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离生辰后的第二日,蓝若与戈秀混到了锦睁宫中。锦睁倚着殿门谑笑,笑完上前摸了把蓝若的脸:“娘子越发水润了。昨夜可是春宵一度。”
蓝若终于想起成康打招呼的方式像谁。
于是,她便将昨日见到的四皇子及翰林学士八拉了一番,讲话中强调了成康的身正影斜与某人相似程度。末了,总结道:“那人许是你流落在外的亲哥哥。”说完咧嘴睨向锦睁,却见她一张俏脸,不知何时,早已僵在了那。
戈秀垂首绣花,本敛着笑静听,察觉到锦睁的不吱声,亦抬头望了去。
锦睁倚榻,托颚蹙眉,被两人窥着,浑然不觉。许久后面上强扯出一丝笑容:“那个人,我确是叫他一声哥哥。
蓝若、戈秀瞪大眼,锦睁一声长叹,徐徐道了起来。
锦睁和成康自小便是相识的。
话说当时,锦睁年幼,才十岁的年纪,琴已抚得极好,她自己亦深以为傲。一日汪父于家中设宴,犒劳枢密院中的诸多同僚,成父便在其中。成父司职于枢密院,与汪劭此的交情甚好,汪劭此对其出神入化的琴艺,常常是赞不绝口。
席中,锦睁听父亲又夸起了成父的琴艺,便有些不服,遂取出了琴,于众人面前炫上了一曲。曲罢,同僚们皆颂:汪大人的千金,才貌双全。成父亦是点头捋须。锦睁对其反应却很不满意。在她认为:成父听了她的琴声,应当产生危机意识,下场子比试一场才是正经。如此低调,就是看不起她。
锦睁在家极受宠,又有些恃才的狂妄性,故而端出小童鞋茫然的表情,天真又疑惑地问父亲:成父是否徒有虚名。汪大人面部抽搐期间,成父笑着默认。锦睁再次不满:这种谦逊得过分的人,要么是没性情。要么是没水平,两者她都腻味。丫抱着艺术家必须犀利的想法,对成父的造诣再度发起攻击。后来她当然知道是自己错了,成父成了她师傅后曾说:“喜好之事,于人于己不求交代。”这个纯粹的境界,锦睁当时无法理解,成康也是未领会透的。
于是成康出来打抱不平。成康那时十四岁,随父亲上院使府做客,听人这样出言不逊,讥讽父亲,自是不甘。但他也是少年老成的性子,断然不会在言语上和锦睁争执。他默默取过了琴,坐下便是一曲。
一曲终了,众人久久没有回神,过了时久才纷纷赞了起来,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之叹不绝于耳。
成康恍若未闻,起身回座,坐下时道:“成康技拙,不及父亲一成,父亲的琴才称得上以臻化境。”
话说得四平八稳,但与某人的找茬一连,就难免有些反挑衅的味儿,众人一惊,皆都捏了把冷汗:这娇纵的院使千金,怕是要恼羞成怒了。
随着众人的目光,锦睁跳到成康跟前,抓住他的手突然笑道:“哥哥的琴怎么弹的这么好。”娇容莺声,成康的脸霎时变红。
那日之后,锦睁开始随着成父学琴。成父每回到府中授课,总带着成康。锦睁与成康不拧不相识,感情竟日渐好了起来。每每学完琴,成父与汪父品茶聊天,成康就陪着锦睁在后院荡秋千,捉蛐蛐。
自头回叫了一声“哥哥”,锦睁此后就一直这么喊成康,成康也真将她当成亲妹妹似地来疼。直到某日,锦睁独自在后院荡秋千,越荡越高,瞧到了远远走来的成康。哦八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望着她。锦睁的心,就在那一望中,没来由地乱扑腾。秋千七上八下地荡个不停,锦睁突然发现,被落花溅了一身的自己,非常地不地道。她跳下秋千,回房换衫子,走时告诉成康:“我去去就来”。成康颔首:“我等你。”
这日之后,一种萦人心肠的情愫在锦睁心中脉脉滋生。只是这情绪,未及言出口,她就要奉旨入宫了。听到消息的成康,狂奔来寻锦睁,布满血丝的眼直直盯着她,一直都不开口。秋千在旁空荡,殇一段似有若无的情。他们默默对视很久,锦睁转身离开,成康在后面说:“我等你。”
锦睁说到这,停了下来。偌大的宫室内寂静无声。蓝若心头憋得慌,脸也愁了起来。
锦睁突然又道:“你们怎么不问后来呢?”
蓝若一怔,戈秀已在旁问上了:“后来呢?”
