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彻底揭开的那天,是一个明媚的下午。
阁楼前面,突然来了一大群黑衣黑裤的神秘人物,一个长着长胡须的面白的人,恭恭敬敬地推开母亲的房门。
母亲正领着年幼的他拈芝麻吃,也同样吃惊地看着推门而进的这个陌生人。他本能地护在母亲身前,想要用自己小小的身躯保护母亲,不想,那长胡须却露出和气的笑容,甚至还拿出一个雕刻地分外精致地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展露给母亲。
母亲看到那东西瞬间就恬然地笑了,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发自心底的笑,一种宁静的,却充满了力量和胜利感的笑。母亲轻盈地把那东西取出,原来是一柄黄金打造的金簪,分外普通的样式,母亲却如胜利者一般,骄傲地把它插在云鬓上。
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那簪子上,金子的光泽瞬间刺到了他年幼的眼睛。那一瞬间,顿时像着了魔似地,定格在他的心田。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来接走了母亲,老鸨和众姐妹也和他一样,都是这才知道这位平时不声不响、性子倔强的青楼女子,原来有这样一番奇遇。于是,母亲的故事迅速加入了许多揣测,成为青楼女子守身如玉的传奇标本。
他懵懂地牵着母亲的手,走进那巨大的、八个人抬着的大轿,又一路被颠簸着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只记得,母亲的喜悦和骄傲,一直昂扬地挂在脸上,母亲紧紧捏着他的手,轻声对他说:“锦儿,母亲这么多年是值得的,母亲为你守了个好前程。”他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见到那个人时,那个一直被他叫做父亲的影子,原来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风liu儒雅,只是一个相貌一般的瘦弱的老头子,丝毫配不上母亲的绝世美貌,他的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很快对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失去了兴趣。只是,那时,年幼的他还不知道,正如母亲所说的,他的命运,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往事如烟雨般纷纷飘落进太子的心田,那些平日里深埋在心底,只敢在梦中出现的辛酸往事,如今再也压不住了,仿佛寻到了个合适的借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太子的眼角渗出一滴泪珠。
深宫里的生活是平淡而无聊的,不过,一切正如母亲预料的那般美好,父亲对她们母子充满了愧疚,一心想用荣华富贵等等东西来弥补,独一无二的专宠,力排众议立他为太子,所有的一切,都证明了那老头子的心真的被母亲紧紧抓住,这个至高无上的天子被一个女人柔弱地缠住,一举一动都听从她的召唤。
可是,只有他才知道母亲的苦痛。青楼的出身,始终是难以抹去的污点,那些深宫里涂抹地艳丽妖治的女人,背后、当面都毫不吝啬地把那些侮辱的词汇加在母亲身上,父亲不惜使出铁腕手段制裁流言,可那东西就像是无影无踪的烟,始终流传在后宫之中。
他和母亲一直生活在这流言的巨大阴影之下,只是有一点,恐怕只有他知道,母亲的卧房里,一直悄悄藏着一张男人的画像,那个被他称为“舅舅”的人,不时会来宫中,紧紧抱着母亲,任凭母亲把那些苦痛的泪水撒在他的衣襟上。母亲死了以后,他很少见到“舅舅”,只知道他能够迎娶当朝首辅眉山的女儿叠翠,是源自于“舅舅”的一手安排,婚礼当天,嘈杂的人群当中,他分明看到了“舅舅”嘴角得意的笑,不过,从那以后,他也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舅舅”。所以,当皇后一伙的矛头直指向母亲的贞洁时,他的心里真的慌了,以为那人间蒸发了的“舅舅”真的被这伙人从地洞里挖了出来,可没想到只是个无辜的眉山,他的心里顿时释然了。原以为这伙人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不过是歪打正着,胡冲乱撞。他本能感觉到自己身边有奸细,自己虽然这么小心,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可是,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叠翠身边的人。
太子的心里涌上无数重伤感,就好像海面上层层叠叠的海浪,挤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伸出手掌,擦擦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重重地叹了口气。
很小的时候,他就被送进了皇后宫中。皇后也是真的对他好过,精致的吃食,华贵的衣服,还有无数的玩伴,童年的日子过得真的很开心。他看的出来,皇后是尽心尽力想对他好,有时候甚至是有点巴结和乞求。可是,他总能感觉出来,那些和气的神气背后,是深深的厌恶和嫌弃,和他在青楼里接触过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母亲经常被唤去陪人喝酒,母亲并不喜欢,可胳膊拗不过大腿,当母亲坐在那些人身边强颜欢笑时,也是这么一副神气,堆满了笑容,却透出了深深的厌恶。他熟悉这神气,所以,从他懂事开始,他就明白了皇后的真正态度是什么。
其实,皇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曾不止一次暗暗想过,只要他登上皇位,他一定不会让这个女人嚣张下去,因为,他一直怀疑,母亲的早逝,和这个女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一张温存的手轻轻擦拭着太子的脸庞,太子睁开眼睛,原来是叠翠。叠翠的一双眼睛里噙了泪,正水汪汪地盯着他。太子深深叹了口气。这个女人骄横、霸道,没有脑子,却是一心扑在他身上,这世上,只有她,是真心诚意为他操心,为他忧虑。太子忽然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只是一个被遗弃在漫漫黄沙中的孤儿,母亲走了,现在,只有身边这个女人,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财宝,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
太子轻轻把唇扣在叠翠的额头上,伸出手臂,轻轻把她揽在胸前。
第五十三章、孩子般的轻快
皇上发出的圣旨,几乎是出乎所有朝臣的意料:太子暂停监理国事,不许踏出东宫半步,外臣不得探视,不得打探,不得猜测,违令者,斩!
