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赦天下后不久，北京城接连一段时间的晴好天气。北海的浮冰也逐渐开冻融化了，阵阵春风迎面拂来，丝丝凉意沁人心肺。
紫禁城里面也因皇七女转危为安，逐日康复，而人人喜气洋洋，欣然踊跃。原本皇宫上下里外的主子奴才们，几乎没人认为她能熬过去，俱认为她要同她哥哥四阿哥一般没了。现今见她身子一天好似一天，小脸蛋润滑如初，并没跟三阿哥玄烨一样留下出过天花的斑斑点点，都暗暗称奇，道小公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过此番折腾，不管朝廷内外俱清楚一事，四阿哥若是在，这大宝必将是他的囊中之物，别的阿哥争都不用同他争。只要瞧瞧顺治爷对皇贵妃栋鄂氏的宠爱，以及对皇七女的偏心。即使不用脑子去想，也明白顺治爷的后宫，早已是栋鄂氏家的天下了。何况，如今掌管后宫诸事的便是皇贵妃栋鄂氏，皇后只不过拥有一个好听点的虚名罢了。
在此期间，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奴才有意或无意的将顺治皇帝大赦天下的初衷给捅了出去。
这流言不胫而走，一下子便由宫里人口言传到宫外，通过酒肆、茶馆等热闹的去处，传遍北京城。但这些话当然是上不了场面，当不得真的。老百姓也就能当闲暇的笑谈，邀上三五好友，吃着老酒，煞有介事地比划一番。
“你听说了没？前段日子的大赦天下，是顺治爷假借为太后祈福的名头，为差一点翘辫子的小公主颁的。”
“这算啥？据我在宫里头当侍卫的亲戚说，顺治爷恨不得把董娘娘和小公主捧上天去当仙女。若不是女人不能登基做皇帝，我看顺治爷连立小公主做诸君的心思都快有了。”
“呸！这像什么样子？不就是个小丫头片子，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吗？依我看，这皇帝大概是被皇贵妃的美色冲昏头脑了，那个小公主一出生就弄得朝野不宁，将来保不准就是跟杨妃之流的红颜祸水……”
一个喝得脸红耳赤的壮年汉子大手一挥，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吼。
见他喝醉了，发起酒疯来，和他坐在一起吃酒的朋友，一个身材矮小，性子精明的汉子赶紧拽住他，机警地左右张望了下，见酒肆里的人都各管各的喝酒划拳，没人注意到他们那桌子的动静，压低嗓门劝道：
“嘘！郭四，不要乱说话。当心被人听了去，密告给官府。前天顺天府里抓了不少人进去呢。”
“怕什么？老子今儿个是豁出去了。家里的地前儿个刚被镶黄旗的圈了去，******，那些个王爷贝勒们拿了一根绳子，赶着两匹插了旗子的畜生，随意那么狂抽猛撵一通，便将老子家里祖祖辈辈种的地给圈去，成了他们家的产业。”
郭四酒劲正高，岂会听人劝，双手一叉，扬起怒脸，拉高了嗓子狂吼。劝他的朋友见事情闹大了，冲一块喝酒的朋友递了个眼色，立即丢下酒钱，几人扑上去强行架住他，拖着扬长而去。
片刻过后，客栈的其他食客如梦初醒，相互间瞅了瞅，胆小点的，唯恐一会惹祸上身，急忙招呼了店小二结账走人；也有胆子大点的，仗着身后的背景，仍然坐在位置上，吃酒拉家常；亦有一些本身住在客栈里的外地客，倒也泰然自若，并不怕祸事找上门。
一名坐在楼上雅座，年未弱冠，双目炯炯有神，肤色稍黑的少年公子不动声色，悄悄将楼底下的闹腾瞧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姓陈名潢，字天一，钱塘人士，因八字缺水，自幼喜玩水弄潮，家中的父母兄弟倒也不禁他，由着他去玩。时间一长，倒是在两江一带混出了点名头。只是，他对科考功名一事，从来兴致雀雀，提不上劲。
这不，年关刚过，他便被家中的兄长强逼着赶来北京城参加科考了。
略一细想，陈潢不假思索地丢了十几个铜板在桌子上，屈指敲了敲桌面，唤来客栈里的小伙计，低声吩咐道“小二哥，一会得空了来我房里，和我讲讲这事？”
小伙计朱贵瞧他一口吴侬软语，便知他是从江南那边到京里赶考的举子，忙笑着弯腰道：“好嘞，陈爷，你先回房坐一歇。小的和掌柜的说一声，便过去同你说说这事。”
说着，他动作利落地拉下搭放在肩头的抹布，随意抹几下桌子，待他重新搭好抹布，陈潢先前丢在桌面的十几个铜钱已瞧不见影子了。