锦睁笑了笑:“两年后,成康娶了大学士之女,次年就得一子。两人感情甚笃,满朝皆知。”
听了锦睁这段甚为心酸的回忆,蓝若也跟着酸了数日。数日里就不再去寻锦睁,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了。好在戈秀是贴心的人。见一段往事,两人伤情,她不说什么,却是伴了蓝若,再伴锦睁,两个宫室来回跑,颇为辛苦。
等蓝若缓过了纠结,再去找锦睁,才发现傻的只有自己:锦睁早像个没事人,正兴致颇高地跟着戈秀学绣花。蓝若于是恢复了常态,继续和锦睁打诨胡诌,浑噩度日。只是成康这个话题,却再没人提起过。
三个月后,老皇太后终于病愈,便在慈恩宫摆了一桌,以示庆贺。就在设宴的前一天,蓝若又遇到了成康。
成康是来取文书的,子离早晨离宫时已嘱了蓝若,将书房上的某摞纸给了他便是。蓝若因锦睁的关系,对成康的感情很复杂。见他顶着日头,等在宫外,心中很愉悦。去取文书的路上就越走越慢,还顺带着摘了几枝桃花。回程又撞见了戈秀,蓝若拉着戈秀正欲唠上两句。戈秀却突然问道:“那成大人可曾走了。”蓝若摇头,指着文书说这便要给成康送过去。
戈秀嘘了口气:“早时收撮衣裳时,看到爷袖子里这封信,怕不知是何时落下的。”递过信:“信是给成大人的,你一同捎了去吧。”顿了顿,急道:“快去,快去,可别耽搁了。”
被戈秀这么一催,蓝若就不好再磨叽。揣上信,抱着文书跑到成康跟前,交接完毕,古怪地打量其数眼后,满意地走开了。
次日午时,子离回宫携了蓝若、猴子,一同去赴老皇太后的康复宴。宴席丰盛,老皇太后粗犷的笑声,时不时地在慈恩宫上方回响着。
蓝若随着猴子立于子离身后,垂眉顺目,对老皇太后的笑声置若罔闻,与刚入宫那日比起来着实长进不少。
老皇太后爱热闹,此次宴席就请了不少人。除去蓝若见过的四皇子,另外还有些个颇年幼的皇子们。子离于众兄弟中坐着,仍是一付不疏不离的淡然样子。
四皇子明显活泼得多。只见他满席打趣逗乐,将老皇太后笑颠不说,连一旁端座的许皇后,亦掩起帕子,“咯咯”地乐个不停。
蓝若头回识得许皇后。她觉得,第一夫人很美丽:鹅蛋的脸,饱满的额,尖尖的下巴。加之挺着个大肚子,眼波柔婉,面色丰润,着实有国母的面相。好坏就比较难说,但鉴于其肚子,该生的点儿木在宫中静养,却跑到老皇太后跟前热络,有孝心这一方面,是可以首先肯定的。
一顿饭终于吃完了,四皇子却似乎不尽兴,乘着老皇太后喝茶的间隙,在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老皇太后听后又是哈哈大笑,茶碗子一放:“那便移驾桃园赏花吧。”子离的眉,微不可查地皱了下。
这便引出了那桩极血腥的事。
话说,老皇太后携众人浩浩荡荡地向桃园行去。四皇子、许皇后相伴其左右,子离等人跟在了最后。
刚进得园子的时候,子离突然停下了脚步。蓝若减速未及,一步越到了他身旁。侧头看:子离垂目凝地,不知在思什么。
众人渐渐走远,猴子望着子离,迷茫了会,随后神色一凝,扯过蓝若附耳:“你回宫把折扇取来。”
蓝若不确定地低声问:“是那把有吴道子山水的?”猴子郑重地点头。
“爷手上不正拿着吗。”蓝若憨笑。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惊呼。蓝若随声望去,竟隐隐见到了戈秀的身影。她一震,急要上前,却被子离拉住。
“跟着我。”子离沉道。
未及三人走近,戈秀的惨叫声遽然响起。蓝若腿一软,向前踉跄。
子离在后扶住。“别看。”他轻声说,冰冷的手挡在她眼前。
蓝若看不见,却听得清楚:“惊吓了皇后和腹中龙子,罪可当诛,拉下去吧。”四皇子戾列的声音飘在六月的暖风中,声声将人冷得颤起来。
蓝若拨开子离的手,直望去:人群正围着许皇后抚慰。转了头:一旁空荡的宫道上,两个小太监,一人抬首,一人提足,搬着戈秀的尸首渐行渐远。桃花纷纷,戈秀的眼突圆地瞪着,嘴角徐徐涎下了猩红。桃花纷纷,无头无尾的宫道上,似盘着一道羞怯的声音:“今个儿是你的大日子,我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这帕子是自个儿绣的,你别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