支持太子的朝臣顿时慌成一团,皇上的意思很明显,停了太子的权力,不许太子参予政事,下一步,无疑就是废太子。
太子在监理国事上素来谨慎,凡事必先问过皇上,才敢下决断,绝不肆意妄为。大臣们议论纷纷,却始终猜不透内情。大着胆子进宫劝谏的老臣,都被骂了回来,去过的人都说,从来没有见皇上发过那么大的火,纵使老臣们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大说特说太子的好处,还是被皇上恼着脸轰了出来。
挽留太子的奏折向雪片一般飞进御书房,堆成高高的一摞,可皇上连看都不看,一股脑儿退了回去。直到后来,次辅荣彻大学士冒死进谏,才得来了一句实话。据说,皇上几日之内分明老了许多,焦躁了许多,被荣彻逼得紧时,皇上尽然失去了人主的凛凛威风,只是无力地抬起头,哑声说:“荣彻,你也是为人父,知子莫若父啊!朕向来自诩知人善任,可从没想到过,朕一手培养起来的人,却是令朕大失所望啊!”荣彻这才明白,太子并非处理国事有所差池,而是犯了家规。至于太子究竟所犯何事,荣彻也不敢追问下去,只是隐约觉得皇上的心态似乎大不如前,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荣彻步出御书房,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皇后。皇后亲自端着熬好的燕窝,撞到荣彻,脸上冷冷的。荣彻心下明白,知道皇后这番神色,必是误会了自己,但眼前的情形,也不好解释什么,只好行了礼,侧身而过。
青黛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些乌七八槽的争权夺利上,她有她自己的乐趣。近日,锦仪和涵章忙于算计太子,对府里的下人管教地松了些,青黛正好趁着这空当,溜进宫里去探视那位老妇人。锦仪和涵章暗地里嘀嘀咕咕的话有三句两句落入了青黛的耳朵,青黛又亲见当日锦仪煞费苦心设下宴席,一步一步引太子入局,青黛的心里就明白了。这不正是自己当日跟红靥提过的吗?陈贵妃的恩情虽然在皇上心中大打折扣,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再加上皇上多年来精心培育太子,必定对自己教导孩子的能力自鸣得意,如果让皇上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精心栽培的孩子不过是扶不上墙的刘阿斗时,皇上会怎样想?如果在太子的出身上大做文章,令皇上感觉到自己多年的教诲比不上一个青楼的出身,皇上又会怎样?
“红靥,皇上毕竟老了,老人容易把所有人都当成孩子,愿意他们像自己设想的那般生活。如果,有朝一日他发现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时,他的伤痛,不是一时半会解得开的。红靥,你不过是想要太子不要再怀疑自己,等太子受了这打击,精神憔悴之时,你正好提出离开的要求,你就说是想念娘亲,想要回乡下去。太子烦乱,自然无意理会你这等事情,必然会准了。就算疑心于你,也只会想到是你攀龙附凤,不愿意跟随他罢了。你先行离开,日后我自有办法。”
青黛对于已经发生的废立太子的事毫不知情,她只是知道太子有麻烦了,正是为了红靥,那日滴墨悄声离开,她也佯作不知,自己为人木讷,也许正因如此,才被选来做了这个道具。既然别人不说什么,自己又何必惹这些麻烦?按约好的时间,今日晚间,正是红靥出宫的日子,不知她跟太子妃是怎么提的,又不知红靥现在的情形如何?
青黛不由得心里七上八下,暗暗担心红靥,不过,她已经和红靥约好在宫里的假山见面,她去看过老妇人后,正好到了和红靥约定的时间。
老妇人正在门口的石凳上伸长了脖子张望着,浑浊的眼睛里露出期待的神情。青黛心里一暖,自己这段日子乐得清闲,一连数月来探望老妇人。刚开始时,老妇人还是张牙舞爪地对付自己,如今,已慢慢习惯了有人探视,竟然还时常温情地抚mo着青黛的手,流露出依恋的神情。青黛也就把她当成老小孩一般照料,梳洗、喂食,收拾屋子,让疯疯癫癫的老妇人也穿戴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有模有样的。干这些活的时候,青黛的心里充满了愉悦,有时候禁不住哼起小曲来,进宫以前那些单纯、平淡的美好日子似乎又回来了。这段时间,自己的心境也轻松了不少,以往深藏在心中对母亲、对红靥的怨恨也渐渐消散了不少,老妇人那清澈的眼神让她的心灵寻到了宁静。
青黛也听人好心提醒过,说这里关的是失宠的妃子,就是习惯上被称为冷宫的地方,这些妃子虽然失宠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她们的对手和敌人还正风光得意,虎视眈眈地盯着呢,还是少招惹是非的好。青黛把这些话都抛在脑后,谁能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为敌呢?
想到这层,青黛的嘴角不由地带上一丝笑,正好撞见老妇人翘首以待的脸孔。老妇人远远地看见青黛来了,竟然高兴地手舞足蹈,像个孩子般轻快地向青黛跑来。