陈潢会意一笑，动身回房，静候朱贵送茶水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朱贵便结束了手头上的事，端着一个小茶盘敲响陈潢所住的上房门。听得里面回话，他左右偷瞄了几下，推门跨入房间。
等他倒好茶水，陈潢笑着指指对面的圆墩子，吩咐道：“小二哥，这里也没外人，你且坐下说话。”
朱贵踌躇下，躬身谢坐。
“小二哥，一路过来，发现山东河南一带，大冬天的似乎也闹灾荒了？”陈潢笑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问出心中的疑问。
他这话纯粹是打趣，稍微懂点知识的，便知这里面是暗含嘲讽之意。
“陈爷，你不是天子脚下的人，所以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事。哪里是闹灾荒了？分明是人祸那！”
一提到“圈地令”，朱贵不禁想起自家的事，忍不住伤心落泪，难过起来。
他们家原先住在城外的一个小庄子里，满人没入关前，日子过得亦算可以，谈不上富裕，维持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想，满人入关以后，摄政王爷多尔衮下了“圈地令”，八旗的诸王、贝勒、贝子、功臣们等用尽手段，为自个儿抢夺好地。一时间你争我夺，横行霸道，弄得京畿一带的州府各县，哀鸿遍野，田地荒芜，盗匪猖獗，民不聊生。
“人祸？”没经过这事，陈潢眉梢一挑，心道：人祸总逃不过兵乱，匪盗等事，历朝皆是如此。
“陈爷，小的劝你凡事仔细点，宁可烂了舌头，也不要多说半句朝廷的是非。”朱贵观他为人不错，便好意告诉他，在北京城里的生存之道。
“为何要如此？”陈潢讶然。
“顺天府的大牢里人都住满了。听说，过几日就要处斩掉一批不听话的。”朱贵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多谢小二哥的好意。”陈潢无所谓的一笑，倘若不是家中兄长威逼，他都不想来京城应试。他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治理河道水患。
“不过，他们说的小公主，董娘娘又是怎么回事？”读书人难免会看一些杂书，对历史上红颜误国的事感兴趣。
“董娘娘是我们汉人才叫的。按他们满人的话，应该是皇贵妃栋鄂氏。她是当今顺治爷最为宠爱的一个妃子，在宫里的权势，比皇后还要大，连孝庄太后都忌她三分。小公主是皇贵妃去岁十月生的双生子中的女娃。另一个小阿哥在正月里出天花没了。这小公主福大命大，硬是撑了过来。据钦天监的那个洋鬼子汤若望说，小公主经历此劫，必将后福无穷，终生无虞。”
不管是谁？大抵上都喜欢讲这些子虚乌有，道听途说的八卦。朱贵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地给陈潢讲起北京城的流言蜚语来。
“听你这么一说，那位公主倒是个有福之人。”陈潢微微一笑，点评。
“岂止是有福！听宫里边的人说，顺治爷都把小公主搬到养心殿里的西暖阁里亲自带了。这几日一下朝，大臣们上的奏折也不批阅了，尽顾着过问小公主的衣食寝具。”
朱贵一拍大腿，滔滔不绝的道出许多鲜少有人知晓的内幕来。
原来，他有一个堂房兄弟因家里过不下去了，他叔叔心一横，便被送进宫去当了小太监。那孩子性子颇为机灵，进宫没两年，就顺着杆子，认了顺治皇帝跟前的老内侍张华做师傅，改名叫小德子。
“这样的恩宠，未必是福。”陈潢眼光看得远，听到朱贵一脸艳羡的说起这事，不由想起历代因骄纵成性，惨遭横祸的公主，叹息一声。
但愿这位小公主不会如此命运不济！
朱贵不以为然的说道：“陈爷，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等她大了，朝廷里的那些大臣们，恐怕是打破了头都想娶她进门，当菩萨一样供着呢。”
“小二哥说的是。”
陈潢不喜与人争执，起身踱步到窗口，推开纸糊的窗户，眺望外头的景致。上午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落了一地的剪影。朱贵瞅他没意思听下去，很是知趣的动身出房门，做事去了。在他离开后，陈潢掉过头，看向墙壁上挂的昭君出塞图，良久，才移开视线，转向别处。
帝王家的公主，并不是一个好差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