晏兴奋地大叫:“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您……”

“砰……”正堂的门被一脚踹开,福老王爷怒不可遏地冲了出来:“孽畜!你还知道回来!还不给我跪下!”

商琪晏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双腿几乎麻木。福老王爷坐在太师椅上,也已迎着寒风骂了一个时辰,犹自怒气未消。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孽障!昨日御前答对,圣上问各皇子佳节有何心愿,你看看人家别人怎么答的?愿圣体安康,愿国运昌隆!你是怎么答得?愿陛下释放所有官妓!满朝文武哄堂大笑,你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哪怕你说囚徒也好,军犯也罢,为什么偏偏说娼妓?可见你平时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个上头!”

“可官妓也是人啊……”商琪晏小声嘟囔。

“还敢顶嘴!”福王爷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昨日圣上恩准皇亲国戚侍宴观灯台,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别人都赋诗填词称颂圣德,你可倒好,连人影都没了。这还不算,居然彻夜不归!你可知你母亲有多心焦!说!你到底去哪了?”

商琪晏心里早编好了一万个理由,什么陪裴大哥巡防去了,什么遇见了徐老相爷的孙子多喝了几杯。可当他爹真的问起了他昨夜的去向,那些理由却都想不起来了。商琪晏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父亲大人的话,阿九昨天去依香阁看邀月姐姐了。”

福王血气上涌,差点气昏过去。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商琪晏的脑门咬牙切齿的说:“业障……业障!堂堂皇子居然流连花街柳巷,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孩儿只是去看邀月姐姐,并非流连花街柳巷,望父亲大人明鉴。”商琪晏倔劲上来,毫不示弱。

“邀月邀月又是邀月!以后不准你再去见她!她是什么人,你还怕不引祸上身吗?以后你再敢见她一次,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父亲大人,邀月是您故交之女,您……”

“住口!豆子,拿我的马鞭来。我要打死这个不孝子!”福王已然气得浑身发抖。

豆子巴不得的答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不一会儿,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左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带着一堆丫鬟仆妇从内院疾步走了出来。她走到福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后面的仆人顿时黑压压跪倒一片,那妇人负气说道:

“贱妾听说王爷又要打人。王爷如此生气,不如将贱妾和晏儿靖儿一同打死可好?省的我们娘儿仨在您面前碍眼!贱妾只求王爷看在夫妻情分上先打死我这个当娘的,省的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死也死得不痛快。这是马鞭,王爷请动手吧!”

福王一下软了,赶紧扶起那妇人,赔笑道:“夫人何故动怒?晏儿昨夜彻夜未归,我这也是小惩大诫而已呀。”

那妇人转身问商琪晏:“晏儿,你为何彻夜不归?”

商琪晏见有娘亲撑腰,立刻翻供:“孩儿碰上裴大哥,多喝了几杯,就在裴大哥处歇了。并非有意彻夜不归。还望父亲母亲原谅。”

福王妃点了点头,说:“君子于酒色应有自制之能,醉酒是小,失行是大。罚你从明天开始在家中佛堂思过一月,不得出行,不得吃荤,不得饮酒,不得嬉闹,每日抄经文一篇,不得敷衍。晏儿,你可都记下了?”

商琪晏暗暗叫苦,思过一个月,还不如打一顿来得痛快。可他不敢违拗母亲,只得拜道:“孩儿都记下了。以后孩儿再不会贪杯了。”

福王妃满意地笑了笑,回身柔声对福王说:“王爷,为妻方才急怒攻心,冲撞了王爷。王爷不要责怪才好。”说着就是盈盈一拜,福王忙搀起王妃,歉意的说:“本王管教无方,让夫人受惊了。这里风大,夫人穿的如此单薄,走,咱们去内堂歇息。”说完回身骂商琪晏:“无知的业障!还不快滚!你娘交代你的少做一样,仔细你的狗腿!”说完,赔笑搂着夫人往内院去了。

靖儿跑到商琪晏跟前,晃着他的胳臂说:“哥哥快起来,咱们去我房里。昨天父王母妃赏了我好多好吃的。我都没动,靖儿等你回来一起吃。就是那块牛奶冻成的冰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是小花吃了,前天它就偷了我的鱼干。不过不打紧,它也在过年嘛。哥哥你说对不对?”

商琪晏的眼眶有点湿,他摸了摸靖儿的头,说:“对!小花也在过年。哥哥不喜欢吃冰,就让小花吃了吧。哥哥给你买了好多好东西,你看。”

商琪晏从袖子里小心地掏出糖人面人,又从怀里掏出蜜饯,糕点,面具,葡萄干。他每掏出一样,商琪靖就开心地欢呼一阵。

还有吗?买了多少自己都忘了。他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又掏,居然掏出一大把铜钱。

商琪晏纳闷了,我哪来这么多铜钱?或是刚才买东西找的?跑的太急一时间没理会。

“哥哥,这个叫铜钱!”靖儿看商琪晏盯着铜钱发呆,便认真地帮他解惑:“我上次看见王妈妈给小姐姐们做毽子,用的就是这个,她把鸡毛插在里面,可好看了。”

商琪晏笑了,他把铜钱都放在弟弟的棉服口袋里:“这些可以做好多毽子,回去分给小姐姐们吧。走,现在我们去吃好吃的。”

兄弟二人携手走向内院,靖儿蹦蹦跳跳,商琪晏却步履蹒跚。他跪得太久,腿实在是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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